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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士光【种包谷的老人】

2023-12-07文化

(一)

这里是一个村庄。这地方,是太遥远了,也太寂静了,一片窄窄的坝子,四面都有青山屏障。就连那条从小小的乡场上穿过、并且整日里都空荡荡的碎石车路,也远远地落在重重青山的那一边、那一边。至于城市呢,更不知远在何方,在哪一片望不见的天空下面。

一眼望去,只见青绿的山峦默不作语,连绵地向天边伸延,颜色逐渐变得深蓝,最后成为迷蒙的一片;一片片的杉树林和柏树林,无声而绰约地伫立,连接着一簇簇的灌木丛,一直通向好幽深的山谷里去;好久好久,远远的蓝天里才出现一片密匝的黑点,飘忽着,渐渐地近了,倏地化为一阵细碎而匆忙的雀语,仿佛被这儿的寂静惊骇了似的,一下子掠过去,又还原一片小小的黑点,消失在那样肃穆的蓝天里……

可是,这之中,有一条隐约的山路,从山垭的那儿跌落下来,光是一些窄狭的、深深浅浅的石级,折回在长满刺丛的岩石之间;后来就变成一条黄沙土的小胳,弯弯曲曲地越过土丘,穿过那些低矮而茂密的青棡林;最后来到坝子上,成为一条洁净的石板小路,在溪水潺潺的田畴之中蜿蜒。在那近旁,一片杂树林子里,银杏长得那样高,梨树带着鸦巢,村庄出现了。

开始是一处薄薄的竹林,掩映着一户人家的瓦檐。跟着,李村的枝桠里,露出一间牛圈;核桃树斜斜地荫翳的地方,现出立在石阶上的房柱,还有厢房的没有漆过的壁板。人家疏落地散着,又被树木和菜地连在一起。水塘边上还能看到一间四四方方的、早年留下来的祠堂,那青色的砖壁,直让人想到这里的日子的长久……

这地方叫落溪坪,有三十来户人家。

略略地离开那连在一起的林子和人家,在石板路拐弯的地方,有一间矮小的、显得有些孤单的瓦房。它带着一个没有遮拦的、用来堆放柴草的棚子,一块很小的土坝,几畦菜地,几株桃李和一株枇杷。这是刘三老汉的房子。许多年来,他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刘三老汉七十多岁,脸、脖颈和手,都干枯了,是深褐色的。许多年了,他似乎总是一个模样,仿佛他不曾年轻过,也不能变得更老。象这里的许多上了年纪的庄稼人一样,他不穿别的衣裳,还按照原来的样子,终年穿一件长布衫,在头上缠一块很长的白布帕,在腰间束一根揉皱的白布带,似乎这样很自在、很好,不希求别的了。人们不曾见过他分外地高兴或者忧心。他默默地,神情总是那样和蔼。白了的山羊胡微微翘着,眼睛时时眯起来,眼角那儿的皱褶深深的、弯弯的,隐约着静静的笑意。仿佛他满意日子,感谢人们和土地,之外就没有别的心事了。人们都知道,他的老伴,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姑娘,都在二十多年前不幸死去了,剩了一个么女儿,跟着就嫁到了五十多里以外的七星场;从那以后、他就一个人在这里过日子。在家里,在地里,他不能很敏捷,于是就不急躁,也不停歇。

庄稼人上城做活路,或者顺着石板路去赶场,常常从他的门前走过。这些年来,春日慵慵,人们看见他弯着腰,独自在那儿收拾自家的菜畦;夏日炎炎,则见他坐在阴凉的檐下,久久地打一双草鞋。手不那么灵便了,薅完一畦菜地,搓好一根草绳,得多少时候呢。但是,麻雀在李树上蹦跳,抖落雪白的花瓣,长长的日影划过,田野阴下去了,接着又明亮起来,这落溪坪上的日子,不是好生悠长么?他摸摸索索的,许多的事情也总是能做完。长久以来,虽然庄稼人须得一同做活路才能分谷子,乡亲们却早就不招呼他出工,秋来依旧秤给他粮食。日子既一直不太平,田土里没有收成,乡亲们也没有多少能分给他的;好在他吃得很省、很少,掺和着菜叶,也就一天天过来了。正午和傍晚,他家的瓦檐上也飘浮着青色和白色的烟缕,那是柴草烧着了,他已经为自己做好饭。和落溪坪的其他人家一样,他的灶台也是月牙形的,砌在屋子中央,一眼就能看见。那时他就在灶膛跟前的矮矮的条凳上坐下来,衣衫的长长的后襟垂到地上,一个人在那儿吃饭。一碟捣碎的、掺了盐和水的辣椒,或是一碟咸青菜,就放在灶台上面。只见他双手捧着那只碗,久久地搁在自家的膝盖上。

落溪坪的人们叫他三伯或三公,逢到在近旁做活路,歇气时分就常常到他的土坝里来,卷上一匹叶子烟,坐上一阵。那时年轻的后生和媳妇们,就顺手操起扁担来,为他把水缸挑满。过路的人知道他和气,也往往向他讨一个火吸烟,或是借一只水瓢来喝一回凉水。在夜里,赶夜路的人算计路程,他这里也仿佛一处小小的站头,远远地望见他的小屋里还有光亮,心里都会一阵高兴:冷天可以唱到一碗热茶,月黑头的时候,可以得到一棵干透了的葵花秆,燃起一小片猩红的光亮。过了他家之后,一直走到青木桠,小路近旁都见不到人家了。每逢他家的那一条黄狗叫起来的时候,那多半是有陌生人过路,他就走到馆下来,挥着手,把狗吆开……

他就这样在这条石板路的一旁,守候着什么似的,不声不响地度着时光。

曾经有过好几次,他病了,病得很厉害,一连几天都起不了床,人们来看望他,都以为他要去了。不是人生七十古来稀?这儿的庄稼人既不厌恶生,但对死也一点不怯惧,说起来的时候总是静静的,时候到了,就该回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他终于没有离开这人世。象一棵坚韧的草茎,在风雨袭来的时候弯下腰去,过后又依然伸直起来。不几天,他又撑持着,披了一件棉袄,在自家的门槛上坐下了,渐渐地又拾起家里和地里的事情。仿佛他的生命和那些山林一样,是无声而长久的,又仿佛他不能死去,是因为他还有什么丢不开,他这样守候着的,还迟迟地没有到来……

(二)

农历六月开头,炎阳炽烈地在落溪坪的顶上照耀,把田野持久地置于它的光照和灼热之中。山上的树,斜坡上的包谷,平坝上的秧子,还有所有的草丛和灌木丛,都不得不紧迫地用自己的须根向土地吮吸。土地的水分仿佛全被吸到茎和叶片上来了,以至桐树的阔叶展开到最大,包谷的叶片伸延到最长,瓜藤牵连到好远好远,秧子呢,则严严实实地遮没了整整一坝水田。除了静静的石板路依旧蜿蜒而外,整个落溪坪的山野是一片湿润、饱满而凝重的碧绿,浓郁到仿佛透不过一口气来。

斜坡上和坝子上是沉睡一般的宁静。田野是因为紧张才寂寂无声。要是秧叶能象大雁一样迁徒,也就会退到浓荫里去;但山村也好,包谷和稻秧也好,它们都不能,只得站在原地,或者被蒸溶,或者争得自己的籽粒。一切都白热化了;在寂静之中,简直可以听到须根切切地吸吮,叶片嚓嚓地伸长,四下里是一片细碎、繁杂而艰难的轻响,沙沙地搔爬着人的心。风为之而息下来了,轻轻地也不敢吹拂,鸟儿们屏住声息,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云彩也只留下淡淡的一缕,悄然地挂在远天的一旁。

正午过后不久,刘三老汉独自一人,伏身在斜坡上的一片包谷林之中。茂密的叶片完全把他遮没了。他的长衫的前襟撩起来,掖在腰间的布带上,佝偻的脊背深深地躬着,握了一只水瓢,一步步往包谷林的深处拥动。乱纷纷的、油绿到发黑的包谷叶,在他的身边象刀剑一样交错,笼罩着一片静止不动的、叫人心慌意乱的闷热。每移动一步,衣襟都把包谷叶牵擦得窸窸响,同时有更猛烈的溽热扑到人的脸上。那些伸到面颊上来的叶片,是无法撩拨开的,尖梢刺着他的干枝桠一样的手背,叶齿从他的瘦黑的脸上划过,茸毛粘上他的细细的脖颈,汗水跟着就沾湿了那些碎屑,并深深地没到划出来的细小的口子里去,让人的脸和手都火辣辣的。

泥土渴透了。在叶片底下,在这隐藏起来的、水底一般葱绿的一隅,褐黄色的粘土把水分失掉之后,变成很浅的黄色,石块一样的灼热和坚硬,连人的脚步也不能把它踩碎。包谷的藻红色的罩根一株株地露出来,象爪子一样紧紧地抓住土地,和土块牢牢地埋在一起。要是泥土含着湿气,经过一个夜晚之后,在清晨还会有一点润湿的露水,现在呢,连露水也凝结不起了,土地整天都是干渴的。一只很大的黑蚂蚁,匆匆地钻到裂开的泥缝里去了。一只淡绿色的青蛙,倏地从眼前跳开。后来,刘三老汉终于谨慎地把木瓢贴近一株包谷的罩根,把水灌进筋络一般的细根的空隙里,让水从那儿浸到泥土里去。

水刚一沾着泥土,就发出吱吱的声响,又细碎又清晰,一点也不流淌,马上就被吸干了,在细根的周围留下一小圈浅浅的影子。眼看那影子很快地淡下去,一会儿就只剩下一点差不多不能辨认的痕迹。本来,刘三老汉是把一瓤水匀称地分成两半,分给两株包谷;但这是从桶里舀出来的最后一瓢了,没有盛满,是浅浅的,他就全部给了这一株。

过后他摸索着从包谷林里退出来,在旁边的草埂上慢慢地坐下。阳光太炽热了,那些车前草和铁线草发烫,热呼呼的湿气一下子传到他的腿上。一只青蛙跳出来,跌落进他的衣襟,背上有一根细细的金线,绿得仿佛透明,喉头急促地起伏,也好象渴得厉害,跟着又跳开。空了的木桶和扁担在他的身旁。那扁担斜倚在草埂上,是红木的,不知用了多少年了,被汗水浸渍,让衣肩搓磨,早已是玉一样圆润,琥珀一样发着深沉的、暗红色的光亮。那些年他赶七星场,就用这根扁担,一百多斤的担子,去来一百多里路,还早去早回。现在他老了,是不行了。换一个时候,担这一挑水,淋这一片包谷,就算不得一回事情。

他坐着,衣衫从领子那儿敞开。横斜在肩头那儿的、还有胁下的布绊纽扣,都解开了,脖颈、肩胛和一小块胸膛露出来。那衣衫,是一种很厚实的粗布缝成的。布衫很旧,褪成隐隐的、发白的青色,两个肩头那儿补缀着长方的、还很新的蓝布。布厚了,汗水不容易浸透,但也终于还是在脊背和肋下渗出来,沿着纱线向两旁浸润,象一块淤血的伤痕,边线已经被太阳晒干了,留下好些银灰色的、仿佛带着咸味的晕圈,至于露出来的脖颈、肩膀和胸膛,还有他的一直被阳光照亮的一张脸,则仿佛经受过烟熏火燎,渗出一层油,象他身旁的扁担那样,透着隐隐的、暗红色的光泽。他的双臂无力地垂下来,让一双手落在膝盖上。那手从长长的衣袖里伸出来,象露到地面上来的树根,一只抚着膝盖,另一只则用手背触着膝盖,手掌反过来朝怀里摊开,手指微微蜷曲,仿佛受了伤而再不能动弹。

但他的神情还象平时一样和蔼。阳光眩人眼目,他的眼睛眯得更厉害了,眼角那儿隐着的笑意也更平静、更深沉。他蜷缩着脊背,脖颈略略伸向前面,嘴唇微微张开,一动不动,褐黄的眼仁已经浑浊了,但不知是噙着浆液还是映着阳光,差不多眯成一线的眼缝里,还有隐隐闪动的亮光,好象满意地望着,其实又并没有望,用心地想着,其实又并没有想。

这片包谷林远离着落溪坪的人户,离刘三老汉的家大约三里路。除了落溪坪的庄稼人而外,很难说这人世上还有什么人知道这儿有这样一处斜坡。这是一处半荒芜的、僻静的山沟,又不顺路,就连落溪坪的人也不大容易到这儿来。在这斜坡上,望不见那条石板路,也望不见一户人家、一个人影。无边的蓝天之下,无限的阳光之中,只有眼前的包谷林,再就是寂寞地闪烁着光亮的茅草和刺丛,全都在炎暑中深深地凝滞了,久久地没有一点响动……

……春天里,世道不同了,乡亲们欢欢喜喜地聚在祠堂取前的空地上,安顿今年的庄稼。去年,落溪坪的庄稼人,托福被允许把庄稼划给一家一户料理,田里和土里的收获都涨了好几成。但大家心里不稳,怕事情不长久,还是惴惴的。后来,不见上面来人追究,还处处听到赞许,于是宽心了,今年想安顿得更精细。队长刘诚喜笑眯眯地来到刘老汉跟前,问三伯今年要不要也分派一份土地。这不是苛求他,不是劝他,是关心他。眼下他刘三老汉做或是不做,都更加不要紧。那时刘三老汉就要了这一处半荒的山坡来种包谷。乡亲们先一诧异,跟着就明白了三伯忠厚的用心,是不耽误大家的熟田熟土,于是便都不计较,说这一处山沟就划归三伯好了,随便种多种少,算是打发日子,至于收多收少则一点不要挂虑。

之后呢,乡亲们各自忙着自家的活路,就渐渐地淡忘了这回事情。时日漫漫,偶尔有人碰见刘三老汉扛了锄头出门,或是担了粪桶回家,也都不十分在意。这地方,一年到头,有哪一个能空闲呢?于是,在田埂上相逢一笑,招呼一声,也就匆匆地过去了。现在,一坡的包谷已经成林,一株株地挽着手臂,连成一个又一个墨绿的方阵。粉黄的天花也已经零落,那些长长的叶片伸出来的地方,正在挂包。那么,这里究竟种了多少包谷,落溪坪的乡亲们并不清楚。

太阳才刚刚西斜,离落山还有好长一阵,还能从坡下那一块过水丘里,舀起来好几挑水。于是,过了不大一会,刘三老汉就用手抚着膝盖,慢慢地站起身来,担好那一挑桶,顺着一条隐藏在草丛中的小路,蹒跚地往下走。天是这样高远、博大,山野是这样繁茂、连绵,他呢,这样佝偻,这样迟缓,在这一片斜坡上,几乎现不出一点行踪,小到让人看不见。可是,渐渐地,一簇又一簇的刺丛,还是留在了他的后边……

(三)

夏天的日子漫长得过不完似的,匆匆的夜晚过去,跟着又是一个长长的、火辣辣的白昼,骄阳总停在落溪坪的顶上,久久地一动不动。可见,不知道从多久起,仿佛一场紧张的拼搏终于渐渐地透出了分晓,田野从它宽阔的胸膛里透过来一缕悠悠的气息,斜坡上和坝子上有如水一般的清明在散开,四下里的树木和庄稼也开始在微风里摇曳,枝叶变得从容而宽余。露水回来了,在清晨和傍晚润湿了田埂,悄悄地挂上草尖。露岚也来到了坝子上,静静地浮着,不再回到山谷里去。阳光虽然依旧明亮却不再痛炙人的脊梁,变得宽怀、清澄,仿佛它终于力乏了,不能蒸融田野,也就和田野和解了似的……秋来了!

七月半,落溪坪的人们动手扳包谷。秋成熟了落溪坪的田野,也成熟了庄稼人心底的希望;比方一条水牛或半间瓦房,娶亲的彩礼或陪嫁的衣裳,而今都可望如愿以偿。乍一看,一片片的包谷林还是静静的。可稍一留心,四处的叶片都在窸窣作响,并不停地传来清脆的断裂声。这儿那儿,包谷的枝叶在晃动,从中现出来细蔑的背篓,还有男人缠在头上的白布帕,或者女人系在腰间的蓝围裙。有人拖长了声音呼唤,又有人不知在哪里回应。等到庄稼人终于从包谷林里出来的时候,女人们都弯着腰,象纤夫一样背着背篓。男人呢,则用手把箩筐的绳索拉紧,以便担了包谷走过那窄小的田埂……

刘三老汉的包谷,是队长刘诚喜带了人去帮忙扳的。开始,只去了三个男子汉,以为一次就能担回来。哪里知道,在坡上一清点,就连三十个男子汉一次也未必能担完。在那包谷林旁边,刘诚喜他们惊愕得好一阵也说不出话来。略一停,他扳好一挑,就回到坝子上来邀约更多的人。消息顿时在落溪坪传开了。这天下午,刘三老汉家的土坝那儿简直象赶场,乡亲们都来帮忙、探望,临近黄昏的时候,包谷全扳回家来了,足足扳了满满的五十七挑。

那时女人们得回去做夜饭了,男人们则不肯离开,都在刘三老汉的门前留下来,一边卷叶子烟,一边久久地谈论。大家估量着,连连地点头,说就是晒干簸净之后,也不下三千斤。从落溪坪这两年的收成来看,三、四千斤包谷并不算很多,土地落到一家一户经管,以包谷而论,五口之家即大抵有这样的收成。可是,这样好的庄稼却是刘三伯做出来的,这就不能不叫人吃惊,并深深地引动庄稼人的心思。直到吃夜饭了,女人和娃娃老远地呼喊起来,人们才渐渐地散开。但仿佛还有许多的余兴未尽似的、夜晚又有好些人来到刘三老汉这里,借着从门里照出来的一点油灯的光亮,把土地和庄稼说下去,许久了,那叶子烟深红的火星,都还在淡蓝的夜色里一闪一亮的……

但在这之后,过不了几天,事情也就渐渐淡下来。本来,庄稼收进家来了,欢欢喜喜的、也就算了结了一回事情。再说跟着就开镰挞谷子了,这才忙得见了亲家都不答话呢!人们扛了挞头,或者肩上压着两百来斤一挑的湿谷子,匆匆地经过刘三老汉的门前,或者看见他依旧弯着腰,铺开竹席来晒包谷,或者夜很深了还点着一盏油灯,摸摸索索地在家中料理,便又不十分在意,有时招呼一声,有时忙得连招呼也来不及,就径直地走过去。

可是,不久,就在八月开头里的一天,入夜以后,有人慌慌张张地传过话来,说刘三老汉病了,病得很厉害。

这时候,秋之落溪坪的田野,经过了白天的繁忙之后,也仿佛静静地歇下来了。深蓝的夜色不知是从土地上升起来,还是从深邃的星空里降下来,把星星、山林和田埂融合在一起。上弦月刚刚出山,晶莹的一弯,连着映出来的另一半透明的月影,嵌在对面那一匹黑黝黝的山头上,山峦、树丛和人家的轮廓,全都在夜的蓝色里清楚地现出来,全都庄重而沉思。落溪坪显得这样玄秘、庄严而空灵,仿佛不再属于人世,羽化而凌空了似的。乡亲们急急忙忙地从石板路上走过,赶到刘三老汉家里去,脚步声那样空泛、清晰……

不一会,刘三老汉歇息的屋里都站满了人。从门槛那儿往屋里探望,只见油灯的光线静静地抖动着,透出来好些黑色的、一动不动的背影。后来的人们一时进不去了,只好留在外面,留在那间黑暗的、砌着月牙形的灶台的屋子里,留在檐下和柴草棚子附近低声地谈论。昨天,刘三伯不是还在收拾那些包谷壳?本来,人老了,病痛或者生死都在旦夕之间,但是此时,乡亲们却一个个都很诧异,仿佛刘三老汉是不该病也不会病的。往昔的日子那样艰难,他不是一次次地都没有死去?那么,好容易到了今天,再说他又收了那么多的包谷,为什么要别了大家而去呢?不、不会的。

屋里的那一盏油灯,是搁放在靠近床头的一张柜子上的。一只娃娃们剩下来的小小的墨水瓶,装了铁片和棉絮做成的灯芯,黄色的火焰无声而拼力地摇曳,在浸到屋里来的蓝色里透出来一团朦胧而五彩的光环,舒静地往四周散着淡泊的、却是清明的光线。但屋子终年被柴草的烟尘熏染,又栖息着许多的夜色,散开的光亮跟着就被融合了,只映出来一片轻悄的暗影。刘三老汉的灰黑而补缀的帐子给撩起来,掖在枯黄的竹竿做成的床架上,隐隐地现出来蜡染的、蓝底上带着白色菱花的土布被单。他就躺在那儿,头枕在窄小的、长方形的枕头上,合着眼睛。

他还在静静地呼吸,但似乎已经不省人事了。刘诚喜俯下身去呼唤他,也得不到一点回应。他的眼帘垂下来,安详地合着;额头和眼角的那些皱纹不再牵动,凝结了,凝结着一丝再不更改的笑意;微微张开的嘴唇,也似乎是在呢喃着的时候欣然地停下来的;一点也不象病了,不过是安歇了,仿佛他已经做完了该做的事情,可以落心地歇下来,于是就在蓝色的夜里宽余地睡过去。油灯的光亮飘忽着,在他的脸上变幻着光彩和暗影,象一个安详而亲切的睡梦,使他脸上的笑意更恬静、生动……

这时候,落溪坪的木匠刘诚贵,一个四十来岁、脸长长的男子汉,急急忙忙地赶来了。他仿佛对刘三老汉病倒尤其不相信,用手分开乡亲们,一直来到队长刘诚喜的身边,来到床跟前,俯下身去探望。等到他清楚了事情确实是这样,就一跺脚回过身来,对大家说:

「嗨呀,这咋会呢?前天三伯还找我给他做家什!」

「嗯?」乡亲们不明白,有人问道:「做……家什?」

「是呀,」木匠刘诚贵说,「三伯他卖包谷的钱,做两张柜子,一张碗架,一张方桌,四条板凳,是给翠娥的!」

乡亲们都怔住了,翠娥,就是刘三老汉的嫁到七星场多年的女儿,是六〇年就嫁过去的,难道说,二十多年了,刘三老汉心里还一直挂记着这回事情?翠娥出嫁的时候,一件陪嫁的东西也没有,是刘三老汉抹着眼泪望着她走的;可是,那一阵是怎样的年成呢?那时地方上不清静,连衣食也那样艰难,刘三老汉才死了妻子和儿女,连自己也病着,是靠了翠娥的照料才活下来,哪里顾得了这些事情呢?算来,翠娥而今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万分想不到,刘三老汉心里竟然还一直丢不开!

这一来,队长刘诚喜又才想起来,前不几天,三伯颤抖的手交给他三十二块钱,托他还到乡场上的信用社,那不知道是三伯哪一年欠国家的贷款。一个时常为刘三老汉挑水的后生,又才跟着省悟了,说三公昨天还送给他一只鸟笼。三伯年轻的时候很能捉画眉,用马尾结成小小的圆圈,安放在刺丛中,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后来老了,就长久地歇下来。但他还留着一只笼子,或许是牵连着一缕已逝的韶光吧,一直不肯送给落溪坪的娃娃们……

一时间,乡亲们似乎明白过来了,感到刘三老汉这一回真要去了。有的女人失声啜泣起来。刘诚喜他们又弯下腰去,哽咽着声音呼唤:

「三伯,三伯!」

「三公,三公公!」

后来,人们看见刘三老汉合着的眼帘微微地动了一动,终于慢慢地睁开来。但他依旧那样安详,仿佛他已经远远他去了,听见乡亲们呼唤,才又回过头来同大家再见上一面,说 他总算活到了这一天,做完了自己的事情,而今该回去了,要大家从此好生过日子,尽管放心……

刘诚喜一见三伯睁了眼睛,就连忙要女人们递过来一碗水,请了手脚轻巧的人端到床前去,自己则挪出身子来同乡亲们商量,打发人去七星场叫翠娥,去乡场上请医生,立即分头进行。

不一会,在落溪坪的因了成熟而变得宽厚和深远的夜色里,在那条轻卷着雾岚的、成年累月都静静地蜿蜒的石板路上,即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几位乡亲分头赶路程,朝西北的青木桠,朝东南的青?林。赶紧,赶紧,三伯辛苦一生,还能让他把好日子过下去也说不定……

(【人民文学】198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