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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鳴館」時代:近代日本的西化之路

2024-01-02歷史

中國國家歷史

2022-06-28 18:00:00釋出於江蘇【中國國家歷史】官方帳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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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鹿鳴館」時代的起源。

1879 年,在與西方列強談判改約失敗後,新上任的日本外務卿井上馨向政府提議,建造一棟豪華歐式迎賓館用以招待歐美賓客,在博得列強好感的基礎上,再行改約計劃。1883 年,歷時 3 年、耗費巨資的「鹿鳴館」落成,這也是日本官方第一座大型西式園林建築。此後,日本政府的達官貴人和外國官員、富商經常帶著家眷在這裏大擺酒宴或舉辦晚會、舞會,有時甚至笙歌不絕、徹夜狂歡。

鹿 鳴 館

1887 年與列強改約談判期間,首相伊藤博文更是多次在鹿鳴館和首相官邸舉行各種社交活動。某次,伊藤博文在官邸舉辦化妝舞會,應邀而來的各國外交官及賓客有 400 多人。為給眾人助興,伊藤博文不惜以首相之尊而扮成「威尼斯商人」,內務大臣山縣有朋則扮成「奇兵隊」隊員,內大臣三條實美的夫人扮作鄉下姑娘,外務卿井上馨也當場獻演曲藝節目。這一晚,種種不堪、庸俗與淺薄激怒了眾多無緣與會的京城中人,有罵他們「燭光沖天、絲毫不顧重稅下淪為餓鬼的蒼生」的,有抨擊其「貴族式的歐化」的,也有嘲諷晚會「羨殺、 笑殺、 驚殺、惱殺了整個首都」的,一時間鬧得滿城風雨。

日本近代史上有一個名詞叫「鹿鳴館時代」,即官方主動提倡衣食住行乃至語言文化全部「西化」的年代,而最熱衷於此的政要莫過於前面那位主角伊藤博文。據說,伊藤博文並不信仰基督教,但他沒事卻常常往教堂裏跑,目的無他:以示「開化」耳。

伊藤博文

伊藤博文如此表現並不奇怪,早在美國考察期間,即由他主筆撰寫了明治政府未來的一個工作要點:「我東洋諸國現行之政治風俗,不足以使中國盡善盡美。而歐美各國之政治、制度、風俗、教育、營生、守業,盡皆超絕東洋。由之,移開明之風於中國,特使中國國民起速進步至同等化域。」

在此精神指導下,明治政府不僅頒布法令移風易俗, 而且日本天皇及政府官員也都帶頭示範,令西方文明之風強行吹進日本人的日常生活。此前,日本男子留長發挽成大髻,貌似道士模樣,武士還佩雙刀;而日本少女喜歡往臉上擦白粉,已婚婦女則染黑牙甚至有剃眉的做法。

明治維新後,城裏男人變化最快,他們剃掉長發換成西式短發分頭(有的連胡子也模仿洋人),加上各式禮帽和西洋傘,新派人物們常在街頭招搖過市,顧盼自雄,那些不懂開化的鄉下人自然是避之唯恐不及了。在此影響下,城裏女人們也很快煥然一新,明治皇後在 1873 年即以真眉毛和未塗黑的牙齒示人。到 19 世紀末,城裏已很難看到舊時長發,不過傳統風格在鄉間仍盤踞多年。

戴季陶清末時留學日本,據其觀察,當時的鄉下農夫和藩主武士雖說早已脫離了主從關系,但老一輩人聽見藩主的名還是崇敬得和鬼神一樣。舊藩主從東京回到他以前所統治的地方, 老百姓們依舊「伏道郊迎」, 舊治下的武士們依舊執臣僚權節。直到二三十年後,老藩主漸漸死了,襲爵的人和舊藩屬地方毫無關系,地方上的人沒有直接受過他的壓制束縛,也沒有受過他的恩惠。到這個時候, 封建觀念才漸漸淡薄下來, 可見「因襲」是頗不容易除去的。社會風俗的演化也是如此,就像清末開始的剪辮與放足運動,盡管政府三令五申,但到20 世紀二三十年代,一些偏遠地區仍有留長辮者,纏足在西北地方更是普遍化,以至於延安時期仍在頒布禁止纏足的命令。

開化好男子

服裝的變化最容易觀察,也讓日本換了個新模樣。明治維新後,規定政府官員、教員等全部改穿西裝(盡管他們回到家中仍穿傳統和服),軍隊和學校也都改穿西式制服。在行政力量的推動下,這一切確實令人感到面目一新。不過,對於日本的這些新變化,當時中國的士人們卻很不以為然,1875 年森有禮與李鴻章的一番對話即具有很強的代表性。

原為薩摩藩士之子的森有禮無疑是典型的新派西化人物,其未及弱冠即遠赴英倫三島求學,後又往美國繼續攻讀。學成歸國後,森有禮於1870 年就任日本駐美公使,之後又回國擔任過外交大丞、外務少輔等職。1875 年 12 月,被日本任命為駐華公使的森有禮前往保定拜會直隸總督李鴻章,兩人在討論北韓問題之余談起中西文化的差異,三十出頭的森有禮一番高論,讓年過半百的李鴻章感到很是不快。

會談中,李鴻章問:「中西學問如何?」森有禮很是直言不諱地說:「西國所學十分有用,中國學問只有三分可取,其余七分仍系舊樣,已無用。」 李鴻章聽後問:「日本西 學有七分否 ?」森有禮答:「五分尚沒有。」李鴻章微微一笑:「日本衣冠都變了,怎說沒有五分 ?」這時,日本使館代辦鄭永寧代為回答說:「這是外貌,其實本 領尚未會。」

李 鴻 章

對日本改變服裝一事, 李鴻章很是不以為然,他說:「對於近來貴國所舉,很為贊賞。獨有對貴國改變舊有服裝,模仿歐風一事感到不解。」森有禮答道:「其實原因很簡單。中國舊有服制,誠如閣下所見,寬闊爽快,極適於無事安逸之人,但對多事勤勞之人則不完全合適,所以它能適應過去, 而於今日時勢之下甚感不便。今改舊制為新式,對中國裨益不少。」

李鴻章反駁說:「衣服舊制乃對祖宗遺誌的追懷之一,其子孫應該珍重,萬世保存才是。」森有禮說:「如中國祖先至今尚在的話,無疑也會做與我們同樣的事情。距今 1000 年前,我們祖先看到貴國的服裝優點就加以采用。不論何事,善於學習別國的長處是中國的好傳統。」

李鴻章搖頭道:「貴國祖先采用中國服裝是最賢明的。中國的服裝織造方便,用貴國原料即能制作。現今模仿歐服,要付出莫大的冗費。」 森有禮說:「雖然如此,依我等觀之,要比貴國的衣服精美而便利。像貴國頭發長垂,鞋大且粗,不太適應中國人民,其他還有很多事不能適應。關於歐服,從不了解經濟常識的人看來,雖費一點,但勤勞是富裕之基,怠慢是貧枯之源。正如閣下所知,中國舊服寬大但不方便,適應怠慢而不適應勤勞。然而中國不願意怠慢致貧,而想要勤勞致富,所以舍舊就新。現在所費,將來可期得到無限報償。」

聽了森有禮這一大段話,李鴻章微微有些怒意:「話雖如此,閣下對貴國舍舊服,仿歐俗,拋棄獨立精神而受歐洲支配,難道一點不感到羞恥嗎 ?」森有禮坦然道:「毫無可恥之處。我們還為這些變革感到驕傲。這些變革決不是受外力強迫而完全是中國自己決定的。正如中國自古以來,對亞洲、美國和其他任何國家,只要發現其長處就要取之用於中國。」

話不投機之下,李鴻章斷然道:「中國決不會進行這樣的變革。只是軍器、鐵路、電信及其他器械是必要之物和西方最長之處,才不得不采之外國。」森有禮說:「凡是將來之事,誰也不能確定其好壞,正如貴國四百年前也沒人喜歡現在這種服制。」李鴻章哼了一聲,強調道:「這是中國國內的變革,決不是用歐俗。」

日本改變的還不僅僅是發型和服裝。在飲食方面,隨著西方人的大量湧入,其西式糕點、啤酒、葡萄酒、咖啡、冰水、各種清涼飲料以及西菜等也在日本開始大行其道;明治維新後的官廳、公署、學校、銀行、工廠等,也都大量采用西式造法。隨著自來水管、瓦斯燈等的陸續鋪設,城市面貌煥然一新。

福澤諭吉曾這樣描繪當時日本國民學習西洋文明的熱情:「中國人民驟然接觸到這種迥然不同的新鮮事物,……不僅在人們的精神上掀起波瀾,而且還必然要滲透到人們內心深處,引起一場翻天覆地的大騷亂。……這種騷亂是全國人民向文明進軍的奮發精神,是人民不滿足於中國固有文明而要求汲取西洋文明的熱情。因此,人民的理想是要使中國的文明趕上或者超過西洋文明的水平,而且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福澤諭吉是明治時期最活躍的啟蒙思想家之一,早在1873 年, 他即與森有禮、中村正直、加藤弘之、西村茂樹等人組織了一個啟蒙思想團體「明六社」。一年後,「明六社」會員發展到 30 多人,他們都是當時日本最新潮的西學家和思想教育界的名流,其中尤以福澤諭吉影響最大,其鼓吹文明開化的著作【勸學篇】甚至被當作小學課本和民眾讀本而廣為流傳。

福澤諭吉

當然,服裝發型乃至生活方式的改變還只是表面,日本對鐵路、電報等西方事物的快速引進,才真正引發了社會結構的西化。1872 年夏,日本從品川(在東京)到橫濱的第一條鐵路正式通車;20 年後,日本鐵路裏程超過 3000 公裏,電報線達 6000 公裏;到 1903 年,每天有15000 人出入於東京澀谷的火車站,而在這時,電車早已在東京街市上叮當作響了。

日本對西方科技的引進堪稱毫不遲疑。1882 年,愛迪生電力公司在紐約創立世界首家發電廠後,僅過了 5 年, 日本也有了自己的民用電;1895 年,京都引進了日本第一輛電車,此時距美國里奇蒙的世界第一輛電車出現僅晚 8 年。不僅如此,日本還發明了本國特色的「東洋車」,此即中華民國後風行上海、北京的黃包車(人力車),大大豐富了東亞的公共交通方式。

由於人種、文化等方面的差異,中日兩國在對待洋人問題上都有一個既畏又憎的過程,但「攘夷運動」結束後,日本非但沒有出現新的排外風潮,反而在各行業大量引入外國專家,其中尤以負責殖產興業的工部省及負責教育的文部省外聘專家最多。據統計,僅 1868—1875 年,日本外聘專家即達到 2497 人次,其中以 1875 年為最多(約 530 人)。

為吸引優秀的外國人才來日本服務,明治政府給予外籍專家很高的待遇。以薪俸為例,當時日本職位最高的太政官,其月薪不過 800 日元,一般的部長月薪只有 500 日元,而外籍專家月薪通常在 1000 日元以上,個別專家甚至高達 2000 日元。

當然,一向精明的日本人很快就收回了成本。據大隈重信的回憶,日本在 1870 年開始修築第一條鐵路時,「自測量、計圖、督工之技師,以至火車司機,皆用外國人」;僅過了 8 年,在修築京都至大津的鐵路時,日本人已開始自主設計;再過幾年,日本鐵路上「僅留二三顧問技師而已」。從向西方學習到完全掌握鐵路設計建造技術,日本僅花了 10 來年時間,而在其他行業上,也莫不如此。到19 世紀 80 年代後,在日外國專家逐漸減少,各行業擔當大任的都換成了本國人。

近代日本鐵路

1889 年,英國著名詩人愛德溫來日本存取,其在歡迎宴會上盛贊日本景色宜人、藝術精致、民風淳樸,這些本來都是奉承話,但讓大詩人沒想到的是,第二天日本各大報紙紛紛表示不滿,原因是:愛德溫只贊揚日本的傳統與藝術而絲毫沒有提及日本在產業、政治、軍事等方面的進步,而後者才是日本人最希望聽到的。

說白了,當時日本輿論最珍視的其實是「西化」程度,如果能得到西方人的正視與承認,那他們就更加開心而自信了。事實上,日本人在追求西化的路上也鬧了不少笑話,如有人以為西裝革履外加阿 Q 所畏懼的那根「文明棍」,或如新女性們打著陽傘夾著書本就是文明開化了——有的人甚至進了屋還打著傘。培裏率黑船來日本時,日本人將美國人贈送的牛肉隨手丟進海裏,但在明治維新後,日本人卻認為不吃牛肉簡直不能算文明,甚至有人西裝革履、一本正經地吃起了牛肉火鍋。

當然,和日本相比,清廷在對待西方事物問題上不但可笑而且畏縮。1875 年,由於雲南「馬嘉理」一案,英國公使威妥瑪對「中國式」的推諉與抗拒火冒三丈,其大罵總理衙門官員:「自鹹豐十一年至今,中國所辦之事,越辦越不是。就像一個小孩子活到十五六歲,倒變成了一歲!」

同光時期的中西方文化沖突,最嚴肅而又最荒唐可笑的莫過於親遞國書和下跪問題。從乾隆末年的馬戛爾尼使團到嘉慶年間的阿美士德使團,都在這一問題上碰了一鼻子灰。然而,乾隆時的國力尚可與英國相捋,但工業革命爆發後,中西方地位已然易位。之後,因為換約問題而爆發的第二次鴉片戰爭,結果是英法聯軍攻破北京城,鹹豐倉皇逃往熱河。到了這地步,鹹豐最擔心的仍舊是洋人以「堅持入覲」為要挾,最終不得不在殿堂之下面見「夷人」。為此,譚寧可病死熱河也不肯返京。

1861 年後,英法等國相繼在北京設立使館,各國公使要求覲見清帝而又不肯下跪,這一問題成了清廷的一塊心病。好在同治繼位時僅 6 歲,總理衙門尚可以「皇帝年幼、太後垂簾聽政」為由拒絕其覲見要求,但隨著皇帝不斷長大,清廷也就陷入了無盡的麻煩之中。1873 年同治親政後,仍無召見各國公使的意思。忍無可忍之下,英、俄、德、美、法五國公使聯名照會總理衙門,要求覲見皇帝。經過反復交涉,總理衙門最終與各國使節達成協定,其中要點有三:

一是清廷同意外國使節「不行跪拜」而按西方的三鞠躬慣例改為五鞠躬禮覲見清帝,這樣的話,雙方各讓一步,彼此不失體面;

二是外國使節覲見時只可禮貌性地致辭而不能涉及具體事務,如「遽然奏陳,國主亦可以禮謝卻」,這主要是防止洋人趁機要挾皇帝;

三是覲見事大,不宜輕舉,外國使節應遵守「同見之例,遲早恭候,諭旨遵行,不能一人隨時請覲,用昭鄭重」。

1873 年 7 月,各國公使最終覲見同治皇帝。此處有個細節頗值得註意,按總理衙門與各國使節的約定,覲見時不行跪拜禮而行五鞠躬禮, 但日本使節副島種臣行的卻是三鞠躬禮,這顯然是一種破格的禮遇。清廷此舉,似乎有一種「中日同文同種」的政治示好之意。

當然,日本開國之初也同樣存在東西禮儀沖突問題。1868 年 3 月, 英國公使帕克斯在謁見天皇的路上突遭兩名刺客的襲擊,前導的兵士被打傷。驚嚇之余,帕克斯被迫中止了覲見。後來查明,刺客之所以要行刺,主要原因是憤慨於外夷參朝而不遵古禮,這就是日本史上的「繩手事件」。但是,日本並未因這一事件而中斷西化的行程,在 1869 年後, 日本設立外務省並開始向各國派遣常駐使臣與領事官。反觀中國,因為清廷高層數十年的認識隔膜與引導不當,最終在庚子年走入排外風潮的死胡同,並為此付出了沈重的代價。

在當時看來,日本向西方學習的急切之態讓人感覺有些刻意取媚之嫌,但不管怎麽說,他們最終取得了成果。1888 年 2 月,井上馨因在改約談判中讓步太大而被迫辭職,大隈重信出任外相。之後,日本於 1889 年相繼與美、德、俄簽訂新約,與英國的改約談判也成功在望。

井 上 馨

這一事件後,日本與英國的改約談判再次擱淺。直到 1891 年,俄國決定開工建造西伯利亞鐵路,感到遠東地位受到威脅的英國才一改之前的態度而變得積極起來。對此,日本方面也是心領神會,其有意識地利用英俄矛盾來推動改約談判,而英國也希望借助崛起的日本來牽制俄國在遠東的擴張勢頭, 雙方一拍即合,後於 1894 年 7 月 16 日簽訂【日英通商航海條約】,其中廢除了治外法權,多數商品的關稅率也改由日本自定。之後,其他各國也與日本簽訂了類似新約。1911 年, 日本再次與歐美各國簽訂新約,完全恢復關稅自主權。至此,日本徹底擺脫了開啟國門後不平等、受歧視的國際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