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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醒是最大的孤獨——從孟澤長篇傳記【獨醒之累】看郭嵩燾的人生悲劇

2023-12-28歷史

知名學者孟澤著【獨醒之累:郭嵩燾與晚清大變局】,可謂用心用情用功,既厚重——洋洋灑灑幾十萬字,深度解讀偉大而孤獨的郭嵩燾與分崩離析的晚清大變局;也沈重——先知先覺的郭嵩燾生不逢時,英雄無用武之地,孤獨而痛苦一生,讓後人扼腕長嘆!

「舉世皆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屈原的內心獨白,道出了多少蘇軾式「滿肚子不合時宜」的孤獨、寂寞、痛苦與無奈!從戰國直到晚清,如三閭大夫屈原報國無門功業落空者不乏其人,身陷晚清大變局的郭嵩燾,絕對稱得上「同是天涯淪落人」中的「佼佼者」!歷史上常常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悲劇總是在歷史的天空如星光閃爍,讓後來者痛惜,讓後來者警醒。

郭嵩燾何許人也?這位生於湖南湘陰長於晚清末世的洋務先知、首位大使、一個芬芳悱惻的性靈,至今鮮為人知。不妨拂去歷史的塵埃,翻開郭氏的人生履歷,浮光掠影式掃描:1818年生於富家,求學嶽麓書院,與曾國藩、劉蓉義結金蘭,極有抱負,「笑談都與聖賢鄰」;後入浙江學政羅文俊幕府,著有【綏邊征實】;1847年中進士,與曾國藩、羅澤南一起鎮壓太平天國起義;1856年奉命赴上海,第一次與洋人打交道,見識西方文明;離開上海返京任翰林,入值南書房,皇命參贊主持天津海防的僧格林沁,認為「必與言戰,終無了期」;作為欽差稽查山東沿海厘稅遭算計受處分,仍回南書房;告假還鄉,京城失陷;同治登基,得李鴻章倚重,郭氏復出,先後任兩淮鹽運使、廣東巡撫;1866年,因左宗棠糾參,解職還鄉;1874年,朝廷詔命赴京,任福建按察使;1876年,前往英國,就任駐英公使,兼任駐法公使,在此期間發回總理衙門刊印【使西紀程】,結果招惹禍端;1879年,因副手劉錫鴻算計,黯然離任;伊犁事件、琉球事件、中法戰爭接連發生,郭氏「不忍不談洋務」,希望國人從「天朝上國」迷夢中覺醒,願望成空;1891年在長沙病逝。

郭嵩燾的人生悲劇,既是時代悲劇——生不逢時,晚清動蕩,閉關鎖國,盲目自大,不接受西方文明,也是個人悲劇——概而言之,因其四大意識:超前意識、自我意識、情感意識和憂患意識。理想與現實的巨大矛盾無法調和,更兼秉性不改,不知變通,註定是悲劇人物,個人焦灼痛苦,也使後人扼腕痛惜,最終以一個偉大的孤獨者和某種意義上的失敗者落幕……

郭嵩燾的超前意識,在那樣的時代是極為可貴的,卻也是極為可悲的,「世人皆醉而我獨醒」之故也。世人麻木,盲目自大,當時的晚清王朝如魯迅所說的「鐵屋子」,密不透風,眾人昏睡。一直以來,魏源被譽為「第一個睜眼看世界的中國人」,也有人如此評價林則徐——其實,真正當之無愧的,還是郭嵩燾;與郭氏相比,魏源也好,林則徐也好,可謂小巫見大巫,其廣度與深度皆遠不能及!

晚清分崩離析,郭氏先知先覺,遠超時代。其一,關於洋人。郭氏認為洋人可「以理格之」「以禮通之」,縱然視之「夷狄」也「非有劃然中外之分也」,且「得其道而順用之,亦足為中國之利」,完全顛覆了時人多年「始則視之如犬羊」「終又怖之如鬼神」的傳統認知。其二,關於商人。郭氏認為商人與士人平等。古有士農工商「四民」之說,又有「無商不奸」之說,而郭氏認可商人,認可商業,這在當時無異於「異端邪說」。且郭氏認為「西洋汲汲以求便民,中國適與相反。」一針見血,入木三分,但在當時顯然難得認可。其三,關於「本末」。「政教工商」的「本末」,郭氏認為「惟天子以天下之政公之天下,而人自效其誠」,「公之眾庶」的政治是西洋立國之本,由此出發,教育學術,世道人心,自然改觀,而工商繁榮,也水到渠成。其四,關於中國問題。郭氏直言「天下之大患,在士大夫之無識」,而「天下之亂,由大臣之無識釀成之」,如劉蓉所言:「非英夷之能病中國,而中國之自為病耳」,英雄所見略同。這對當時昏庸腐朽透頂的晚清政府來說,無異於當頭棒喝!可惜晚清舉國「昏頑」,病入膏肓,無可救藥,郭氏之說,自然如風過耳……

與其超前意識相承的是郭氏的自我意識。雖然「聰明反被聰明誤」,但對自我的認知,也是先知先覺。郭氏自知得罪了身邊的世界,但珍惜自己一輩子的經驗與見識,遂將「鄉裏士大夫群據以為罪言」編成一書,名曰【罪言存略】,贈送至交,以翼「以先知覺後知,以先覺覺後覺」。又作【戲書小像】兩首雲:「傲慢疏慷不失真,惟余老態托傳神。流傳百代千齡後,定識人間有此人。」「世人欲殺定為才,迂拙頻遭反噬來。學問半通官半顯,一生懷抱幾曾開。」寫盡驕傲與自信,寫盡苦悶與悲涼。「百代千齡」後,我們終於重新審視郭嵩燾,這位胸懷與眼界遠超時代的偉大的先行者,也是偉大的孤獨者,自知之明超越時空!不僅如此,郭氏曾官至二品,對於百年之後朝廷按例當「賜謚立傳」之事,也是頗具先見之明,在其【自敘】中自雲「自分不敢希翼」——果然,去世之後,李鴻章等人上疏請求「賜謚立傳」,未得恩準:「郭嵩燾出使外洋,所著書籍,頗滋物議,所請著不準行。」此處「頗滋物議」之「所著書籍」正是之前所述【使西紀程】……

郭嵩燾的情感意識,正如孟澤在【後記】中所言:「人為情使,道由情生。」縱觀郭氏一生,於家國天下,一往情深:懷抱多才,以身許國,兼具以天下為己任與舍我其誰的責任擔當,誌在「亟拯斯民於水火,切扶大廈之將傾」,無奈「世人皆醉而我獨醒」,知其不可而為之,奈何與「今世周旋」「枘鑿不相入」,「不能屈而相從」,註定一生雖豪邁而悲壯,「負獨醒之累」,百折不撓,卻始終困頓、掙紮、狼狽、沈屈……情感意識是把「雙刃劍」,初為情所使,後為情所困,終為情所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留下不盡的孤獨與傷痛……

與其情感意識相承的是郭嵩燾的憂患意識。郭氏對西方文明與中國問題的體察,遠比同時代人深遠,遠沒有同時代人樂觀。「晚年參天地,觀世局」,深感大清朝舉國「昏頑」,忠奸不辨,強弱不分,用人不當,乃至「顛倒失次」,昏庸無道,導致人心不古,不仁不義,「上有釀亂之有司,下有應劫之百姓,亂至無日矣」,感慨「回首人間憂患長」……身處亂世,郭氏心中雪亮,預言走出秦漢以來「流極敗壞」的諸多弊端,我們差不多需要三百年:三五十年或能「望見其涯略」,再以百年樹人「滌蕩舊染」,再以百年改變世道人心……憂患意識伴隨終生,助其孤獨,助其痛苦。

郭嵩燾的「四大意識」,致其一生深陷孤獨、苦悶、憤懣,雖孤傲而無奈,壯誌未酬,宏圖未展,抱恨終生……在中國式的成王敗寇標準面前,被視為失敗者——其實,此標準不足以衡量所有人,還得從個人性情與時代潮流辯證看待。不妨這樣假設:郭嵩燾生活的時代不是晚清,而是大唐或兩宋,結局將會如何?不妨二次假設:晚清政府重用郭嵩燾,開啟國門接受西方文明,結局又將如何?不妨再次假設:郭嵩燾知變通,少孤傲,不致「枘鑿不相入」,不致報國無門,得償所願,結局又將如何?毫無疑問,個人命運必將重寫,不再孤獨而痛苦;晚清歷史必將重寫,再次出現「中興」!可惜歷史不允許假設,假設無法照進現實,悲劇不可避免……事實上,即使在腐朽的晚清,李鴻章對郭嵩燾很欣賞很信任,被視為粗人的曾國荃也為郭嵩燾抱不平,給予過那個時代最高的評價。百年之後,鐘叔河先生稱郭嵩燾為末世士大夫階層最早向西方尋找真理的人,海外學人汪榮祖先生稱郭嵩燾為那個時代「最勇於挽瀾之人」,可惜因其「思想過於先進,同時代人鮮能接受」,而其「個性貌似恭儉,實甚自負與固執」,最終結局無法更改。但不得不說:「這個弄潮兒的挫折,很可說明那個挫折的時代」——此論可謂入木三分,再恰當不過了。

郭嵩燾人生叠宕起伏,郭嵩燾的命運既離不開時代,也離不開個性,弄潮兒成孤獨者,獨醒之累,萬世之嘆!

(作者賀有德,筆名老樹,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散文學會會員,湖南省評論家協會會員,首屆湖湘教師文學征文大賽獲獎者,作品散見各級各類報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