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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故事:义仆

2024-01-05文化

明朝嘉靖年间,婺州永康县有个富商名叫张义成,家财万贯,出了名的豪爽大气,喜欢交朋友。

他常常向人炫耀,自己最骄傲的是有三宝,一是一把名为呼风的宝剑,二是六只能听从号令、列队翩翩起舞的仙鹤,三是诸多朋友。

邻县有位年过六十的义仆名叫陈盛,曾经步行两千里替病死异乡的主人收殓骸骨,又扶持女主人重整家业,替少主人完成婚事后,交出自己料理的五间店铺账本,数据清清楚楚,无一私藏,无一错漏,被众人交口称赞为义仆。

陈盛功成身退,拒绝了主人家要照顾他到老的建议,独自住在麻子巷一间老屋内。常有人仰慕他的为人,请吃饭喝酒,他都以年纪大了身子不好而推辞不去。

张义成听说了陈盛的义举,大赞世间怎有这样的好人,恨不能立刻相见,特意吩咐至交好友程恭带着马车去接陈盛,务必要到永康县城相见,住上一段时间。

陈盛依旧推脱。

程恭说,自己好友下了死命令,陈公若答应还好,如果不答应,我回府可是连朋友都没得做的。

车夫也在一旁帮腔,若是请不到陈公,自己回去可要受五十大板的。

陈盛不忍下人难做,便随他们去永康县。

张义成听闻陈盛来了,立刻迎出门口,亲自接他进府,先是请妻子杨氏、儿子张方出来行礼,继而摆出盛宴,请他用酒饭。

陈盛见他如此隆重,心中不安,连称不敢。

张义成请他欣赏那把名家打造、名为呼风的宝剑,又请他到园子里欣赏仙鹤列队舞蹈。

平日听鹤奴号令行事的仙鹤,仿佛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立在水中,呆若木鸡。

张义成怒了,挥动宝剑,一剑下去,砍掉了两只仙鹤的头颅。

其他四只仙鹤吓得怪叫着飞起,转眼不知去向。

鹤奴趴在地上,连连求饶。

陈盛见张义成如此凶残,仅仅因为仙鹤不听号令给自己表演就砍了它们的头颅,自己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自己而死,心中难受得很,同时也觉得张义成不能深交,想个借口告辞离去。

张义成示意仆从离去,端上一只玉盘,盘上放着一间店铺与一所宅院的契约,以此替陈盛祝寿。

陈盛连连摆手,说要不得,无功不受禄,万万不可受他如此厚礼。

张义成扑通一声跪倒在面前,道:

「张某求陈大叔助我弱妻幼儿。」

原来,张义成半月前忽然昏倒在地,经名医诊断,患有不治之症,在世日子不足一月,他想到身边亲朋戚友虽多,却是些虎狼之徒,对自己的家产虎视眈眈,自己在生,供他们吃喝,他们不敢放肆,若是自己不在了,妻子性子怯弱,儿子年方八岁,如何压得住他们?

他想起大舅哥杨纵、堂兄张志成,一个比一个凶狠,至交好友程恭自从得知自己重病后,神色也与往日大不相同,妻儿搂着偌大家产,就像在狼群里抱着一大块肥肉,如何能过安生日子?

他越想越睡不着,正在这时,偶然听人提到邻县义仆陈盛,心中一动,以陈盛为人,如果自己以家产妻儿相托,他必然善待他们,待儿子长大成人,便能安然接管家业。

张义成跪在陈盛面前,诚心诚意拜托他照顾自己的孩子,说自己亲戚重利轻义,不堪重托,结交的朋友也大多是些酒肉朋友,以利聚,有利如蚊虫嗜血,无利则散,若自己不在了,妻弱儿幼,无法压制他们,反而受他们钳制。

陈盛扶他起来,连称不妥,说之前自己能辅助主家,是因为在家为仆数十年,主家上下都信任自己的为人,凡事听从自己安排,哪管外头闲言碎语再多,也信任自己,而自己对于张家来说,不过一个陌生人,与其他人既无恩义,又无交情,如何能担此重任?

他劝张义成,好好调养身子,另选贤能。

张义成跪在地上,说自己实在无计可施,陈大叔不答应他,他绝不起来,为了妻儿,他只能厚着脸皮为难陈大叔了。

陈盛无奈,答应了他,在他离世之后,会帮忙接管家业,照顾妻儿。

张义成召来妻儿,吩咐他们向陈盛行拜见长辈的大礼,流泪道:「玉娘,你我相伴十年,相亲相爱,从未有过红过脸,本以为能白头到老,谁知上天不给我机会,我只有将你们托付给陈大叔,希望此后你凡事都听陈大叔安排,切莫听其他人唆摆。」

杨氏哭得几乎昏厥过去,张方年纪还小,听闻父亲将要离世,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张义成又召来久在他们家寄住的朋友们,每人给他们二十两路费与两套衣服鞋袜,说自己生意经营不善,不能继续照顾他们,送他们离去。

有些朋友接过包裹,扭头就走,有些站在一旁,静观其变,有些则大骂张义成自私自利,空有慷慨之名,遇上一丁点困难就甩下朋友不要了。

程恭说朋友有通财之义,既然张家生意有问题,自己身为朋友,当鼎力相助。

他从身上掏出五十两银票,说这是近年来自己省吃俭用剩下的,借给张家度过难关。

这些年,张义成逢年过节送给程恭的使用,少说也有上千两银子,见他抠抠搜搜拿出五十两,不由叹息,说多谢了,程兄身上也不便利,自己留着花吧。

打发了那群寄生虫一样的酒肉朋友之后,张义成又摆了个宴席,请来永康知县大人,召来亲戚与名下店铺掌柜伙计,宣布自己去世后,由陈盛打理张家家产,其他人不得干涉,并请知县大人做个见证。

亲戚们莫名其妙,都觉得他被陈盛迷惑了,一个凭空杀出的老头子,凭什么接管张家偌大家产?他堂兄张志成、大舅哥杨纵反对得尤其厉害,都说亲不亲自己人,外人哪有自家人知根知底?

然而,张义成不为所动,还请用永康知县做了见证,自己去后,如有他人为难陈盛,劳烦知县大人主持公道。

他去世后,陈盛挺身而出,主持料理丧事与家业。

闻讯而来的朋友们不满意了,说陈盛不过一仆人,算得上老几,就算要料理家务事,也应该由张义成堂兄、大舅哥他们主持。

陈盛理直气壮,说那是张义成生前所托,有知县大人为证,如果他们有意见,不妨去衙门递状纸去。

张义成昔日好友程恭,暗中不满陈盛踢自己出局,纠集了一群昔日的猪朋狗友,要趁陈盛下乡看农庄收成时,对他下黑手。

幸亏其中一个酒肉朋友,贪图钱财,觉得程恭一向贪财,与其等他事后分自己一点好处,不如直接找当事人要一大笔钱,跑去陈盛面前告密。

陈盛这才逃过一劫,将计就计,与知县大人联合,将程恭一干人等送进了监狱。

亲戚们分成几派,争夺财产,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都不满意陈盛,叹息祸害遗千年,程恭居然没能送走陈盛,纷纷在杨氏与张方面前说他坏话。

所幸,杨氏记得丈夫临死前的嘱咐,说凡事要听陈盛的,他没有私心,一心一意只会替他们母子打算,对亲戚们的唆摆置之不理,每日好酒好菜招待陈盛。

亲戚们逼急了,杨氏便嚷嚷着要请知县大人来支持公道,亲戚们只好暂时退让。

杨氏安分守己,教养儿子,张方潜心学业,日夜攻读,不知不觉过了一年,张家生意在陈盛的主持下,依旧繁盛。

大舅哥杨纵来找杨氏借钱,说自己新近认识了位京城王府总管,替王府诸位主子寻找好玉,只要有本钱,转手就能大赚一笔,他需要两千两,一个月后连本带利偿还。

这一年,杨纵以退为进,从不上门麻烦杨氏,四时八节,不停送礼,杨氏想起往事便心怀愧疚,想着当日大哥出头力争,为的也是自己这个妹子,这一回他难得张口,两千两银子又不多,便吩咐杨纵拿了自己的牌子去找账房先生,直接开两千两银子。

杨纵兴冲冲去了,很快又怒气冲冲跑回来,说账房不让拿钱。

杨氏一问,才知道账房说了,没有陈盛的允许,不敢答应这么大笔的开销。

杨纵见妹子脸色不好,赶紧趁这个机会,在她耳边说了一连串陈盛的坏话,骂他拿着鸡毛当令箭,完全把自个当主子了。

杨氏虽然心中不快,想起丈夫临终前的嘱托,不敢有违,在杨纵面前替陈盛遮掩了几句,拿出自己的私房钱五百两银票,交给大哥。

杨纵看也不看那五百两,冷笑道:「人家王府总管瞧得起我,才给我这个面子,五百两,他定然以为我眼里没他呢。」

杨氏又拿了两副宝石头面,让他去当铺当了,凑一凑。

到手的肥肉自然舍不得给别人的,杨纵嘀嘀咕咕,抱着头面与银票,走了。

此事在杨氏心里留了个疙瘩,她一想到明明自己是正经主子,花自己的钱,却不能畅快,便暗暗对陈盛有了不满。

又过了半月,杨纵带着两样新款珠花来看杨氏,说这都是那个王府总管带来的,特意拿给给妹子瞧个新鲜,若是喜欢,后面继续送来。

杨氏叹口气,说自己一个寡妇,哪有心思戴什么珠花,只盼着儿子读书上进,早日考个功名,也算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人了。

杨纵一拍大腿,说自己今日就是为这个来的,外甥读书认真,可身子有些娇弱,整日关在府中不是好事,自己新近发现了城南一所大好宅院,位置与景色都上佳,价格也便宜,若是买下来,外甥可以在读书之余,在附近的笔架山溜达溜达,对身体大有好处。

而且,笔架山上还有两三座庵堂,清净整洁,那里的师太也是饱读诗书的,讲经一流,杨氏到时候也可以去那里走一走。

杨氏一听,心动了。

杨纵主动提出要替她张罗买房子一事。

杨氏想了想,说府中诸事都是由陈盛主持的,买房子这么大一件事情,还是得先跟他透透气。

陈盛反对,说那所宅院他也知道的,原主人上京为官多年,托亲戚看管房子,如今仅凭一封京中来信与房契便卖了房子,万一来信是伪造的呢?他日原主人归来不认,岂非白花了钱?

杨纵早已带外甥张方去看过宅院了,张方也十分喜欢附近清幽的景色,听闻陈盛反对买卖,又想起父亲临死前的嘱咐,便丢下此事,回归书房。

杨纵原本可以在这桩买卖中大赚一笔,眼看到手的银子要飞了,哪里舍得,一个劲在妹子面前打包票,说这桩买卖已在官府备过案的,也有保人签名画押,还能造假?

「再说,你是我妹子,我能害自己亲妹子亲外甥?」

杨氏听着听着,心想大哥总不会害自己的,便请陈盛过来,施了一礼,请他行个方便,少爷确实很喜欢那套宅院。

陈盛一听杨氏这么说,摆明将自己当成个碍事的,自己再反对,他们也不会听进耳内,连称言重了,说既然少爷喜欢,那自己就去办理契约吧。

杨纵要从中拿好处,一早已经跟杨氏揽了这事,杨氏又怎么会让陈盛插手?她支支吾吾,最后还是坚持由大哥杨纵出面去买宅院,陈盛只需要让账房出钱就好。

最后,杨纵以三千六百两的价格,买下了那座宅院。

进宅酒还没摆呢,原主人归来了,告他们擅买自家宅院,打起官司来。原本与他们交易的亲戚逃去无踪,一番撕扯,张家白白赔了三千六百两房款外加一千打点的银子。

杨氏心疼没了的银子,杨纵在她面前嗷嗷哭,骂陈盛,说他明明知道这是个圈套也不提醒自己,就是黑心,就是为了看自己笑话,就是要恶心自己,他要真是个传说那样大公无私的忠仆,就算挨打也会死死抱住自己的腿阻止吧。

杨氏想想也是,陈盛乃是丈夫生前一再称许的忠仆,在原主人家掌管钱财多年而无一藏私,无一出错,怎会眼睁睁看着张家出这么大的纰漏?

他分明是故意的,故意报复自己未经他允许而买房子。

罅隙既生,杨氏对陈盛再没了往日的客气。

陈盛为仆几十年,眉头眼尾有什么不懂的?若就此离去,张家财产落入有心人手中,张家母子哪能安生?如何对得起当日张义成的托付?

他忍着杨氏的冷嘲热讽,继续料理张家生意。

杨纵换了个说法,在杨氏面前骂陈盛独揽大权,明知道他自己一只脚已经踏到了奈何桥上,死死不肯放权,他再忠心,也不过是个仆人,再能干,也年近七十了,还能蹦跶到九十岁?

「妹子你糊涂啊,再不花点时间培养几个自己的人手,等陈盛突然生病或者去世,岂非一头乱?」

杨氏想想,大哥说的也在理,张家的财产,始终还是得自家人来管理,委托外人,终究不能长久。

为了以示公平,也害怕族人说她搬张家钱财贴补娘家,杨氏请来张义成堂兄张志成与大哥杨纵,暗中商议,先收买部分掌柜伙计,方便陈盛走后掌管生意。

三年孝满,法事完毕,张义成妻子杨氏与儿子张方都除了孝服。

杨氏特意请来陈盛,将一大包银子摆在桌上,说这三年,张家全靠陈大叔张罗,着实苦了他。

陈盛年近七十,看惯人情冷暖,见她言行,主人已经另有打算,自己再不走,只会被人疑心他要欺负孤儿寡母,霸占家产。

于是,他告诉张义成妻子,自己年老体衰,最近生了几次小病,虽然承蒙张公子托付,却有心无力,继续蹉跎下去,只怕大损张家生意,只能辜负他了。

杨氏万万没想到陈盛这样轻易就答应了,攒了一肚子的话都没用上,不由眉飞色舞,压不住面上喜气洋洋:

「陈大叔说笑了,您老人家为我们张家呕心沥血,该享几日清福啦。」

陈盛请来亲朋戚友,将账本一一公布,这三年,他掌管张家家业,替张家挣了四万七千三百八十四两银子。

他要带走三百两银子,那是当初张义成答应他的养老钱,每年一百两。

亲朋戚友盼到他主动离开,心中大大欢喜,若为这点银子纠缠,只怕他借此而不走,纷纷都对他竖起大拇指,说应该的,这段时间辛苦他了。

陈盛离开后,张家过了两月宾朋满座的好日子,开始闹起来。

杨氏背后有大哥杨纵,张方背后有堂伯父张志成,各自打着旗号说自己才是真心为张家好的,对方都是抢家产的,闹得不可开交,请状师,写状纸,先告到知县面前,继而告到知府面前。

杨氏与张方在亲戚们的唆摆下,一个头两个大,母子之间也彼此怀疑,渐生罅隙,

张志成与杨纵等虎狼之徒,则趁机利用各种手段,侵吞了张家不少财产。

不足半年,张家家产折损大半,多间店铺便宜卖掉,入手的竟是陈盛原来的主人陈家。

杨氏心如刀割,气得破口大骂,骂陈盛打着忠仆的旗号干龌龊事,骂死鬼张义成识人不明,引狼入室,才酿成今日大祸,再这样下去,只怕整个张家家业都要葬送在陈盛手里。

张方经过这半年多的折腾,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他想起父亲当日嘱咐的话语,忍不住分辩说,那不是陈盛的错,而是他们母子用人不明,自作自受。

他不顾杨氏的阻拦,亲自去见陈家人,要向陈盛赔罪。

陈家人说,陈盛因为操心张家官司,急怒攻心,半年前去世了,临终前拜托陈家,替他好好照看张家:

「你若不来,我便作罢,你今日既然来了,可见还念及他一番心意,还可以救一救。」

陈家出手,出示了杨纵、张志成等人侵吞张家财产的证据,替张家夺回了原本属于他们的财产。

财产失而复得,杨氏百感交集,嚎啕大哭,谁也不知道,她哭的是张义成,还是陈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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