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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泌尿患者:我們不想去看「男科」

2024-06-26健康

作者 | 鄒露

編輯 | 陸一鳴

題圖 |【我在他鄉挺好的】

尿路感染,一個看似不算嚴重的疾病,正在成為不少女性的隱痛。

在小紅書等社交平台上,有很多女孩在講述自己治療尿路感染時的尷尬經歷。不少人從掛號看見科室預約列表裏全是男醫生時就被「勸退」,也有人已經出現了尿血的癥狀卻還在往婦科跑,最終輾轉到了泌尿外科時,才知道自己之前都掛錯了號。

在她們的描述中,泌尿外科似乎是一個需要鼓起很大勇氣才敢踏入的地方。這個與男科密切相關的科室,似乎天然地將女性排除在外。

(圖/某線上問診平台「泌尿外科」搜尋結果)

但女性出現泌尿問題的機率,遠比人們想象中高。以尿路感染為例,2022年釋出的【中國泌尿外科和男科疾病診斷醫療指南】的數據表明,約六成女性在其一生中至少會發生一次尿路感染。

很多女性會忽略一個事實,她們的尿道天然地與外陰繫結,與陰道共享著一塊大大的肉壁。女性的尿道短而寬,距離肛門較近,細菌易抵達膀胱。因為這一生理結構,她們極易患上尿路感染。妊娠、絕經、過勞,甚至只是到公共浴場泡湯,都可能是感染的緣由。然而,女性的泌尿問題仍被包裹在重重迷思之中,這將化作難以言說的病恥。

「當一個女生感到下體很不舒服,她往往會分不清自己是泌尿系統感染還是婦科感染,於是永遠在這兩邊徘徊。」在過去的近四年裏,34歲的自由職業者千鳥已反復經歷大大小小的尿路感染。最近的一次感染,更讓她幾乎感到絕望。

回憶起自己輾轉在不同科室間漫長周折的就診經歷,千鳥感慨於女性泌尿問題如此常見、卻又如此難以得到診治:「就仿佛女性沒有泌尿系統」。

突發尿路感染,

該去婦科還是泌尿科?

三個多月前,千鳥在西安旅行的途中突然發覺下體有種劇烈的抽痛感。

她太熟悉這種痛感了,大約在三四年前,她第一次患上尿路感染時就是這樣。

「一開始都會往婦科那方面想,是不是陰道有問題?」起初,她將自己「診斷」為陰道炎癥,根據過往的經驗,自行往陰道塞了些抗生素。幾天後,情況愈發糟糕,她帶伴侶一起到醫院做婦科檢查,結果是陰性,未見異常。

千鳥才意識到這可能不是陰道炎,她開始在網上搜尋下體抽痛的其他原因,其中有一條就提到了尿路感染。但她第一次踏進泌尿科的門診時,讓她詫異的是,科室墻上是清一色的男醫生,他們的履歷大多寫著自己擅長前列腺和陰莖疾病的治療——這些和男科有關的主治方向。

(圖/【關於唐醫生的一切】)

往後幾年裏,千鳥幾乎每年會面臨一次規模不大的尿路感染。出於過往經驗,她今年發病之初第一時間就跑向了泌尿科,但這次感染比以往都要棘手。她從西安輾轉到上海,再回到家鄉廣西接受會診,吊水、住院,服用抗生素,但三個月的治療並沒有讓疼痛消失。

當抗生素不分敵我地將所有細菌消滅,陰道菌群也隨之出現異常,這導致千鳥下體疼痛的來源變得更加難以判斷。究竟是尿路疼還是陰道疼,她難以分辨。這段時間裏,她已經習慣在泌尿科和婦科進進出出,經歷被「踢皮球」。她將這種表現總結為一種「沈默」。

在泌尿科,男醫生面對她的尿檢報告會沈默、皺眉頭,繼而跟她說:「你要不去看看婦科吧。」而到了婦科,懂泌尿的醫生寥寥。當她問醫生可不可以看看尿道時,她很快又被推回泌尿科。對這樣的就醫過程,她只感到「割裂」。

千鳥擔心,一旦發展為反復性尿路感染,就再難根治。當兩個月的抗生素治療都無法根除病菌時,她幾乎認為自己只能等待死亡的到來。她擔心一旦發展為反復性泌尿感染,使用限制級抗生素後產生耐藥性——在她看來,這是走到了生命的倒計時。

有時候,這種下體疼痛還會被醫生歸結為一種歇斯底裏式的過度臆想。千鳥說,她就曾被醫生建議去心理科接受治療。

(圖/【關於唐醫生的一切】)

社交平台上,抱怨自己不被泌尿科醫生認真對待的女性並非孤例。艾米從高中起就開始有尿路感染。有次她找到泌尿外科的副主任醫師,主訴時醫生全程盯著螢幕,並告訴她:「都是中老年婦女才得這個病。」15分鐘後她就被打發出去了。她當時只感受到無助。

實際上,在老一輩人看來,尿路感染往往與性直接掛鉤,她們常常喝下車前草湯以作解毒。如今,此類古老偏方仍廣泛流傳於社交媒體,被年輕女孩們實踐著。

她們就診的尷尬處境,在於不僅受制於女性對自身生理結構仍缺乏了解,更因為女性在泌尿外科中始終處於邊緣的「第二性」。

「作為科室唯一的女醫生,我幾乎承包了所有女患者」

對於女性患者來說,鼓起勇氣走進泌尿外科的大門,只是就診路上的第一步。

尿動力學檢查是泌尿外科一個基礎的計畫,通常針對尿失禁的診斷。做該檢查時,醫生需將測壓管伸進患者的膀胱,向膀胱內註射生理鹽水,並透過傳感器測量膀胱壓。患者則處於「截石位」,需要全程平躺,褪去下半身衣物,臀部靠近床邊,將雙腿架在一根管子上,使會陰最大限度顯露出來,近似分娩姿勢。

截石位的手術體位常見於泌尿科的診療操作。(圖/【手術室護理實踐指南】(2020年版))

這是讓眾多女性患者感到不適的計畫——假如她們發現科室裏只有男醫生。盡管按照規定,男醫生需要在一名女性醫務人員的陪同下才能為女病人做此項檢查,但這仍讓部份患者難以卸下思想負擔。

思思在華南地區一家三甲醫院的泌尿外科工作,今年三八婦女節,她正式成為女性泌尿科唯一的女醫生。出診以來,她幾乎承擔了門診中所有女患者的尿動力學檢查。思思自認為,成為泌尿界為數不多的女性醫生,是帶有一些「命運碰巧的安排」的。

考研那會兒,導師看她是女生,不太適合學泌尿,本不想收她,是教務老師說,「你要是不收她,這孩子就沒書讀了」,導師這才答應下來。

(圖/【實習醫生格蕾】第一季)

按照導師的研究方向,思思原本主攻的是泌尿系結石治療,規培結束後卻在科室主任的勸說下轉向了女性泌尿,「領導覺得我是女性,更方便也更適合。」思思解釋,主任考慮的點很實際——國內女性泌尿科目前非常小眾,全國僅有幾家醫院開設,與此同時卻有大量的就診需求,導致門診資源「一號難求」,女性患者往往得不到適當的診療。

出診僅三個月,思思就確定了主任的眼光沒錯。

平時,她一周需要出一下午的門診,通常來說,半天中接待的30多個患者幾乎都是女性。她們帶著各種各樣的問題焦急求醫,有尿路感染的,有尿失禁的,還有因膀胱過度活動導致的「社交癌」(即壓力性尿失禁,患者往往因此無法進行正常社交)。思思意識到,自己作為女醫生,更能讓對方敞開心扉,訴說原本對著男醫生難以開口的具體病情。

(圖/【親愛的生命】)

很多年輕女患者第一次坐在思思面前,會生出一種「如獲至寶」的表情,有的病人直接跟她說:「就是看到有女醫生,我才好意思過來。」但另一方面,很多女性患者正是因為沒有遇到女性醫生,才久病不醫,病情拖到後期時人就會變得焦慮。

有時,思思還會因為一些女病人對自身生理構造的「無知」感到震驚和擔憂,曾有反復患尿路感染的病人,對「陰道緊挨著尿道和肛門」這一客觀事實懵然無知。

有次開會時,有其他醫院的專家提:「搞女性泌尿是不是有點多此一舉?」該專家的依據是很多科室同樣覆蓋女性的泌尿系統問題,理論上每個泌尿外科的醫生都能看。但思思不太認同。她認為,站在患者的位置上,當面對截石位的檢查時,男醫生或許會因操作上的麻煩而檢查不細致,「因為要給女病人檢查,還要再叫一個人來看著。但大家都很忙,這樣可能他就不檢查了。這在這某種程度上就可能會耽誤病人的治療。」

有趣的是,思思剛到女性泌尿科出診時,醫院就以科室唯一女性泌尿醫生的頭銜對她進行了一波大力宣傳。她表示,其實自己不太喜歡這樣的頭銜。在朋友圈裏,思思寫道:「性別是(從業)優勢,但不是唯一的優勢。」她希望病人選擇去女性泌尿科就診,不僅因為她是一個女醫生,而更聚焦於她的專業性。

飲鴆止渴的抗生素治療

女性泌尿問題被忽視,並非國內的特殊情況。北美一名泌尿學專家Maria Uloko最近在社交媒體上感慨:「每4名女性就有1名患有慢性盆腔疼痛,然而平均需要7年才能得到診斷。」

對於泌尿外科中女性並未獲得和男人同等水平的診療和護理,Maria給出這樣的解釋:

「當一個男人帶著難纏的泌尿癥狀前來就診時,我們通常有一套完整的流程幫助他們找到根本病因。但當女性出現同樣難纏的泌尿癥狀時,我們會在不探索其他選擇的情況下就給她們服用抗生素。」

根據2022年釋出的【中國泌尿外科和男科疾病診斷醫療指南】,全球每年有1.3到1.75億人患尿路感染,尿路感染是僅次於呼吸道感染的第二大感染性疾病。其中,約有10%的女性每年會發生1次尿路感染,發病率是男性的8至10倍。該報告顯示,年齡每增長10歲,發病率就會升高1%,絕經後由於雌激素缺乏,尿道的閉合性降低,會變得更易感。很多媽媽和奶奶輩的女性,被其困擾了整個後半生。

由於無法得到足夠的關註和治療,很多女性從急性尿路感染發展成反復性的感染,甚至演變為腎盂腎炎,往後可能走向緩慢的腎衰竭。世界衛生組織2020年釋出的全球衛生統計報告顯示,腎臟疾病已上升為全球十大死因之一。其中,中國腎臟病發病率高達10.8%,約有1.3億國民患有腎臟疾病。

嚴重的尿路感染一旦蔓延到腎臟,很多患者就必須依靠提高抗生素的級別而活,但這幾乎指向一條絕路。

(圖/【關於唐醫生的一切】)

53歲的白鷺早就被確診為腎盂腎炎。她在五年前急性發作尿路感染,至今未愈。因長期感染和服用抗生素,她的身體虛弱到無法工作。讓她感到忿然的,並非泌尿科和婦科間的隔閡和推讓,而是抗生素治療帶來的耐藥性,這幾乎把她的生活拉下了萬丈深淵。她幾次提到:「泌尿科的醫生根本不重視變異。」

白鷺口中的「變異」,是指致病菌因抗生素產生的抗體作用於細菌的細胞壁,變異為缺陷型,而這種細菌又會在一定條件下返祖為原來形態的細菌,這在感染學中被稱為「L型菌」。這種變異菌在醫學界被多數人認為是尿路感染遷延不愈、反復發作的原因之一。

早在20世紀90年代,國內醫學界已有多項研究討論高滲培養對L型菌排查的臨床重要性,尤其針對反復性的尿路感染。但思思告訴記者,起碼她所在的科室並未提供此類檢測。

三個多月以來,千鳥奔波在各式各樣的檢查中,做過普通尿培、陰超、腎CT、血糖和尿糖。在上述檢查均無異常的情況下,她在4月底進行了一次高滲培養,最終報告顯示的確存在L型菌。

最讓千鳥覺得吊詭的是,提供檢測的點位在全國範圍內少之又少,而每每將檢測報告置於泌尿科醫生面前時,他們總皺皺眉頭。她逐漸感覺到,泌尿科和婦科之間隔著一堵墻,而這兩個科室均對感染科的認識很不足。這在她看來也是導致被兩個科室「踢皮球」的原因之一。

思思對此也有感觸。在她接診的女病患中,不乏是從婦科過來的,但婦科的醫生對泌尿缺乏了解。有的病人其實未見得真的感染,卻在長期使用抗生素。而身在泌尿科,同樣也可能將不確定的問題推向婦科。對此,她歸因於兩個科室從根本上就「界限不清」,只不過現代醫學發展出了這一區隔,泌尿不懂婦科,反之亦然,而感染科卻更是在區隔之外更邊緣的門類。

「平時泌尿和婦科都在爭搶病人,只有當他們遇到了無論如何都無法解決的情況時,才會想起我們感染科。」千鳥在感染科遇到的主任醫師如此感慨。

校對:遇見

營運:小野

排版:黃璐

[1] 黃健,張旭. 中國泌尿外科和男科疾病診斷治療指南(2022年版)[M]. 北京:科學出版社,2022: 636-6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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