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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師爺,決定天下治亂興衰

2024-06-02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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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不同的地理風貌和歷史典故,中國很多省份都和數位有關,例如山西稱為三晉、陜西稱為三秦、山東稱為三齊,而浙江被錢塘江分割為兩浙。

錢塘江以南的紹興、寧波、金華、台州、溫州、麗水、衢州、建德的地勢高昂,自古就是浙江的「上八府」,錢塘江以北的杭州、湖州、嘉興的地勢平坦,屬於浙江的「下三府。」

上八府即浙東,下三府即浙西。

浙東的上八府裏,紹興最為重要。

紹興毗鄰錢塘江,沿著錢塘江西進,可以抵達安徽黃山、江西景德鎮,進而成為長江—贛江—大庾嶺貿易線的組成部份。自紹興到杭州,可以沿著京杭大運河北上,進入中原核心區。從紹興北部的杭州灣出海,萬裡海岸線更是自由馳騁,可以直達山東、福建、廣東等沿海地區。

即便從軍事地理層面來看,紹興位於浙東上八府的最北部,緊鄰杭州,那麽紹興便是杭州的門戶。

紹興破,則杭州不保,杭州要壓制浙東上八府,也要透過紹興來完成。

正因為有這樣的優越條件,歷史上的紹興,便成為浙東首府,浙江省內的地位僅次於杭州。

早在唐朝時,紹興就名震天下。

在軍事地理方面,唐朝設立的浙東觀察使,治所就在紹興(越州),用來鎮守浙東。孫逖在【送裴參軍充大稅使序】裏寫道:「越會稽郡者,海之西鎮,國之東門,都會蕃育,膏肆兼倍」, 把紹興視為唐朝的東部門戶。

在經濟方面,杜牧歷任淮南節度使掌書記、黃州刺史、池州刺史、睦州(建德)刺史,非常清楚東南的世事民情,所以在【李訥除浙東觀察使兼禦史大夫制】裏說, 紹興是「西界浙河,東奄左海,機杼耕稼,提封七州,其間繭稅魚鹽,衣食半天下」的繁華盛地。

此後千年,歷經唐、宋、元、明、清等王朝,紹興始終保持著浙東首府、浙江經濟重鎮的重要地位。

不過,世人說起紹興的時候,首先想到的不是紹興的重要地位,而是出自紹興的一個群體—— 紹興師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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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師爺的崛起,和紹興的重要地位是分不開的。

一方面,紹興的經濟富庶,導致人口暴漲。

北宋時期,全國人口超過20萬的州,北方只有11個,南方有44個,而南方的人口大州裏,江浙獨占23個。可見在那個時候,南北方的人口規模就有巨大的差異。

到了明朝中後期,納入黃冊統計的人口共有1160余萬戶,其中北方人口340萬戶,南方人口820萬戶,浙江又獨占150萬戶。也就是說, 浙江的人口相當於北方人口的一半左右。

這僅僅是統計出來的人口,為了免除人丁稅而隱藏的人口其實更多,數量大致是官方統計的三到五倍。

人口是無限增長的,土地卻是有限的,這就意味著,人口多的地方,必然有一大部份人沒有自己的土地。此外,和平的時間太長,必然產生激烈的土地兼並,那麽擁有土地的人,占總人口比例是極低的。

明朝文人徐文長是紹興山陰人,他考察會稽縣的社會情況以後,在編撰【會稽縣誌】時寫道:

「今按籍口六萬二千有奇,不丁不籍者悉啻三倍之。而一邑之田僅四十余萬畝,富人往往累千至百十籌其類而分之,止需數千家而盡有四十余萬之田矣。合計依田而食與他業別產而食者,僅可令十萬人不饑耳, 此外則不沾寸土者,尚十余萬人。」

這些不沾寸土、衣食無著的人,是他們不努力嗎?

肯定不是,是社會矛盾沒有給他們努力的方向。

會稽縣是這種情況,可想而知,整個紹興也是差不多的。所以「人多地少」的社會環境,導致 紹興的無業遊民數量龐大,非常需要工作機會來養家糊口。

另一方面,紹興的經濟富庶,直接催生了興盛的文化,以至於讀書科舉的文人,占紹興總人口的比例非常大。

明朝考中舉人的紹興文人有2215人,占浙江舉人的20%,考中進士的紹興文人有950人,占浙江進士的25%。清朝立國的前一百年,紹興考中舉人的依然有656人,考中進士的217人。

這些枯燥的數據,固然是紹興文教鼎盛的證明,但 那麽龐大的總人口、那麽低的錄取率,意味著絕大部份紹興文人,無法透過科舉、入仕、做官實作人生價值或謀取生計。

既然正路走不通,那些 沒有土地、科舉落第的紹興文人, 便只能走偏門。

而在「士農工商」構建的中國古代社會,落第文人依然是士,不可能脫下長衫去做工務農,商的社會地位又太低賤,那麽落第的紹興文人要走偏門,還是要在「士」的範圍內挑選——

要麽回歸鄉裏,教授子弟讀書,收一些微薄的學費。

要麽透過關系進入官場,以政府官員私人幕僚的身份,掙一份豐厚的薪水,間接實作人生價值。

選來選去,這兩個偏門裏,還是做政府官員的私人幕僚,價效比更高一些。

反正是出來賣的,為什麽不賣個好價錢呢?

而政府官員的私人幕僚,俗稱就是——師爺。

落第文人需要政府官員謀生路,政府官員同樣需要落第文人做師爺。

政府官員透過科舉考試入仕,而科舉考試的題目大多出自四書五經。

這種選拔人才方式的好處在於,能構建統一的意識形態,從朝廷到基層、從江浙到陜甘,歷任皇帝和所有官員都能同頻對話,沒有任何溝通障礙。但弊端就是,常年累月鉆研四書五經的文人,缺乏水利、財務、法律、土木等專業知識。

出任政府官員以後,他們要履行職責,就必須依靠負責具體事務的吏。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官和吏的區別並不明顯。官被貶了可以做吏,吏有政績可以做官,所以在那個時候,官和吏之間沒有根本性矛盾,反而是互相配合完成工作,對雙方都有好處。

但自從明成祖朱棣頒布「自今禦史勿復用吏」的詔令以後,吏,逐漸失去了光明的前途。

不論吏的政績如何出彩,他都不能晉升為官、不能參加科舉、不能受人尊重。可以說,自從成為吏的那一天起,他的政治前途就被堵死了。

正因如此,那些學業有成或者稍有背景的文人,都不願意做吏。於是呢, 政府裏的吏,便演變為父子相傳、世代相承的職業。

既然吏是世襲的,那麽吏就是盤根錯節的地頭蛇,科舉出身的官是流動的,任職以後,如果不能滿足吏的利益,吏就可以不配合官,甚至在暗地裏做手腳,毀了官的前途。

為了不被吏綁架,從明朝中後期開始,政府官員就有了聘請師爺的習俗。

這樣一來,把需要做的工作交給師爺,官就能完成工作並做出政績。而因為有了師爺,吏就有了競爭者,為了獲得更多的好處,甚至僅僅為了不被收拾,吏都要配合官的工作。

換句話說, 師爺是官員引入政府的鯰魚,同時充當了官和吏做鬥爭的工具。

3

萬事皆有源頭。

紹興文人做師爺,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全天下的落第文人那麽多,為什麽紹興師爺能壟斷行業?

其實在明朝立國的時候,紹興師爺就萌芽了。

朱元璋渡過長江攻破南京以後,四處網羅文人,組建新政府班子。但安徽、湖廣的文人都投奔了陳友諒,江蘇蘇州、浙江杭州的文人歸附了張士誠,朱元璋能招攬的,便只有浙東文人。

在這樣的背景下,以劉基、宋濂、葉琛、章溢為代表的浙東文人,紛紛進入朱元璋的幕府,給朱元璋平定天下出謀劃策,立下赫赫功勞。

在常年累月的戰爭中,劉基、宋濂等浙東文人,又向朱元璋舉薦了大量的門生、弟子、親朋、故舊,以至於 明朝立國以後,浙東文人成為僅次於淮西勛貴的政治勢力,盤踞在六部和行省的重要部門。

因為紹興是浙東首府,所以這些浙東文人裏,紹興文人的占比非常大。

到了朱元璋晚年,浙東文人尤其是紹興文人,便成為朝廷六部的主要人群,和科舉入仕的文人涇渭分明——

「六曹之吏,江浙籍多,浙江尤甚」,這裏說的浙江,其實就是紹興。

再過兩百年,明朝進入萬歷年間,紹興文人的勢力不僅延續下來,而且穩步壯大,號稱 「一入衙門,前後左右皆紹興人。」

朝廷六部以紹興文人為主,布政使司、府、州等地方政府,要想和六部溝通感情,甚至是順利審批提案、調撥款項,最佳辦法便是招募一些紹興文人,讓他們利用鄉黨關系,打通六部的關節。

紹興文人,就這樣搞出明清版的「跑部錢進。」

既然政府官員需要師爺做鯰魚,制衡世襲的吏,又需要紹興文人來「跑部錢進」,那還不如直接招募紹興文人做師爺,用一份工錢辦兩件事。

於是呢,朝廷六部的吏和政府官員的師爺,充斥著紹興文人,紹興文人就此形成一個同氣連枝的階層。

理學家陳龍正的朋友到紹興做知縣,陳龍正就寫了一封信,專門叮囑他,要在紹興推行教化,紹興人的道德和素質提高了,可以影響朝廷六部的吏和政府官員的師爺,有利於天下。

信件的最後,陳龍正寫了一句: 「天下治亂之根本,皆在紹興。」

在這樣的背景下,紹興文人便有了廣闊的職業前景。

透過科舉做官的紹興文人,憑借遍布天下的人脈關系,到哪都能如魚得水。

例如紹興府余姚縣的王陽明,考中進士以後,歷任刑部主事、兵部主事,得罪權傾朝野的宦官劉瑾,都能逃出生天,跑到貴州龍場悟道。復職之後,王陽明做了南贛巡撫、平定叛亂,最終以文人的身份封為新建伯,青史留名。

王陽明的畢生功業,固然有驚才絕艷的個人能力,但和紹興文人的支持、配合,大機率也是有關系的。

考不上科舉的紹興文人,就接受政府官員的招募,進入幕府做師爺。

例如紹興府山陰縣的徐文長,十歲就有「指掌之間萬言可就」的文學水平,偏偏八次落第,無法入仕做官。

人到中年以後,徐文長走投無路,進入浙直總督胡宗憲的幕府,協助胡宗憲擬定抗倭計劃,還給胡宗憲代筆,寫一些吹捧內閣首輔嚴嵩的賀表、進獻給嘉靖的青詞。

胡宗憲死後,徐文長遊歷塞外,還接受遼東總兵李成梁的禮聘,教授李如松、李如柏兵法,相當於給李成梁做了一段時間的師爺。

時間進入清朝,雖然皇帝換成愛新覺羅氏,但清朝繼承了明朝的基本政府班底,紹興人的政治勢力也延續下來。

紹興出生的鄔思道,很多年都沒考中功名,便在康熙、雍正年間做了河南巡撫田文鏡的師爺,全權負責田文鏡的一切奏折,以至於雍正對田文鏡的恩寵日隆,有次還在田文鏡的奏折上批了一句:「朕安,鄔先生安否?」

師爺做到這個份上,屬實是成功的。

不過,大部份紹興師爺,並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他們的師爺生涯,主要目的是掙俸祿、謀生活。

那些普通的紹興師爺,要想勝任工作,必須接受一段時間的培訓,往往是父傳子、兄傳弟、師傳生。 而要想獲得豐厚的俸祿,必須熟悉兩項業務——

刑名,即法律。

錢糧,即財經。

這兩項業務是政府官員最需要的,所以開出的俸祿也是最豐厚的,按清朝乾隆年間的慣例, 刑名師爺的年俸是260兩,錢糧師爺的年俸是220兩。

和現代相比,刑名師爺和錢糧師爺的收入,不次於年薪百萬的公司高管。

但除了這兩項業務以外,其他師爺的收入就斷崖式下跌。清朝乾隆年間的汪輝祖,師爺生涯的起點,是給知縣做書記,年俸只有區區24兩。後來專門修習了刑名業務,年俸才漲起來。

可見,法律和財經知識,在任何時代都是硬通貨啊。

周總理家族,做的就是這種師爺。

周總理祖父輩的五個兄弟,都因為做師爺,從浙江紹興搬遷到江蘇淮安,其中四人透過數十年的努力,積攢了大量財富和人脈,逐步做到知縣。

到了周總理的父輩,仍然有人做師爺。

他的父親年輕時,就回到紹興拜師,學習師爺的基本業務,但學習能力不行,沒有謀到好差事。而他的二伯從師爺起步,做到江蘇巡撫的總文案,六伯甚至成了袁世凱的秘書,親眼見證民國初年的風雲變幻。

4

紹興師爺活躍在明清時期,進入民國,紹興師爺就開始勢微了,只有陳布雷這種幕僚,還能承擔一些師爺的職責。新中國成立以後,紹興師爺做為一個階層,徹底結束歷史舞台。

原因麽,大致是三條。

其一,近代革命滌蕩了一切舊勢力,紹興師爺們互相聲援、跑部錢進的土壤不存在了。這就斷絕了紹興師爺的政治功能。

其二,隨著生產力和管理技術進步,黨組織改革了政府機構和用人機制,消弭官吏的區別,並在黨管一切的原則下,收回用人的權力。

如果誰私自任用未經組織部考察、黨支部批準的師爺,就是嚴重違反政治紀律。做為補充,黨組織配備了秘書長、財政、公安、法院等職能部門,協助官員處理具體業務。

其三,工業化和市場經濟,釋放了大量的工作崗位,不論是否學業有成,知識分子都可以找到適合自己的崗位,不必在一棵樹上吊死。

從此以後, 中國只有利用權力尋租獲利的政商掮客,而不存在一個圍繞在黨政官員周圍的師爺階層。

歸根到底是 社會進步摧毀了師爺階層,現代中國摧毀了明朝以來的紹興師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