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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步从桥越 抵向诗之彼岸

2024-01-16国风

潮新闻客户端 徐惠林

我想用两句现代诗,来概括我在五代宋元以降山水画中,越来越多看到「焦点」般的桥、桥上有高士步行或骑驴马而过之情境:「站在桥上看风景」(卞之琳)、「我要到对岸去」(北岛)。

元 钱选 烟江待渡图

在披阅、雅赏中国古代绘画时,如果你足够细致、耐心,不时能从历史的纵坐标与时代的横坐标之建构中加以提炼与总结,你就能不难发现「彼岸」的隐性存在,比如,不同时期,都有「待渡图」存在,那些不知来路的过客,正在此岸,等着舟船快快驶近,载他们到彼岸去;再比如,诸多山水画幅中,画有「落眼即见」的木桥、石桥,有人物正急急前行于桥上,他们的目标,就是到对岸去。一旦发现此场景,它会像自主「截屏」般留于脑际,在你回想、回放、回味中聚焦,让你真切地感受到:这,就是创作主体欲传递、暗示、诠释的主题、旨趣:不如归去;不如到对岸的「桃源」去;不如越来越快地逃离此岸的俗世尘嚣,到对岸的宁静致远中去……儒教国度中,既然不能在庙堂之高的「此岸」兼济天下,那就到江湖之远的「彼岸」去独善其身。

五代 关仝 寒山行旅图

元代钱选一生不愿仕元,将绘画本体语言发挥到极致,一幅【烟江待渡图】描绘秋景山水,画家藉此幽寂静谧的山水,并在画上题诗,委婉地表达隐遁避世的愿望。从关仝的【山溪待渡图】,到董源的【夏景山口待渡图】,郭熙的【待渡图】,然后是盛懋、唐寅、仇英的苍凉萧瑟之【秋江待渡图】,一路「渡」下来……我们都能感受到画里画外那些厌倦羁旅,而祈愿被「度」到彼岸的愁客之心。

五代 董源 夏景山口待渡图(局部)

五代 巨然 万壑松风图

而自五代以后,山水画中,你能更多地见到的,不是在此岸静候「待渡」,而是在「行动」,是找到一个现实通途——桥梁,里面所描绘的人物,不是选择步行,就是骑着蹇驴,或骡马,从桥的此处、「此岸」,赶往桥通往的「彼岸」、那处。那些从官场、庙堂殿上「跌下」的仕途失败者,或是如沈周一般绝意仕途又乐享人生的高士,无论是带着童仆,担着行李,还是优游出行,都是在「赶路」,去彼岸寻求春光。或去探看一处久闻的新景所在,或是去拜望一位久违的朋友、参加一批文士约定的雅集,再或,回到桥的那端、深处,自己的一个温馨的场所,曾经的故园、草堂去,远离纷争,疗救伤痛。至于这桥梁,文化隐喻中,是如何一种「枢纽」、方式办法,生存哲学与转圜关键,则因人而异、因物而喻。

南宋 刘松年 四景山水图之冬景

如果说五代关仝的【关山行旅图】里,画幅中段有座连接东西的木桥,还是为实用的「实指」,为贩夫走卒、渔樵下人赤足而行所备,是整个画面的陪衬、点缀,那么南宋刘松年的【四景山水图】「冬之景」中,桥已带「虚」,是为桥上人物「风雅」「情调」之组合而设置。「桥上风景」,已是画幅的重心。那个撑伞骑驴的老翁,是有身份、地位者,不是丁忧、赋闲家中的官员,就是一位隐居逍遥的高士。在前面一侍者的引导下,他似乎为了寻诗觅句,也无妨是踏雪寻梅,总之,桥上托举的是一份闲适之趣。而夏圭的【行旅图】中,那位牵着毛驴若有所思而步行过桥的「行者」,身份则较含糊。商贾?贤士?闲游客?但基本非最底层为生计奔劳的车队拉货马夫。

南宋 夏圭 行旅图立轴

元 王蒙 葛稚川移居图

兵荒马乱、战火连天的南宋与明代之间有一个短命的元代,蒙古人用铁骑征服了这片土地。不到一百年的政权,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在这里「南人」(汉人)没有地位,文化人没有地位,百姓只能忍辱负重,迫使文人只能归隐山林。「元四家」之一的王蒙,便生活在这样一个乱世之中,在仕与隐的矛盾中,他艰辛探索艺术。其所作【葛稚川移居图】,借道教人物葛洪移居葛稚川的历史故事,以象征的手法赞扬天竺日章法师的避世行为,实则也如桥梁一般「泅渡」自己的心绪、寓寄。画中你能看到,画前桥头,葛洪身着道服,手执木杖,左手携一鹿,正在回头观望,身后老妻骑牛抱一小儿,有二童跟随。画家王蒙,也藉此图在「回望」,自家贵族的出生与优裕生活,但现实的政治腐败、人民的苦难,今已无能为力,他只渴望像葛洪一般怀着超然恬淡的思想,走向桥的彼岸,过着潇散隐逸的生活。

明 周臣 春山游骑图

而到了明中晚期,如周臣的【春山游骑图】、孙枝的【玉洞桃花】、尤求的【书阁早梅】,图画里的「桥」,则是文人雅士们快意人生的承载、通抵见证。其时江南富足,文化繁盛,俗世生活很是发达。诸多的名士们,钟情闲适自在、逍遥而度。不再那么贪念仕途孜孜以求,而沉迷于大自然,乐享丰沛生命本有的快慰。【春山游骑图】里,崇山峻岭由近及远,自低至高,深邃曲意。崖边栈道盘旋而上,山下河流汹涌,桃花灿烂似生活的烟霞反映。桥上主仆三人正在过桥,游骑悠然。细赏中你会不知觉被「代入」,沉浸春光迷漫、春色醉人的美好欣喜中。这其中,画家把人物安置在桥上而非它处比如路口、山道,除了让重心容易在此「聚焦」,更蕴藉着「桥梁」之文化含义——抵达美好的「彼岸」!

明 孙枝 玉洞桃花

明 尤求 书阁早梅

到了晚近,「桥」几乎是山水画中的必须,与人物活动的「标配」。有羁旅,就有高士骑跨在驴马上,来到河流的桥边或行进于桥上;他们或向着希望出发,也或是失意的返程,驻桥临水而立,看滔滔东流,或涓涓而逝,急缓之间,荡涤烦闷,抚慰心绪。

览观近代王一亭的画作,这种场景简直是「模范」。无论是冬夏还是春秋,骑驴者的高士都在桥边或是桥上,吟风弄月也好,落寞遮帽也罢,临江叹流,逝者如逝夫也成,端的是桥上一去,便只留下了西风中渐渐远去的背影。也许,作为佛教徒的王一亭,一生出入不同界别,更能通达对「此岸」与「彼岸」的理解吧。

近代 王一亭 桥行

雄关漫道真如铁,不要灰心、气馁。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让我们抬起头,以书册、事业、爱心、真善美为津梁、秉持,迈步从桥越,一寸寸抵向诗之彼岸、梦想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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