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塗鴉開始
大約在1.5歲到2歲左右，在沒有任何人要求的情況下，幾乎世界上每一個幼兒都開始自發地用筆在紙上塗畫，在紙面上留下的只是一些雜亂的線條，這類線條被人稱作為塗鴉線。
凱勞格把2歲或者2歲以下的幼兒在無意識的狀態下所畫的塗鴉線稱作基本塗鴉線。幼兒開始塗鴉時，只是沈湎於自己手的動作，而動作也不受眼睛的控制，也沒有手腕部的參與。
凱勞格把這些基本塗鴉線分為20種型別（圖1）。凱勞格認為，很多動物也能用其趾爪在一些材料的表面上抓劃出不同的線條，但是，即使是最高級的動物黑猩猩，至多也只能劃出數種線條來，而人類卻不同，2歲左右的幼兒就已經能夠畫出這20種基本塗鴉線的全部型別，這不能不用人的發展潛能與動物是不一樣的道理來作解釋，人天生就有這樣的發展潛能，它存在於人類的遺傳基因裏。
圖1 20種型別的基本塗鴉線（Kellogg，R.，1969）
這20種基本的塗鴉線與幼兒繪畫的關系，就像磚瓦與建築物之間的關系一樣。
在塗鴉的過程中，幼兒逐漸地發展了控制塗鴉動作的能力。凱勞格將幼兒在塗鴉時註意到的塗鴉線與紙面的配置關系稱作樣式配置。
當幼兒所畫的塗鴉線的周邊有了明顯的輪廓時，說明這些塗鴉線已具有某種結構，這就是凱勞格所謂的樣式配置。樣式配置與基本塗鴉線的不同之處，在於幼兒在畫基本塗鴉線時無需視覺的參與，而到了樣式配置階段則要運用自己眼睛的控制，這時幼兒的塗畫已具有了某種目的性，即有意地讓所塗的畫成為形狀（如半圓、1/4圓、矩形、三角形、弧形或其他各種形狀）。這種塗鴉動作的變化完全是自然發展的結果，無需成人的指導。
凱勞格在對幼兒塗鴉的研究中，共發現了17種樣式配置的型別，它們是幼兒繪畫的最為原始的圖形（圖2）。
圖2 幼童塗畫的17種樣式配置（Kellogg，R.，1969）
有了樣式配置的基礎，圖形的出現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無需成人指導和幫助，幼兒會隨著自身的發展與成熟逐漸畫出6種圖形，它們是矩形（含正方形）、橢圓形（含圓形）、三角形、十字形、斜十字形和不定形，其中前5種是具有幾何意義的圖形。這6種圖形，就其視覺特征而言，與樣式配置有相同之處，但從發展的視角看，在畫圖形時除了要求幼兒更具手眼協調能力外，也要求幼兒的記憶能力達到一定的水平。換言之，圖形是幼兒經過思考和計劃而畫出的，他們常會想起自己畫過的圖形，並自發、自願地再現這些圖形。
自發圖形的結合和集合
在幼兒自發生成的圖畫中，圖形常常不是單獨出現的，而是與其他圖形或線條「結伴」出現的。
凱勞格把兩個圖形結合在一起所形成的圖形稱作結合體。
從理論上說，圖形與另一個圖形的結合如果不涉及以哪個圖形為主，那麽組合的可能性共有21種；如若考慮兩個圖形以哪個為主，哪個為輔，例如在組合中區分諸如橢圓中的三角形與三角形中的橢圓，那麽組合的可能性共有36種（圖3）；如若不僅考慮兩個圖形以誰為主的問題，同時又要慮及兩種圖形分離、重復和彼此包含等狀的組合，那麽，組合的型別就有66種之多。
圖3 如若兩個圖形涉及以哪個為主，那麽圖形的結合有36種可能性（Kellogg，R.，1969）
但是在實際中，幼兒並不是都以這種方式畫結合體的，有些結合體在幼兒的畫中幾乎找不到，相反，在幾乎所有的幼兒所畫的結合體中，最常見的都是相同型別的，即由橢圓形、矩形或不定形與正十字形或斜十字形的結合，或者由橢圓形與橢圓形、矩形與矩形的結合等(圖4）。這些結合體被稱為曼陀羅式的圖形——一種令人感到十分神奇的圖形，它們是幼兒自發生成的，而不是成人教會的。
圖4 所有幼兒自發生成的畫中結合體是雷同的（用粗框標示）
凱勞格把三個或者三個以上的圖形結合而形成的圖形稱作集合體。當幼兒能畫出集合體時，他已經發展了屬於其個人的繪畫方式，從而使別人能夠清楚地區分出他的畫與其他幼兒的畫之間的差異。在沒有成人指導或幹預的情況下，每個幼兒都會自發地以與他人不盡相同的方式畫出自己想畫的圖形樣式。這些繪畫的圖形樣式既具有幼兒繪畫的一般特征，又具有屬於幼兒自己的、獨一無二的特征（圖5）。
圖5 幼童所畫的具有其個人特點的集合體（Kellogg，R.，1969）
幼兒在畫集合體時，對圖形均衡性和規則性的追求是具有發展意義的。有研究者對幼兒選擇和組合圖形的原則和方法等進行了研究，他們認為，重復、簡化、對稱、旋轉等常常是幼兒選擇和組合圖形的方式，這是與生俱來的，是幼兒在追求圖畫整體的組織秩序和平衡，這說明人天生就是愛美的。
「刻入」了基因的圖形——曼陀羅
在幼兒自發生成的圖畫中，有一種神奇的圖形叫作曼陀羅。這種圖形的神奇之處在於不用人去教，不用給幼兒展示，全世界的幼兒都會不約而同而且不厭其煩地去畫。
曼陀羅是一種結合體或集合體，從理論上講，一個圖形與其他圖形可以形成萬千種結合體或集合體。但是，在幼兒自發生成的圖形中，幼兒對曼陀羅式的圖形情有獨鐘。
曼陀羅，其原意是指佛教中菩薩的畫像以及供奉菩薩像的清凈之地，在梵語中是「魔圈」的意思，它有時用來指所有那些包括了圈形主題的符號再現，有時又特別指那種其中結合著直線的圓圈樣式。在幼兒自發生成的曼陀羅式的圖形中，往往是大小不同的圓形疊套，或者十字形與另一個封閉的圖形（如圓形、矩形，特別是橢圓形）相結合而組成的圖形樣式（圖6、圖7、圖8）。
圖6 同心圓構成的集合體
圖7 橢圓（含圓）與正十字形（或斜十字形）構成的結合體
圖8 矩形與正、斜兩個十字形構成的集合體
曼陀羅圖形的神奇之處不僅在幼兒自發生成的表征符號中經常出現，在成人的世界裏，這種圖形也常是神聖的，是聖賢和功德的聚集之處，在不少「難以捉摸」的時間和場合下也常會出現。例如，在北美洲印第安人的早期繪畫或者埃及遠古的藝術品中，都可以見到曼陀羅這種圖形樣式；瑞士心理學家榮格（Jung， Carl Gustav）曾經常報告他的病人在夢中會見到曼陀羅；還有人講述，在催眠狀態時他們夢幻中也有曼陀羅樣式的圖形。
在心理學家佛洛伊德的理論裏，曼陀羅在人類夢中常以老智者或是助人動物的形象出現，以曼陀羅為象征，代表太陽、黃金、石頭、樹等。
榮格把曼陀羅看成是人類大腦的結構及人類的意識和無意識的終極根源，是一種最高的和諧的狀態。
凱勞格認為，曼陀羅對幼兒具有如此吸重力，其理由之一，也許就在於它是均衡的，是由抽象圖式轉而達到某種表征意義的重要一環。
幼兒在有規則塗鴉的時期，就有動機生成曼陀羅的圖形。在幼兒塗畫圓形的早期（樣式配置階段），就已經有了線條與圓形組合的雛形，依稀可以看出曼陀羅的樣式（圖9，圖10）。
圖9 由塗鴉生成的曼陀羅雛形（Kellogg，R.，1969）（1）
圖10 由塗鴉生成的曼陀羅雛形（Kellogg，R.，1969）（2）
凱勞格假設，幼兒偏好將圖形組合在一起，生成一些具有良好視覺形象的、平衡的和協調的較為復雜的圖形，不僅會將它們保持在自己的記憶之中，而且還會不斷地重復，運用它們來表達自己想要表現、表達的思想和事物。
英國哲學家、美學家瑞德（Read，Herbert）則把曼陀羅看作是幾十萬年以來殘留在人類內心深處的原型遺跡中的一種。曼陀羅具有圓滿、完整無缺和統合的映象，它包含了深思熟慮和無限的冥想。瑞德的這一假設，說明的是曼陀羅圖形已經在人類的前進演化中被深深地刻入了人的基因，並在幼兒階段就自然地表達出來了。
有人說，曼陀羅是兒童美術走向成人美術的橋梁，這句話的意義也許就在於成人美術不是技能的積累和展現，成人美術是人類內心深處所思、所感的表現，其中不乏童真、童趣。
「刻入」了基因的另一種圖形——小太陽
如果說，曼陀羅式的圖形是兒童美術走向成人美術的橋梁，那麽小太陽式的圖形則是兒童美術走向成人美術的另一座橋梁。
3歲左右的幼兒會自發地在同一張紙上畫許多個小太陽，不需要任何人教他怎麽畫，也不需要給予任何的模仿樣板，全世界所有的幼兒也都會在塗鴉的基礎上不厭其煩地重復畫小太陽式的圖形。因此，小太陽式的圖形不愧為除曼陀羅式的圖形之外的另一種神奇的圖形。
也許小太陽式的圖形也是一種能給予幼兒良好視覺形象的、平衡的和協調的圖形，是一種可以被幼兒用來表達自己想要表現、表達的思想和事物的表征符號。
幼兒所畫的小太陽，在成人眼中是太陽，但在幼兒的眼裏，小太陽只是自然生成的一種表征符號，是一種圖形。在這個年齡階段幼兒的頭腦中還沒有清晰的太陽概念，也不知道應該怎麽去畫太陽，其實他們所畫的太陽，也並不像他們所看見的太陽（圖11、圖12）。
圖11 幼兒畫的小太陽式的圖形
圖12 幼兒畫的各種小太陽式的圖形
小太陽式的圖形對於幼兒而言，也是具有發展意義的。之所以人們將小太陽和曼陀羅式的圖形稱作兒童美術走向成人美術的兩座橋梁，是因為這兩種圖形對於幼兒都具有同樣的「功能」，那就是幼兒可以「借助」這樣兩種他們「心儀」的抽象符號賦予其自己的意義，象征自己想要表現、表達的具體事物和情緒、情感。
小太陽和曼陀羅式的圖形都具有「原始性」，是幼兒可以賦予其自己意義的象征性符號，在此基礎上，他們可以透過遐想，自發、自由地表現、表達他們想要表達的事物和自己的情緒、情感。
幼兒表現、表達人、動植物，都是從小太陽和曼陀羅式的圖形衍生出來的。可以說，小太陽和曼陀羅式的圖形都是幼兒能進一步創造原始圖形的重要材料。
幼兒畫的蝌蚪人是人嗎
全世界的幼兒都畫蝌蚪人，無一例外。蝌蚪人似乎是幼兒自發生成圖形的重要一環，研究原始圖形，跳不過研究蝌蚪人。
大約三四歲左右，幼兒會在曼陀羅和小太陽樣式的圖形中添加一些看似表現臉部特征的圖形，如「眼」「鼻」「嘴」等。有的這類圖形的樣式類似蝌蚪，被稱作「蝌蚪人」或「頭足人」（只有頭和足的人），也有的被稱為「太陽人」（形似太陽）（圖13、圖14、圖15）。
圖13 一個4歲幼兒畫的蝌蚪人
圖14 由小太陽衍生而來的太陽人
圖15 由5個小太陽衍生而來的太陽人
在許多成人的眼裏，幼兒畫蝌蚪人是在畫人，只是所畫的人是不完全的人，不是缺少了軀幹部，就是缺少了上肢，或者缺少了身體的其他部位。
其實，幼兒所畫的蝌蚪人，不一定是人，換言之，幼兒所畫的可能是人，可能是動物，可能是植物，也可能是其他東西。這就好比一個在母體中尚未分化成熟的胚胎，它的一組外胚層細胞可能被分化成為神經系統、感覺器官，也可能被分化成為皮膚（包括指甲）一樣。幼兒畫的蝌蚪人，是表征更復雜意義圖形的中間環節，換言之，蝌蚪人的表征意義是不明確的，蝌蚪人的圖形尚未分化成為人或其他事物，它還尚未成為明確的表意圖形。
很多能表征人、植物、動物或其他事物的圖形，都由蝌蚪人分化而來，而蝌蚪人又是從曼陀羅、小太陽這些圖形衍生而來。在幼兒畫蝌蚪人的階段，他所畫的人、植物或動物等是難以區分的（圖16、圖17）。
圖16「人」與「植物」之間無明顯差別（Kellogg，R.，1969）
圖17「人」與「動物」之間也無明顯差別（Kellogg，R.，1969）
蝌蚪人進一步分化，意味著自發生成圖形所表達的意義進一步明確。例如，四五歲的幼兒已能自發地將水平位置的圖形中的「手」和「腳」的位置加以調整，表意「動物」與「人」的圖形就有了區分，這就是研究者發現的普遍規律：在自發狀態下，幼兒正面畫人，側面畫動物（圖18、圖19）。幼兒側面所畫的動物進一步分化，圖形所表征的意義就更為明確，看了圖形，就能讓人明確地知道圖形表示的是何種動物了。
漢字發生、發展是一個十分漫長的歷史過程。從幼兒繪畫的自然生成，能多少找到一些原始人類從原始圖形發生、發展到創造文字的軌跡，為探究漢字發生、發展的源頭及規律提供證據。
圖18 「人」與「動物」之間也無明顯差別（Kellogg，R.，1969）
圖19 5歲幼童畫的動物（Kellogg，R.，1969）
朱家雄著，【幼兒識字與早期閱讀】，復旦大學出版社，2023年11月出版
（本文節選自【幼兒識字與早期閱讀】，朱家雄著，復旦大學出版社，2023年11月出版。澎湃新聞經授權刊發，標題為編者所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