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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滋病「神藥」到底能救誰?

2024-06-30健康

出品 | 虎嗅科技醫療組

作者 | 陳廣晶

編輯 | 苗正卿

頭圖 | 視覺中國

在愛滋病防治方面,吉利德已經卷瘋了。

就在前不久(6月20日)吉利德公開宣布了一項關鍵三期試驗結果,每年給藥兩次的「註射用衣殼抑制劑」來那Kappa韋(Lenacapavir)在針對2134名順性女性中顯示出100%有效,0感染!(虎嗅註:註射用衣殼抑制劑即阻礙病毒蛋白質外殼組裝的抗病毒藥。)

來那Kappa韋由跨國藥企吉利德研發的,該藥2022年在美國獲批了治療愛滋病的適應癥,不過需要與其他抗病毒藥聯用。

同期,使用舒發泰(Truvada)的1068名女性和使用達可揮(Descovy)的2136名女性中,分別有16例和39例發病。這些受試者都來自非洲和烏幹達等地。(虎嗅註:這兩種藥也用於愛滋病的治療和暴露前預防,主要成分是恩曲他濱和替諾福韋,後者是前者的升級版。)

研究者認為,這一結果證明了來那Kappa韋對於愛滋病病毒(人類免疫缺陷病毒,簡稱:HIV)暴露前預防(PrEP)達到了主要終點和次要終點。

對此,吉利德的全球執行長Merdad Parsey博士直言,來那Kappa韋的表現,已經證明了其作為幫助預防愛滋病病毒感染的「重用新工具」的潛力。他還表示,吉利德 將會繼續向「終結愛滋病病毒流行」的目標努力。

「這在抗病毒藥物治療歷史上是值得記錄的一筆。」病毒學專家常榮山也這樣向虎嗅表示。

很多人知道吉利德,是因為新冠疫情期間的「人民的希望」,盡管後來瑞德西韋並沒能成為人們期待的新冠「特效藥」,但是還是給大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事實上,在對抗病毒方面,吉利德是常被奉為「藥神」的公司,自從1987年成立以來,這家公司不僅在愛滋病治療領域獨占了56%以上市場份額,從新品種數量到銷售額都卷飛了「友商」,還推出過「覆滅」部份行業的產品。

比如:吉利德推出的抗C肝病毒小分子藥,已把疾病治愈率提高到幾乎100%的程度,在其引領下,此類藥市場規模在短短3年時間裏縮水了三分之二。在市場競爭和醫保談判的雙重作用下,第三代產品在中國的療程費用,也已從最初的約7萬元,降到了自付不到2000元。

此外,抗流感「神藥」奧司他韋,最初也是出自吉利德之手。

現在這家公司又大有將其抗C肝病毒的「神話」延續到愛滋病防治領域的勢頭。

對此,投資市場已經率先做出了反應。上述試驗結果面世後,吉利德在美股的股價當天就一度大漲10%,市值單日漲幅超過66億美元(折合人民幣約為479.6億元)。緊接著國內抗愛滋病藥物相關企業艾迪藥業等股價的大跌(艾迪藥業股價一度單日下跌14%以上)。 在其背後,投資者已經給這款藥上市後的影響定了調,但,未來走向真的會這樣嗎?

還不足以掀翻愛滋病用藥市場

按照吉利德公布的資訊,來那Kappa韋用於暴露前預防的試驗還在男性等更多人群中推進,如果一切順利,2024年年底或2025年年初將會有結果公布。

照此節奏,預防愛滋病的「神藥」廣泛使用已經不遠了。

但是,來那Kappa韋要終結HIV傳播,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有數據顯示,自從1984年發現全球首例愛滋病患者以來,全球已有約4000萬人因此喪命,另外還有近4000萬人被感染。聯合國數據顯示,每年新增的HIV感染者也超過百萬人。中國是低流行國家,每年也有10多萬新增感染者,其中僅青年學生就有3000例左右。

為了防控愛滋病,全球投入了大量資金,據聯合國愛滋病規劃署(UNAIDS)數據,到2025年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國家的年度HIV防治投資至少需要290億美元。盡管當下仍有缺口,相關國家和地區每年用在這一事項上的資金也超過了200億美元。僅抗HIV用藥市場規模就超過了400億美元。

此外,每年過早死亡,由患病引發的抑郁、焦慮,家庭照護負擔等造成的間接損失,對國家、社會、家庭來說,也都是沈重的負擔。

作為當下最主要的防治HIV手段之一,暴露前預防用藥的突破,無疑給人類對抗HIV的戰役增加了新的變數。不過,這種變數卻不是決定性的。

對於疾病控制來說,一貫是預防大於治療的。 常榮山指出,傳染病預防的一般途徑,就是公共衛生手段,包括斬斷傳播途徑,接種疫苗形成免疫屏障。在這些手段之外,才是醫學手段,包括暴露前的預防藥物、暴露後的阻斷藥物,以及抗病毒的「雞尾酒療法」等。

因為HIV傳播途徑清晰,主要就是透過血液、性、母嬰來傳播,這樣一來,只要每個人做好個人防護,比如:不與他人共用針頭、牙刷,使用安全套、限制性伴侶的數量,就可以阻斷絕大多數傳染疾病的可能。

遺憾的是,迄今為止HIV疫苗研發仍然困難重重。就在前不久,全球最後一個大規模的HIV疫苗研發計畫宣告失敗了,這條防護路徑打通也變得遙遙無期了。

在醫學方法中,「暴露前預防」也可以起到類似疫苗的作用,一直很受重視。UNAIDS官網在其2019年釋出的一篇文章中就指出,口服暴露前預防作為男同性戀者和其他男男性行為者、跨性別者和性工作者的額外愛滋病毒預防選擇,在減少新發HIV感染方面顯示出相當大的影響。

實際上此前也有HIV的暴露前預防藥物,用於對照的舒發泰和達可揮均屬此列,此外還有一款卡替拉韋。但是,它們實際發揮的作用還是非常有限的。

客觀上,這些藥的可及性一直是個問題。UNAIDS官網文章中也提到,實際操作中,此類藥物獲取受到阻礙,受阻原因就包括了藥物只在集中地點提供、預防措施只在專門的愛滋病毒治療地點提供,以及藥品自付費用高等。

來自:UNAIDS官網

可以看到,此前上市的暴露前預防藥物一般需要每天服用,最長也要每2個月註射一次。而且不能100%預防。如前所述,在相關試驗中,二者分別有1.69/100人年和2.02/100人年的發病率。

而且價格高昂。從公開資訊看,達可揮的每年總費用2.6萬美金,按照每天一片計算,單片價格超過70美金。業界普遍擔心,來那Kappa韋的價格會更貴。

「如果每天的費用超過5美元,那就沒有意義了。」常榮山告訴虎嗅。這意味著真正需要的人根本就用不起,愛滋病感染最嚴重的南部非洲,很多國家的陽性率是25%,每天的人均生活費就只有幾美元。

除此以外,來那Kappa韋的病毒抑制效力、耐藥性,以及如何應對HIV超強的突變能力,都是待解難題。常榮山指出,該藥目前看試驗數據雖然驚艷,但是該項臨床研究參與人數還不夠多,「至少要上萬人的試驗才能說明問題」。

也就是說,從目前證據看,來那Kappa韋要大規模預防HIV都難,更遑論終結愛滋病了。而且作為預防藥物,很多人也擔心「它是一把雙刃劍」。常榮山指出,受價格制約,很可能出現最應該用藥的高危人群無力負擔,而用得起藥的人有恃無恐,因為打了來那Kappa韋不用擔心性行為中自己被感染,而采取無保護性行為,會導致那些用不起藥的人更容易被感染,「這很可能會加重HIV的傳播」。

看到「治愈」愛滋病的希望

「來那Kappa韋最大的價值,其實是讓人們看到了愛滋病功能性治愈的希望。」 常榮山告訴虎嗅,企業最應該做的還是挖掘藥物的治療作用,而從原理上看,來那Kappa韋是有這方面潛力的。

愛滋病防治之所以難,是多種原因造成的。

一是HIV突變太快。不僅不同人之間病毒不同,同一個人體內也可能有差異較大的毒株。二是HIV會逆轉錄,可以將自身遺傳資訊整合到人體細胞裏,長期潛伏。三是HIV疫苗研發缺少必要的動物模型。「HIV感染猴子,很多是不發病的。」常榮山告訴虎嗅。

更重要的是,HIV攻擊的是人體免疫部隊中的「通訊兵」(CD4+T淋巴細胞),加上HIV摧毀了人體正常的抗感染免疫、抗腫瘤免疫等,免疫系統逐漸失能,無法發現「敵情」,導致一些本來不易感染的真菌也能感染,還有罕見的卡波濟氏肉瘤等。這也是很多患者致死的原因。

這些不僅導致疫苗難以開發,也導致任何抗病毒的單藥,都可能很快出現耐藥,而且即便藥物「消滅」了病毒,因為其遺傳物質藏在人體細胞中,它們還隨時可以卷土重來,因此多種藥物組合的「雞尾酒療法」不能將HIV病毒徹底殺死,只能抑制其活躍的復制,一停藥,CD4+T淋巴細胞計數馬上下降,免疫系統塌方,最終死亡。

來那Kappa韋是一種衣殼抑制劑。HIV的病毒衣殼,也就是保護病毒遺傳物質的蛋白質外殼。研究者發現,盡管HIV變化多端,但是其基因中編輯衣殼蛋白的區域是最不會發生變化的部份之一。來那Kappa韋,就是利用了這一點,透過抑制衣殼蛋白,破壞衣殼組裝,來使得病毒失去感染宿主細胞的能力。

而該藥的給藥方式為皮下註射,藥物進入人體後會藏著脂肪細胞中緩慢釋放,就可以達到長期抑制病毒的作用。

常榮山告訴虎嗅,他從來那Kappa韋的上述新穎的抗病毒藥理上,看到了人類功能性治愈愛滋病的希望。

按照香港大學李嘉誠醫學院愛滋病研究所所長陳誌偉接受【健康報】采訪所說,這種「治愈」雖然還是無法徹底清除感染者體內的HIV,但是感染者可以停止抗病毒治療,不用再終身服藥,也能保持一定的CD4+T淋巴細胞數量,維持正常的免疫功能。

來那Kappa韋確實可以長效作用。其在美國獲批的適應癥,「聯合其他抗反轉錄病毒藥物,治療既往接受過多種治療方案的HIV感染者」,就是一年給藥兩次的,極大地免除患者每天服藥的痛苦。這甚至被認為是該藥最大的突破。

未來能否讓患者不用再終身服藥、實作「功能性治愈」還有待進一步研究證實,在短期內,長效治療藥或授權以改善愛滋病患者的心理問題。

中國疾控中心的張晗希撰寫的【中國愛滋病病毒感染者自殺死亡分布及相關疾病負擔研究】一文指出,2020年中國心理疾病負擔占到疾病總負擔的四分之一。其中,HIV感染者/愛滋病病人的抑郁比例又高於一般人群,歧視等帶來的心理壓力是關鍵致病因素。

上述文章中,研究者提到,HIV感染者的心理健康不僅影響患者自身健康,還有可能增加高危行為,包括服藥依從性降低、無保護性行為、自殺等。這些會導致患者的過早死亡和HIV的二次傳播。

半年一針,不必每天服藥,確實可以避免忘記服藥,也可以減輕每天服藥帶來的心理負擔,也有助於防控HIV傳播。

愛滋病檢測確認實驗室

來自:視覺中國

先救了吉利德?

來那Kappa韋在徹底解決HIV感染問題之前,先救了自己一命。

事實上,就在來那Kappa韋預防HIV感染的關鍵3期試驗結果出爐以前,吉利德已經連續報出了多個壞訊息。

這其中包括:其投入了49億美元研發的抗CD47抗體藥三期臨床試驗失敗;上市ADC產品戈沙妥珠單抗開發新適應癥(二線非小細胞肺癌)的三期臨床試驗失敗、同一款藥的尿路上皮癌驗證性三期臨床失敗等。(虎嗅註:CD47是近年來被業界認為非常有潛力的抗癌藥靶點。)

在其背後,曾經憑借C肝小分子藥將總營收提高到330億美元,總資產提高到702.8億美元,一度躋身全世界最有錢的制藥企業之列的吉利德,在大舉「消滅」C肝後,自身發展也遇到了瓶頸,急需一款新的爆款藥來救命,他們選擇了當下熱門的腫瘤領域。

據行業自媒體【同寫意】統計,過去5年裏吉利德為了找到好的腫瘤藥,花掉了400多億美元,但是收獲卻很小。

有業內人士曾感慨稱,吉利德花110億美元買了Pharmasset,研發出了巔峰年銷售額191億美元的C肝小分子藥,助其市值飆升到1000億美元以上。現在他們花119美元買了CAR-T龍頭Kite、210億美元買下抗體藥企業Immunomedics,總花銷超過320億美元,結果卻是血虧。

從該公司公布的數據看,2023年吉利德的腫瘤產品年收入增長了37%,但是總金額只有29.32億美元,在總營收(271.16億美元)中占比約為11%。隨著新適應癥擴充套件的頻頻失敗,持續保持高速增長的難度提高。

而其核心板塊抗病毒藥物,雖然總量可觀,但是增長疲軟。其中,愛滋病相關產品總收入181.75億元,增長6%;C肝小分子藥收入17.7億美元,同比下降2%,相比巔峰時期的191.4億美元,已經不到十分之一了。

數據來自:吉利德公告及公開數據/虎嗅制圖

此時,在抗愛滋病領域又爆出驚喜,無疑是給企業和投資界都打了一針強心劑。從美股情況看,在6月20日吉利德公布試驗情況以後,3天內公司股價直接漲了11.72%。

盡管如此,剛過35歲的吉利德中年危機狀態還是顯露無疑。如果說瑞德西韋開發過程中的種種問題是他們運氣不好,那麽在腫瘤藥領域難以開啟局面,也讓他們不得不接受「隔行如隔山」的無奈。

從吉利德的發展歷程看,其發展之初,就是基於資本運作起家,王牌藥基本都是買入的。相比硬碰硬地搞研發,充分利用資源才是他們更擅長的。

根據魏利軍、王立峰、王海盛撰寫的【跨國藥企成功啟示錄】一書,吉利德在短短10年的時間裏推出了8個抗HIV的組合療法,其中大部份化合物都來自收購、授權。

他們也想將這些操作套用到腫瘤領域,但是,「法寶」似乎不靈了。在「低垂果實」已經摘盡的今天,深耕細作和長期積累才是真正的「硬實力」。

吉利德此次能夠在愛滋病預防、治療領域看到自救的新希望,也正是基於他們在抗病毒領域長期的積累。他們在提高抗HIV藥物「用藥依從性」等方面已經做到了極致。

比如:前述已經提到,本次來那Kappa韋的重要成效就是藥品更長效、減輕患者用藥痛苦,追溯歷史不難發現,這也正是吉利德在抗病毒領域得以站住腳的「看家本領」。

要知道,在他們2000年代初殺進愛滋病抗病毒治療領域的時候,GSK才是業界大佬。吉利德就是憑借縮短用藥次數,率先推出一天一片的復合制劑一騎絕塵的。根據該公司公開的資訊,來那Kappa韋的研究是在2006年就開始了。

可以說,正是在各大藥企激烈的競爭中,愛滋病才能在短短40年內,就可防可治,不再是絕癥了。在對HIV持續研究的基礎上,人類科學家應對新冠疫情這樣的突發傳染病才能快速反應,短期內就推出了大量疫苗、特效藥產品。

當下抗愛滋病藥研發還在卷長效制劑。 或許在下一輪競爭中,真的只有治愈愛滋病才能圓藥企的財富夢。

按照聯合國愛滋病規劃署的承諾,6年後(到2030年)全球範圍內將終結愛滋病。這個看起來天方夜譚的目標,在長效甚至功能性治愈藥品的助力下,似乎也不再遙不可及。

只不過,任何「神藥」都是亡羊補牢且並非萬能的。

醫學之外,個人對自身健康負責,相關部門制定盡可能合理的公衛策略,確保需要的人及時、足量用上藥品,檢測、防護裝置等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