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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們就在那裏,只等我叫出名字」

2024-01-13歷史

原標題:「它們就在那裏,只等我叫出名字」

解放日報記者 欒吟之

一部【中國金銀器】,對於中國金銀器的研究堪稱一次文化史意義上的考古發掘——從塵封多年的出土金銀器中發掘關於設計、制作、使用、傳承的資訊,進而考察它們的發展脈絡。

面對沈默無言的出土文物,要做到一一引證有據、名實相符,此中艱難甘苦自知,按作者揚之水的話來說,只為一個最樸實的初衷:「它們就在那裏,只等我叫出名字。」

揚先生的這本書中,構成敘事的器物圖四千有余,絢爛如宋人的青綠山水長卷,它們都是她多年來在各地博物館、特展中親見目驗的,後經仔細觀摩思索、多方求證古籍文獻後才下筆撰述。在由沈從文開啟的「名物研究」中,揚之水透過融「物」入「文」入「史」的書寫,賦予金銀器以生命的氣息。它所承載的文化史意義,正所謂「堪值等重之黃金」。

此為「名物誌」系列訪談之五。

金銀器兼具富與麗雙重品質

讀書周刊:「為金銀立傳」想來十分艱難,【中國金銀器】從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金銀器物,細數到清代的金銀器物,用李旻(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授、為【中國金銀器】作序者)的話說,「需對古代文獻與工藝技法了然於胸,又能用清雋的文字描述繁華奢靡,還要對市井生活的氣息和顛沛流離的苦難有深切的同情,難為的事,揚之水自會去做」。這件事有多難呢?

揚之水(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中國金銀器】是第一部中國古代金銀器通史,囊括了器皿與首飾,著眼於造型與紋飾,究心於美術和工藝、審美與生活的關系。

金銀器兼具富與麗的雙重品質。首先它是財富,其次它是一種藝術形態,然而透過銷熔的辦法又可使之反復改變樣態以從時尚,因此人們並不存心使它傳之久遠。

相對於可入鑒藏的書畫、金石、玉器、瓷器之雅,金銀器可謂一俗到骨。它以它的俗,傳播時代風尚,在社會生活中扮演被人貪戀和追逐的角色。

與其他門類相比,金銀器皿和金銀首飾的制作工藝都算不得復雜,這裏便格外顯示出設計的重要性。在古典時代,這種不斷開掘構圖元素的創意,該會為追慕時尚的人們帶來特別的歡愉。

讀書周刊:您在【中國金銀器】的「後敘」中寫道:「一部書稿完成後會有如釋重負的感覺,這一部尤其如此,因為它是我此生最費心力的一部書。」我腦海中浮現出您自2003年發表首篇研究金銀器的文章【明代頭面】以來,整整二十載無數次目驗文物、埋首古籍的畫面。您陸續出版過【中國古代金銀首飾】【奢華之色】等研究金銀器的書籍,【中國金銀器】是否為集大成者?

揚之水:自師從孫機先生問學始,老師就告誡我:只有發現問題、解決問題,才去寫文章,否則不要動筆。這一教誨我至今牢記。【中國金銀器】不是之前幾部書的「集大成」,而是各有側重。比如作為附錄分別收在【奢華之色】各卷的【掬水月在手:從詩歌到圖畫】【罰觥與勸盞】等專論,在【中國金銀器】裏只是用了文章的結論,並未展開討論。可以說,既往我做過的諸多個案研究,是【中國金銀器】的基礎。

讀書周刊:您對器物的詮釋方式很獨特,所采用的既不是考古學的專業術語,也不是登記物賬所使用的周備的記述,這樣的理解對嗎?

揚之水:我所研究的金銀器史,建立在對藝術語匯發生與演變的觀察和分析之上。我力求呈現兩類語言:一是「物」,用造型和紋飾表達自身的藝術語言;二是「文」,是人對物的命名,此中包括對物之本身和物所承載的意念之理解。

對這兩類語言的解讀,便是本書最基礎、最直接的表達方式,我想借此回到歷史現場,復活古典的記憶。因此審視研究物件之際,想到的首先是它的設計者和制作者,然後是它的使用者和欣賞者,所以書中宏觀的判斷式論述並不多,只是力求每一個判斷都有足夠的細節作為支撐。

拼綴起曾經的生活圖景

讀書周刊:您從研究古詩詞和古典文學中的「物」開始,聚焦研究過香具、字畫、家具等等,研究哪個品類的物是最帶勁的?您偏愛哪個朝代的「物」?

揚之水:對我來說,不存在研究某一品類的物「最帶勁」,更不存在偏愛哪個朝代的「物」,因為只有發現問題、解決問題,才會去寫文章,那麽最有吸重力的自然就是所謂「不知名物」。引領我步入名物研究的是孫先生,當然也對我的研究最有影響。不過孫先生不認為自己的研究物件是名物,而是文物考古,文物考古是統領名物的。

讀書周刊:給我們舉一個您為古物定名的例子?

揚之水:先舉一個關於香事研究的例子。我對香事的關註,始於21世紀初年,源自通讀了【全宋詩】之後。主要想法我寫在了人民美術出版社重版【香識】的後記裏:「中土香事原有著久遠的傳統,一是禮制中的祭祀之用,二是日常生活中的焚香。魏晉南北朝時期隨佛教東傳的香事之種種,不過是融入本土固有的習俗,而非創立新制。至於兩宋香事的興盛發達,卻是與高坐具的成熟密切相關。其時士人的焚香,原是實實在在的日常生活,後世看的是風雅,而在當日,竟可以說風雅處處是平常。」「香料以及香料貿易的話題——食品調料與潔身除穢之香,也都包括在內,在域外並不寂寞,此中所包含的豐富的歷史文化資訊,是敏感的學者不會輕易放過的。相比之下我們這裏就冷清得多,特色獨具的香事連同香詩竟被遺忘了好久。當然這是十幾年前的情景。只是相對於今日之熱鬧,仍不能不感慨當日撰寫這些文字時的孤寂。」這一研究過程當然充滿了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樂趣。

20世紀70年代末,常州武進村前鄉南宋墓出土「中興復古」香餅一枚,我在2004年考證它為內家香。2015年1月我前往常州博物館參觀,特別向館方提出請求看一看這枚香餅。原來它入藏後一直被稱作香篆,館裏人說,因為搞不清質地,分類保管的時候就歸在陶器了,又因為不知道此物的重要,沒把它當回事,專家來這裏定級文物的時候,都沒把它拿出來。

那次我終於得見香餅真身。灰撲撲不辨質地的小小一枚,沒有任何氣味,模印的「中興復古」四個字清清楚楚地隆起在表面。古物拿在手裏分量極輕,歷經八九百年風塵,一霎時竟入掌握。翻過來,我意外發現背面一左一右模印著兩條蟠屈向上、身姿相對的龍,此物出自禁苑,這一點完全可以確定。幾個月後,在浙江省博物館舉辦的「香遠益清——唐宋香具覽粹」展覽中,「中興復古」香餅便第一次登場展示在公眾面前了。就此成為名品。

讀書周刊:金銀器研究領域,也有這樣難忘的經歷嗎?

揚之水:進入金銀器研究的領域,「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入口在什麽地方?回想起來,當是看到【中國金銀玻璃琺瑯器全集】的金銀器卷中收錄了湖南宋元窖藏金銀器中的一大批,其中對器物的定名多令人疑惑。比如被稱作「發插」的20件元代飾品很可能是耳環;又所謂「金鏤空雙龍紋頭飾」似為梳背兒,諸如此類。

機緣湊巧,我在2005年5月受邀前往湖南省博物館舉辦關於明代金銀首飾的講座時,館方提供庫房觀摩之便,看過臨澧柏枝鄉南宋銀器窖藏之後,我向館方提議合作研究湖南宋元窖藏金銀器的課題,兩位館長當即表示支持。

由此,我開啟了湖南十個縣市的觀摩窖藏金銀器之旅,接著用三年多的時間,完成了與湖南省博物館的合作課題。親撫實物,證實了之前我在閱覽圖錄時的推測,對制作工藝也有了比較清楚的認識。

在現場我有很詳細的觀摩記錄,後來大部份成為【湖南宋元窖藏金銀器發現與研究】書中的內容。書裏我為首飾和器物的定名,如今已經被廣泛采用。

其中一個特別有意義的發現,參觀株洲博物館時,在展廳裏看到出自攸縣丫江橋元代金銀器窖藏的一枝金簪。簪首繞圖一周是枝葉紛披的朵朵菊花,花叢間一個山石座,座上一個金盆,略略俯身的一位女子,雙手伸向金盆。展品說明作「金盆洗手圖金簪」。「金盆洗手」是近世的一個俗語,有約定俗成的意思,用來為這枝金簪紋樣命名,顯然不合適。那麽這一「金盆洗手」的場景究竟取自什麽故事呢?歸來後從文獻和影像中尋找線索,找到宋元繪畫中與金簪紋樣一致的【浣月圖】及明代的一幅【金盆撈月圖】,而元散曲中正有與此情景對應的歌詠,題作【掬水月在手】。可知丫江橋金簪的取材是來自當日流傳的同題繪畫,即「掬水月在手」詩意圖。

讀書周刊:這樣的考證過程,是否很有成就感?

揚之水:考證到了這一步,我仍覺得不夠,似乎仍未找到源頭。於是追源溯流一步步推進,終於勾畫出了從詩歌到圖畫、由唐宋至明清,「無聲」與「有聲」互為影響、互為滲透的一個紋樣傳播史。我在文章結尾處寫道:「這一條線索使我們有可能拼綴起曾經有過的生活圖景,並行掘出把詩意凝定為各種造型藝術的才智和匠心。」有評論說,「這篇論文是同時在文學研究和文物考證兩方面取得成果的典範之作」,我很感念這樣的認可。

看到它感到一陣狂喜

讀書周刊:剛才您提到「線索」,在梳理線索、為器物定名的過程中,發現「關鍵線索」是否需要一些「運氣」?

揚之水:我再講一段沒有披露過的故事。關鍵證據的發現,就是「發現問題、解決問題」過程中最覺有趣的事。2012年3月我發表過一則【讀物小劄:人勝·剪綵花·春幡】,但總覺缺少關鍵物證。2014年初春,浙江省博物館動議舉辦定州兩塔文物展,我受邀隨同考察,得以親撫定州博物館藏品,於是在觀摩現場我發現了——應該說是認知,因為它久已在彼,只等待我去叫出它的名字——實物證據「宜春大吉」銀春幡。

這件文物很不起眼,出土以來未見介紹,更不曾展出,原本是不在入選之列的。當時的心情,不妨用「狂喜」來形容。之後又發現出自宜興北宋法藏寺塔基的鏤花銀飾片,飾片中間一方用於裝飾吉語的牌記,其上打制「宜春耐夏」四個字,便可以立即斷定它是春幡,南宋楊萬裏所詠「綵幡耐夏宜春字,寶勝連環曲水紋」,正是此類節令時物。

聯系之前看到的不同時代的相關實物,一條完整的證據鏈呈現出來了。在此基礎上完成的【金釵斜戴宜春勝】,可以算是為時令節物春幡勝立傳,它也就是我為自己訂立的目標之一:名物考證應該包含著多學科的打通,是對「物」的推源溯流,而又同與器物相關的社會生活史緊密相關。

讀書周刊:聽說您去參觀文物展總能看出「故事」?

揚之水:還有一件事,可以說是追蹤看展的結果。2013年,我參觀了一場「金色中國:中國古代金器大展」,金器展陳規模空前,近半數器物不曾發表,更不必說公開展覽,真是遠遠超出預料。

滿載收獲的同時,也引起我的許多疑惑,如蘄春明荊藩王墓出土的一批金銀首飾,在展覽說明中出現這樣的器物名稱:「金球」「金鑲寶石浮雕騎馬交戰頭飾」「金鑲寶石善財童子簪」……雖然按照自己的認識重新為器物命名,如上述三件器物為「金穿心盒」「三英戰呂布銀鎏金滿冠」「金鑲寶觀音挑心」(挑心是明代簪的一種),但終究還是隔著展櫃,細節不能完全掌握。特別是「金鑲寶觀音挑心」,從紋樣特征來看應該是傳統題材「魚籃觀音」,總覺得器物缺少一個關鍵道具:魚籃。

2015年,我在蘄春博物館看到一件文物「銀簍裏放金魚」。此物取出來,我一眼認出它正是「金鑲寶觀音挑心」上面的構件——魚籃。那麽毫無疑問,這一枝挑心的紋樣是魚籃觀音。然而博物館的書記道:「魚籃在,觀音走了。」原來「金鑲寶觀音挑心」今藏湖北省博物館。

我當然還要繼續追尋文物。2016年5月,我又往湖北省博物館,在庫房零距離觀摩此物,一方面可以肯定自己的推斷,一方面看到了器物的更多細節,因此豐富了對它的認識。於是我為出土於明荊藩王墓的金銀首飾一一定名,並促成它在浙江省博物館以全新面貌展出,展品說明和同名圖錄中的器物名稱及紋飾解讀,大部份取用了我的意見。

如今,這些定名更是廣為普及,而為公眾采用。面對名物考證通常沒有「知識版權」的近況,我想,考證成果被「公有化」,就是對我的工作的最高獎賞了。

用名物學建構新的敘事系統

讀書周刊:這些年,隨著「考古熱」來襲,人們似乎越來越關註名物研究,其中有什麽樣的文化含義?

揚之水:我覺得,當前人們關註的研究物件是「物」或曰「物質」,至於真正意義上的名物研究,從事者還不多。

影像、物件、材質,普通的詞匯如今都進入了思考的深層而被賦予理論色彩,由是生發出藝術史領域裏層出不窮的伴隨著新式表述的話題。

而我所理解以及關註和研究的名物之「物」,就是器用,並沒有哲學意義或理論色彩。面對某物,最直接的問題必是:「叫什麽名字?有何用途?」面對有敘事性的紋飾,最簡單的問題必是:「有什麽故事?」當然,問題很簡單,回答起來卻並不容易,而樂趣也在這裏。

讀書周刊:名物研究如今有什麽新的方式方法?

揚之水:所謂「新的方式方法」,其實依然是從傳統方法中生長出來的。我把它總結為定名與相知。

關於「定名」,我以為,對「物」亦即對歷史文化遺存的認識,便是從命名開始。當然所謂「定名」不是根據當代知識來命名,而是依據包括銘文等在內的各種古代文字材料和包括繪畫、雕刻等在內的各種古代影像材料,來確定器物原有的名稱。這個名稱多半是當時的語言系統中一個穩定的最小單位,裏麵包含著一個歷史時段的集體記憶。而由名稱的產生與變化便可以觸摸到日常生活史乃至社會生活史的若幹發展脈絡。

所謂「相知」,即在「定名」的基礎上,進一步明確某器某物在當時的用途與功能。我的理想是用名物學建構一個新的敘事系統,此中包含著文學、歷史、文物、考古等學科的打通,一面是在社會生活史的背景下對詩中「物」的推源溯流,一面是抉發「物」中折射出來的文心文事。希望用這種方法使自己能夠在「詩」與「物」之間往來遊走,在文學、藝術、歷史、考古等領域裏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從一個特殊的角度重溫古典。

文史研究要有閑的一面

讀書周刊:科技加持之下,名物考證會變得比以往容易嗎?

揚之水:近年來,博物館的開放力度愈益增大,展覽的學術含量愈益提升,今天的名物考證比以往增添許多有利條件,同時也對治學者的辨析能力提出更高的要求。

字詞的訓詁依憑網路檢索尋源討本,可得前人不可想象的快捷之便,不過涉及一器一物的定名,在目前卻是網路搜尋的「金手指」也無從索檢的,何況去偽存真,抉發詩意文心,也不是依憑「技術的加持」就可以解決,究竟還是要靠學者的綜合修養。

讀書周刊:這麽說來,新時代的文史研究對學者的要求反而更高了?

揚之水:確實如此。我想到謝泳的【新時代的文史研究】一文,其中說道:「現在電子檢索文獻極方便,但我還是喜歡讀書,因原始讀書有閱讀快感,原先記憶中存了的問題,讀書過程中遇到了,發生聯想,再去檢索,然後解決。」

謝先生說:「電子檢索的先決條件是你得先產生觀念或將相關問題濃縮成語詞,但有趣的文史問題,常常和原始材料表面沒有直接關系,一望而知則無研究必要,如何建立這個關系才見研究者的能力。也就是你產生的問題是不是有研究價值,是不是有趣味,能不能成為一個智力問題。直接的問題易於使用電子檢索,知識性的問題最適合機器,但缺少趣味,它更接近技術工作,而原始閱讀仿佛藝術活動。」「文史工作和嚴格的社會科學研究還有區別,它一定要有‘閑’的那一面,要有‘趣’的那一面,要有‘曲’的那一面,過分直接,易索然無味。習見知識,機器時代,實在無必要再說一遍。文史研究要求真求實,但求‘趣’,也是題中應有之義,梁啟超、胡適他們總強調學術研究的趣味,就是這個意思。」所雲令人深有同感,特別是「原始閱讀仿佛藝術活動」和「學術研究的趣味」,學術前輩是這樣,自己也以親身經歷參與了同樣的體驗。

讀書周刊:您近期在從事什麽研究?

揚之水:我即將出版一本【詩歌名物百例】,出版方仍是生活書店。寫作這本書的動因,源自老同事劉躍進執掌中國社科院文學所時的叮囑,即編纂一部詩歌名物詞典,解決文學研究中的問題。

他的建議很叫人心動。然而時日遷延,我從在職到退休,從少壯到古稀,計劃始終停留在計劃階段,總覺得時機尚不成熟,因為所知太少,未知太多,前者是滴水,後者是海洋,因此這一計劃此生已是無望完成。今以「百例」的面貌出現,是源自生活書店掌門人曾誠的提議。

古詩歌名物之所謂「物」,大致有兩類:其一,天地自然之物;其二,設計與制作之物。【詩歌名物百例】乃著眼於後者。以詩為媒,我們會得古人投射於「物」的心思和情感;以「物」為媒,我們解得詩之所詠與所嘆。在詩與「物」的契合處,我們得以與古人之詩筆通靈。可以說,這是自家做過與詩歌相關的名物考證之縮略版,即將長篇考證瘦身為幾百字的詞條而以圖見「物」。

來源: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