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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詭筆記|清末,一個仆人的奇遇

2023-12-23歷史

夜深人靜,客館孤燈。

戴蓮芬端坐燈下,想起自己坎坷曲折的人生,心潮起伏,不能自已。

他是南通人,「少為帖刮所困,其於經世之文,稽古之血,茫乎未知,而又俗累紛紛,放其心而不返。偶涉筆墨,輒苦不文,閉門藏拙者數次矣」,回想「光陰荏苒,半消磨於輪蹄馬足間」,便將「良友之清談,野人之傳述,凡可以新耳目者,一一皆隨筆記之」。最終寫出了【鸝砭軒質言】這部四卷本的筆記。

【述異記·鸝砭軒質言】

在晚清筆記中,【鸝砭軒質言】的篇幅相對短小,內容也多以誌怪為主,而其價值,在於戴蓮芬在寫作中夾雜了大量「私貨」——即個人的生活史,從而使其從單純的誌怪筆記中跳脫出來,可覽社會風情,可補史料之闕。

比如,筆者在閱讀中,便在不同篇目中多次見到一位名叫「李升」的仆人的故事,甚至透過一番爬梳,勾勒出他充滿傳奇的一生。

一、偷煤:此而不報非夫也

「仆李升,直隸棗強縣人,受雇予家十數年,頗為先君子(戴蓮芬之父)所信任。」

這裏要根據【鸝砭軒質言】記載的內容,稍微介紹一下戴蓮芬的家世。戴蓮芬的曾祖「少孤,有至性,思以文章顯」,所以「閉戶刻苦無虛日」,但積勞成疾,竟壯年去世。其祖父「痛父賫誌歿,誓苦讀復舊業」,但一番努力之後,發現科場得意者多是那些不學無術、品行不端的人,「乃絕意功名,慨然萌出塵想」。家裏為了拴住他的心,給他定了一門親事,而他竟在婚禮當天離家出走,從此再無訊息。可憐他的妻子只能將他的侄子長庚(戴蓮芬的父親)過繼為嗣,從此守活寡竟長達七十年,「壽幾期頤(一百歲)而卒」。

長庚長大後,因「供事議敘」(以才能卓著而被提拔)而赴京城任職——他的親生母親已經去世,親生父親又娶了一位姓範的女子,範氏等家人跟他一起北上,在京城居住。這位範氏很有才能,「主家政,賢聲傳戚黨」,同鄉有向她借貸者,「皆竭力,未嘗有德色」。她生活樸素,家中雖有仆人,但她日常勞動從無停歇,哪怕一些臟活累活也要親自動手。長庚多次勸她註意休息,範氏說:「吾藉此舒筋力,且以勤儉示子孫也。」

李升就是在這時進入這個家庭的。他「耿直,尚義氣」,一開始僅僅是作為仆人做些雜役,卻因為一件小事,開始跟這個家庭形成了特殊的關系。

一個冬天的早晨,早起的範氏出門,突然看見李升背著個裝得滿滿的煤簍往院子外面走去,原來是他把煤塊偷運到他的叔叔家——李升的叔叔也在戴家打雜,住在不遠處,剛剛娶親,因為實在太窮,買不起煤,一對新人在屋子裏凍得瑟瑟發抖,李升看不下去,只好從主人家裏偷煤給他取暖。範氏怕李升被發現後心中有愧,就躲閃到旁邊的屋子裏,此後也沒有提及此事——但這一舉動卻在李升的內心引起了震動。

在封建社會,無論是買賣的奴婢,還是僱用的奴仆,大都屬於賤民階層,社會地位很低,「稍有不合,加以箠楚」,從主人家偷竊東西,輕者遭受家庭內部的私刑,重者可以綁縛官府,遭到法律的嚴懲……因此,李升對叔叔說:「今日事,他人不縶縛之,笞辱之,幸矣,誰肯捐物於盜而反避盜也?此而不知恥者,非人也,此而不思報者,非夫也!」從此,他對這個家庭有了感情,每天勞作極其主動和勤快。由於脾氣不好,他經常在外面和人打架,「往往性命相搏」,但只要被範氏發現了,「一言叱之輒止」,哪怕受了委屈也從不計較。

二、踢甕:膽氣素豪驅狐怪

此後,長庚因為公事,來往於山海關和京城之間,範氏讓李升跟隨長庚,照顧他的起居。「關外故多盜,行旅有戒心」,每次在旅店住宿,長庚奔波了一天,疲憊不堪,倒頭就睡。而李升「獨秉燭危坐達旦」,等到第二天上車時,哈欠不斷,瞌睡不停,在車上東倒西歪,但只要到了住宿的地方,依然打起精神保障長庚的安全,「以故行千五百余裏無失事」,得到了戴家上上下下的敬重。

戴家有一段時間住在通州會館,會館有狐貍,戴蓮芬的小妹媛珍剛剛六歲,和婢女在院子裏玩兒,「歸即發熱不止,出痘,勢甚危」,家人都在病床前守護著她,十分擔憂。夜半三更,忽然聽見後院傳來擊甕的聲音,有人說是狐貍精在作怪。所有人都嚇得臉色發白,只有李升沖出屋去,來到後院破口大罵:「哪裏來的妖魔鬼怪,居然敢如此!」然後狠狠踢那幾個甕,將它們全部踢倒,所有古怪的聲音全都消失了,他依然站在院子裏橫眉立目……

今天的人們受過科學教育,不畏「狐仙」之類的東西,但在古代,像李升這樣敢公開跟鬼物叫板者,實屬罕見。戴蓮芬在【鸝砭軒質言】中記載過他家另外一位仆人楊大畏狐的奇聞。戴蓮芬和楊大夜宿香河,「曉夢將殘,覺耳旁有毛茸茸然,初以為貓耳,揮之去,陡聞臭氣逼鼻觀,不可耐」。戴蓮芬醒了,見殘月透窗,柝聲未絕,但楊大卻匆匆起身,開啟門喊車夫備車,戴蓮芬問他為什麽走得這麽早,楊大支吾說「早走亦好」。等上了路,他才告訴戴蓮芬說自己為狐所困,「驅左則右,驅右則左,雖不礙人,而騷味令人不可耐也」,所以心裏害怕,想著早點兒脫身了事。

相比之下,李升對得起「膽氣素豪」的評語,不過此君也有「崴泥」的時候。

「京師靈簽,以前門關帝廟為最,而琉璃廠之呂祖祠亦其靈如響。」有一次李升患病,長久不愈,跟朋友商量說自己打算拜神祛病,不知道是去關帝廟好還是去呂祖祠好,朋友說呂祖祠近一些,去那裏就行,李升大大咧咧慣了,笑著說:「就怕呂祖不如關帝靈驗。」第二天,李升還是就近去呂祖祠,抽得一簽,上面寫著:「夫夫夫,爾非世上大丈夫,求靈驗,為甚毀謗於吾」,嚇得李升魂飛魄散,在呂祖像前把頭磕得梆梆響,在戴家一時傳為笑談。

三、督學:晨昏侍讀整三年

鹹豐丁巳年,李升的父親因病去世,他辭去了在戴家的差使,回棗強縣去了,戴家留他不住,依依惜別。六個月後,長庚忽然去世,戴家商量之後,決定由戴蓮芬跟母親和祖母範氏一起,走陸路回南通。此時,太平天國在江南一帶如火如荼,陸路不靖。正當大家為怎樣才能保證一路平安發愁的時候,李升突然回來了,他說聽到長庚去世和戴家南遷的訊息,特來相助。戴家十分感動,但範氏老太太擔心他的火爆脾氣在路上惹禍,李升立刻跑到長庚的靈前「誓痛改」,範氏才同意他隨行。

一路之上,李升「履危蹈險,皆以身先」,成功地化解了一次又一次危機,終於把戴家老小平平安安送到家。而李升的義名也響徹南通。戴家有個名叫馬卓亭的茂才聽說了,聘請李升來幫他做事,李升卻提出了一個特殊的要求。

原來,當時的戴蓮芬已經十四歲了,「五經成誦,已捉筆能作文」,但是因為家庭在顛沛中日漸貧困,「幾至廢讀」。而馬卓亭的家塾聘請了如臯的名師教學,所以李升想讓戴蓮芬進去繼續念書,馬卓亭同意了。戴蓮芬上學期間,李升見到他努力向學就「欣然喜,見於顏色」;聽說有人科舉高中,就告訴戴蓮芬:「是亦從辛苦來也,不然,巍巍黃金榜,豈荒廢者所能僥幸哉?」有一天戴蓮芬偷懶逃學,在庭院裏嬉戲,李升見了正色道:「千裏有未埋之骨,一家無隔宿之糧,惟冀子身復舊業耳,今悠遊若是,是忘先人,甘於貧賤,奴何望焉。」說著說著流下淚來。戴蓮芬羞慚不已,發憤苦讀。

戴蓮芬說,在之後三年多的時間裏,李升時時督促他的學習,「予畏之如嚴師,三年未嘗倦」。

同治七年,戴蓮芬考中舉人。得到好訊息的時候,戴蓮芬淚如雨下,因為此前一年,李升生病去世了,沒有親耳聽到這個他「晨昏侍讀」了整整三年的孩子獲捷南闈的喜訊。戴蓮芬深情地說:「夫區區一第,何關榮辱,然追念微名所自,非義仆!」意思是自己所取得的功名完全來自李升的督導,而自己卻不能報答他的恩情了……

寫這篇小文,絕非吹捧舊社會那種「愚忠」的道德,事實上李升也從來沒有將自己界定為一個奴仆或奴才,他的悔悟也好,堅持也罷,本質上都是用善良報酬善良,而這樣的行為,非極自尊者不能為!李升用自己的行為證明:一個人即便一生屈居底層,依然可以在道德層面上超越眾生,光芒萬丈——近兩年,在很多媒體的報道中,都可以看到底層人民的善良與互助,我一直覺得,這才是我們能夠走過寒冬,迎來春天的根本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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