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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克家:我與毛澤東的交往

2024-01-08歷史

【臧克家回憶錄】,是臧克家生前出版的最後一本書。它不是系統的回憶,而是將他回憶性的散文作了較為齊全的收錄。這裏摘出的,是他作為詩人和【詩刊】主編,與另一位大詩人——毛澤東交往的內容。

仰見一顆大星

毛澤東在我的心中是一個帶點神秘性的偉大人物。1945年8月從重慶【新華日報】上得知他為了與國民黨和談飛到了重慶,我立即從遠郊住處趕到市裏。這天,毛澤東正緩步向中蘇文化協會走去。他身材魁偉,頭戴一頂白色布盔,群眾懷著崇敬而好奇的心情擁集於周圍,場面十分動人。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毛澤東。

沒過幾天,葉以群同誌通知我:毛澤東召開座談會,要我參加,地址在張治中公館。我懷著激動的心情準時到會。徐冰同誌在門口迎賓,一一向毛澤東介紹,臨到我,說:「詩人臧克家。」他笑著和我握握手。出席座談會的大約二十人左右,現在能清楚記得的只有張奚若同誌一人了。毛澤東親切而和藹地和每位同誌交談,時間短,話不多。我向他發問:「國民黨這麽頑固,爭取團結、民主、進步,辦得到嗎?」毛澤東回答說:「雪山草地都過來了,沒有爭取不到的事情!」這兩句話,給我增加了鬥爭的信心和勇氣。他這次到重慶,我和許多同誌都為他的安全擔心。他本人大智大勇,磊磊落落,為國為民,不計個人。參加座談後,我思緒萬千,寫了一篇【毛澤東,你是一顆大星】的頌詩,用何嘉的筆名,發表在9月9日的【新華日報】上。我在詩中寫道:

毛澤東,你是全延安,

全中國最高的一個人,

……

從你的聲音裏,

我們聽出了一個新中國;

從你的目光裏,

我們看到了一道大光明。

1949年7月,第一次文代會在懷仁堂召開,我又見到了毛主席。他站在主席台上,親切而莊重地向幾百位文學藝術家致意:你們為人民做了好事,我們就有理由歡迎你們。話不多,意義深,事隔四十多年,聲猶在耳。

放言無忌頤年堂

1956年,我調任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後,負責籌辦【詩刊】。10月,副主編徐遲倡議,給毛主席寫信,把我們搜集到的八首毛澤東詩詞送上,請求他校訂後交明年1月創刊的【詩刊】發表,我和全體編委及全編輯部的同誌舉雙手贊成。我們寫好這封不同尋常的信,由主編、副主編及多數編委簽名,送上去了。大家靜靜地等待回音。

1957年1月12日,毛主席寫給我和【詩刊】編委諸同誌的親筆信,以及經他親自校訂過的八首,另加上十首,共十八首舊體詩詞送來了。整個【詩刊】編輯部和作家協會都沸騰了。毛主席在信中說:「【詩刊】出版,很好,祝它成長發展。」他很自謙,說:「這些東西,我歷來不願意正式發表,因為是舊體,怕謬種流傳,貽誤青年,再則詩味不多,沒有什麽特色。」毛主席的信和十八首詩詞將在【詩刊】創刊號上發表的喜訊,到處轟傳,創刊號一出版,熱情的讀者排長隊爭購,一時傳為佳話。

1月14日上午11點,時任【人民日報】文藝部主任的袁水拍同誌忽然給我來了電話:「毛主席要召見我們,下午3時我坐車來接你。」那時,我住在筆管胡同7號人民出版社的宿舍,沒有電話,電話是由斜對門的油鹽店傳呼的。我的住處到新華門,二十多分鐘可達,我心急卻嫌路遠。車子駛入中南海,直達頤年堂門前。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東邊門裏出來,一步一步向我們走來。毛主席站到我們身旁了。他安詳和藹地同我們握手,讓座,自自然然地從煙盒裏抽出支香煙讓我,我說:「我不會吸。」主席笑著說:「詩人不會吸煙?」毛主席的神態和談話,使我的心平靜怡然了。主席問:「你在北大教書?」「不是,我在作家協會工作。」我回答。接著他以贊許的口吻說:「你在【中國青年報】上評論我的詠雪詞的文章,我讀過了。」我趁機問:「詞中‘原馳臘象’的‘臘’字怎麽解釋?」主席反問:「你看應該怎樣?」我說:「改成‘蠟’字比較好,可以與上面‘山舞銀蛇’的‘銀’字相對。」毛主席說:「好,你就替我改過來吧。」話沒說幾句,心和心近了,可以放言無忌了。談起【詩刊】創刊,我向主席提出了印數問題。我說:「現在紙張困難,經我們一再要求,文化部負責人只答應印一萬份。同樣是作家協會的刊物,【人民文學】印二十萬,【詩刊】僅僅印一萬,太不合理了。」「你說印多少?」主席問。我說:「公公道道,五萬份。」主席想了一下,說:「好,五萬份。」我天真地說:「請主席給黃治峰同誌打個電話。」水拍用眼睛向我示意,趕忙說:「不用了,不用了。」

上面的話,僅僅是個開場白,隨著情緒的高漲,無拘無束,越談越多。主席先從國際重大事件開頭,談了他的看法。這方面,我們知之甚少,只默聽,沒法插嘴。他忽然向我們發問:「幾百年後,全世界實作了共產主義,還有沒有鬥爭?」問得突然,我們說:「不知道,主席看呢?」「我看,還是有鬥爭的,但不是在戰場上,而在墻壁上。」我們會意了。

詩人嘛,談話總是離不開詩,不多時,話入到主題上來了。毛主席是喜歡、看重民歌的。他說:「【詩經】是以四言為主體的,後來是五言,現在七言的多了,這是順著時代演變而來的。現在的新詩,太散漫,我以為新詩應該在古典詩歌和民歌的基礎上求發展。我個人喜歡用詞的形式寫作,習慣了,用起來得心應手。」毛主席喜歡三李,是人人皆知的了,但他對我們並沒有提及,只說:「杜甫詩寫得不少,好的不多。」他又說:「他們給我弄了部【明詩綜】,我看李攀龍有幾首詩寫得不錯。」

告別時,主席送出殿門,囑咐:「把你們的詩集送我一份啊!」

回到家中,我詩思潮湧,一氣呵成了【在毛主席那裏做客】這首長詩。

毛主席不恥下問,每有新作,總先送一份給我。【詞六首】在【人民文學】發表之前,送到我手,我改動了一點點,馬上收到毛主席1962年4月24日的回信,其中有這麽幾句:「你細心給我修改的幾處,改得好,完全同意。還有什麽可改之處沒有,請費心斟酌賜教為盼。」「還有什麽可改之處沒有」一句,下面還畫了重點符號。主席先後給我七封信,1961年11月30日來信,想約我和郭沫若同誌去談詩。

珍貴的孤紙

我主編【詩刊】,有個便利條件,不時給主席去信索稿,總想他有新作爭先在【詩刊】上發表,以增加【詩刊】的身價。主席每次發表詩詞,各報刊總約我寫點文章。對主席詩詞中某些字句,應該怎麽解釋好,我請求解答。田家英同誌便在電話上告訴我。比如:他說:【送瘟神】第二首中的「紅雨隨心翻作浪,青山著意化為橋」這兩句,不要講得太死。又如:毛主席的某一首詞(我記不清題目)中的幾句,是受辛稼軒【京口北固亭懷古】的影響等等。我所寫的有關毛主席詩詞的短文,都是即興走筆,有欣賞之情,而乏研究之功。可是,我有獨具的條件,可以直接向作者請教。有些理解各異的字句,透過我的文章,把毛主席的原意傳達出來。60年代初,袁水拍約我和葉君健同誌(在外文出版社負責轉譯主席的詩詞)一起研究有關毛主席詩詞理解各異的一些字句,打印出來,請教主席。主席當面對水拍做了回答,約有十七八處。水拍向我傳達時,我在一張記有請示問題的薄紙上做了記號,現在我還珍存著它,年代久了,有些模糊不清了,成為「珍貴的孤紙」了。

1963年,【毛主席詩詞】要正式出版了,先印了少數征求意見本,送我一本,我認真地一讀再讀,準備了二十三條意見,事前曾和【詩刊】副主編葛洛同誌在電話裏商討過。大約過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得到通知,要我到釣魚台去參加座談會。大廳裏有一張大桌子,桌子上擺著毛主席用鉛筆寫的幾張條子,字很大。一張寫著:「我寫的這些東西,請大家一議。」有朱德、鄧小平、彭真、郭沫若、周揚、田家英、何其芳、馮至、田間、袁水拍。這次會,主要由田家英同誌匯報了出書的情況,他說,這次破例,先由出版社出版之後,各報刊再轉載。我有點失望,我是帶著為讓【詩刊】優先發表的希望去的。我把我寫好的二十三條意見交給了田家英同誌。【毛主席詩詞】出版之後,我查了一下,有十三條意見被采納了。例如:【七律·登廬山】中的「熱風吹雨灑江天」一句,「熱風吹雨」原作「熱膚揮汗」,是毛主席接受我的意見改的。

自1956年以來,我寫了一些學習毛主席詩詞的文章,與周振甫同誌合作,出版了【毛主席詩詞十八首講解】。1990年改名為【毛澤東詩詞講解】,總印數已達一百二三十萬冊;前年,我又和蔡清富、李捷同誌主編了【毛澤東詩詞鑒賞】,兩年之間,印數就到十二萬冊。可見毛主席詩詞影響的深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