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敢相信,一直不敢……」
卢千阳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双肘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双眼茫然若失的看着碗里的那半只鸡蛋。
卢千阳只吃了一口,双黄蛋!
「但你还是来了,这一点你比你师哥强!」
方正心慵懒地靠在沙发上,双手捧着已经冰凉的玻璃杯,半眯着眼睛看着卢千阳。
他的眼神里满是平静。
卢千阳没有说话,此刻在他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两个人的脸。
一个是徐天,另外一个是言妙语……
论智,谁也比不过徐天;论隐藏之深,也许谁也比不过言妙语。
「一定有人提醒了你,那个人不会是袁克佑,也不会是周乙……」
方正心喃喃自语,突然他那有些迷离的眼睛顿时一亮。
「是他……」
卢千阳根本不需要抬头,他知道方正心已经猜到了那个人是谁。
徐天!
方正心眼角微微一挑,眼眸深处闪过一抹狡黠的笑容来。
他慢慢地把目光移到卢千阳垂下的半张脸上,又轻轻地抿了一口冷茶。
随即,方正心居然重重地呼了一口气,一股轻松的表情涌上脸来。
「还好!是他……」
卢千阳猛地抬起头,有些惊愕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师父。
「……」
方正心慢慢地把手中的玻璃茶杯放在茶几上,翘上一条二郎腿,平静地看着卢千阳。
「还好,只是他猜到了……」
卢千阳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怎么?徐天看破了他的这面目,方正心为何还要叫好呢?
卢千阳搞不懂,方正心却慢慢地说明白了。
「徐天不会回来的,他知道了又能如何?一个久居香港几十年的老牌特工,突然指证远在蓉城的方正心,谁又会相信呢?」
卢千阳突然明白过来,为何方正心并不担心徐天。
徐天从某种意义来说,他已然脱离了组织很多年,他现在和组织的关系很是微妙。
组织上在某些事情上很仰仗徐天,甚至对徐天是言听计从。
可是,徐天毕竟是一个对组织心怀芥蒂的人。
自从田丹在那场运动中死了以后,徐天就不再踏入大陆半步。
徐天的这种的态度,任何组织都会对他有看法的。
只要有了看法,徐天的很多棱模两可的事情,组织上要么听,要么不听。
如果是香港事务,足够专业的徐天能够让组织信任。
可是,组织内部出了内鬼,特别是方正心这种正要被重用的同志,徐天的看法就会让组织犹豫。
只要有犹豫,方正心就一定能够摆平,毕竟徐天是不会回来的。
至于卢千阳,方正心完全不用担心。
方正心实在太了解卢千阳的性格了,如果他有足够的证据,他是绝对不会出现在家里。
方正心一脸平静地看着卢千阳,卢千阳的脸色渐渐有些阴沉。
「师父,你……,你到底……」
卢千阳支吾着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坐在对面的方正心却冰冷地笑了笑。
「我到底怎么变成了这样?对吧?」
方正心双手抱在胸前,嘴角挂着一抹冷酷的笑容。
「……」
卢千阳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方正心。
「我二叔一定告诉过你,我并不是方家的嫡孙……」
方正心的嘴角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冰冷的目光盯着卢千阳。
卢千阳当然知道,方家的往事,老爷子曾经给他讲过很多次,里面所有的人物,卢千阳都很熟悉。
特别是自己师父的父亲老林,老林并不是方家人,他不过是当年林诗君为了报复方从恩,从北京鲁家抱来的一个孩子。
老林成了林诗君手中的工具,虽然最后幡然醒悟,自尽在方从恩的面前。
方正心是老林的遗腹子,他的娘小卢是军统的报务人员,后来被我方策反,曾经秘密为组织工作过一段时间。
卢千阳听老爷子说过,解放后,小卢带着一岁左右的方正心去了北京。
直到多年以后,方城才在上海见到八岁的方正心和他的母亲小卢。
自从上海一别,方城再见到方正心的时候,方正心刚刚退伍回家。
准确地说不是退伍,而且被部队强制退役,在那个年代,他母亲的问题说不清楚,牵连到方正心。
方正心回了家,可是他娘却死了,被斗死了……
方正心在北京呆不下去了,没有办法的他,到蓉城投奔了二叔方城。
在方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方正心进了镇公所,负责当地的治安和联保,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卢千阳的父亲卢成江。
「我不是方家的嫡孙,我爹是北京鲁家人。自然,我也是鲁家人……」
方正心慢慢地放下翘着二郎腿,一脸平静地看着卢千阳。
卢千阳心里顿时明白过来,方正心认祖归宗,回了鲁家。
鲁家……
卢千阳心里又暗暗地叹息了一声。
这个庞大的家族,鲁家在商,在政都出了些大人物,很大的一些人物……
卢千阳不敢想,也不愿意多想。
方正心却看穿了卢千阳的心思。
他笑了,笑容很狡黠。
「千阳,你永远也想不到这是个什么时代……」
「……」
卢千阳脸色凝重,微微地点点头。
这个时代,讲究的关系,传承,家族……
一个局长的儿子,几乎不可能去当农民;一个农民的儿子,要想做局长,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卢千阳在这个时候才想明白,为何方正心不担忧远在香港的徐天,也不担心卢千阳面对面的揭露。
方家,再也不会给他带来更进一步的台阶。
鲁家,一定是可以的。
他利用了方家,也利用了鲁家。
现在的方正心要被组织重新提拔、重用,方城老爷子没那个能耐,唯有鲁家。
北京鲁家。
忽然,卢千阳笑了,脸上带着苦涩的笑容。
「即使我们都知道,这个场阴谋的背后是你在操纵,我们也是拿你没有办法的。」
卢千阳的话有些无奈,方正心点点头,很郑重地回答他。
「是!没有办法!周乙、袁克佑都老得不成样子,他们活不了几天;我二叔……」
方正心忽然眼神有些黯淡,眼眸深处的那一抹愧色一闪而过。
「我二叔,他们这帮人死后,上来的都会是我们的人……」
卢千阳心头很不是滋味儿。
先烈们抛头颅,洒热血,建立了这个美好的国家。走到现在却发现,这个国家正渐渐地被如同鲁家这种豪门把持,他们一代代地把位置传承下去,至于国家、民族,道义、文化,这些不是他们考虑的问题。
「你为什么一定要往国安的高层爬?」
卢千阳叹了一口气,其实,在这一刻,他感觉有些气馁。
卢千阳宁愿面对的事头山信,是佐藤,还是有山口和黄国生。
可是,现在他面对的是隐秘至深的自己人,他还是自己的师父,从小他尊之为父,引以为傲的人。
在这一刻,卢千阳仿佛感觉自己内心的信仰有些了动摇。
连方正心都是这种人,他这种人在我们国家还有多少?
他们会被绳之以法,还是会高升提拔?
卢千阳不知道,他现在既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
此刻,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两个人的脸庞。
一个是徐天,一个是言妙语。
徐天在他离开香港前,一再地叮嘱他:
那件事情,就托付给你了……
言妙语在他转身从病房离开的那一刻,她眼眸里的那份坚定让卢千阳明白,她是自己可以信任的人。
他们是自己的战友和同志!
一想到这里,卢千阳的心里顿时一惊,浑身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他抬起头,盯着方正心,沉默良久,缓缓地说道。
「师父……,自首吧!」
方正心的嘴角微微一翘,眼神凛厉地看了看卢千阳。
「自首?我向我自己自首?」
方正心的话里带着一份嘲讽。
「我下个月就去上海,就任国安的二把手,你说是不是向我自己自首?」
方正心冷冷地看着卢千阳。
「师父,收手吧,李诚仙已经死了,共济会不会,也不敢进入中国,你们谋划的那些阴谋不会得逞的!」
卢千阳最后劝了劝自己的师父。
方正心脸色一沉,他眼里的含着冰冷的嘲笑。
「这是个逐利的时代!无论是谁,他们都在追逐利益!李诚仙死了,还有王诚仙,刘诚仙;共济会不会来?未来的中国将会无比富裕,那群逐利的苍蝇又怎会放弃这块未来五十年最大的蛋糕!」
方正心的身体往前倾了倾,双肘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冰冷的目光打在卢千阳的脸上。
「这个世上只要有逐利的人,就一定会有我,会有鲁家……」
这句话,彻底让卢千阳的心里沉到了谷底。
也彻底地让他下定了决心。
官、商,任何时代只要他们勾结在一起,这个时代就一定不会是最好的时代……
在这一瞬间,卢千阳突然明白徐天看他的眼神,也明白了徐天为何宁愿孤老海外,也不愿意再踏入故土。
突然,卢千阳浅浅地笑了笑,又轻轻地摇摇头,伸出手,一把抓起面前碗里的那半只鸡蛋,塞进嘴里。
在这一刻,他和方正心的师徒缘分就此尽了。
「慢点吃,小心噎着……」
方正心冷冷地提醒了一句,卢千阳嘴里包着鸡蛋,使劲地咀嚼着,他冲方正心笑了笑。
方正心把他给卢千阳泡的那杯茶推在他的面前。
那杯茶,早已凉透。
卢千阳狠狠地把嘴里的鸡蛋咽了下去,对师父摆了摆手。
「这是老爷子专门送给您的,我就不喝了……」
说完,卢千阳慢慢地站起身,用深邃的目光看着方正心。
方正心的眉头微微一颤,脸上闪过了一抹诧异的神色。
「你……」
方正心一脸疑惑地站了起来。
卢千阳指了指那杯茶,平静地看着方正心。
「远在香港的徐天看穿了你的真面目,近在咫尺的方老爷子也识破了你的伪装,所以,他让我把这个给你送来……」
「这个?」
方正心的脸顿时变得一阵惨白。
卢千阳点点头。
「是的,就是头山信让给水猴子的那两盒茶叶,那两盒无解的剧毒茶叶!」
卢千阳冰冷地直视着方正心的眼睛,方正心这才突然想起,卢千阳一直没有碰那杯茶。
方正心圆睁着双眼,眼里的神色很复杂:惊恐,畏惧,失望和愤怒。
「他……,我二叔怎么,怎么会……」
方正心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右手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腹部。
卢千阳弯下腰,在方正心耳边轻轻地说道。
「老爷子早就怀疑你了……」
「……」
方正心脸色一变,侧过脸,眼里满是疑惑和不解。
「头山信到蓉城,从机场到那家书店,不超过三个小时,他要在三个小时内准备剧毒无比的茶叶,而且是那种事后无法检测出来的毒药。那个日本鬼子只有一个渠道……」
卢千阳没有说话,冰冷的眼睛盯着方正心。
方正心顿时一惊,他脸色愈发地苍白,嘴唇颤抖得厉害。
「不错,只有你,你给头山信准备了有毒的茶叶,后来水猴子在路上给调了包……」
「你,你怎么知道是我准备的?」
方正心干瘪的嘴唇颤抖得厉害。
卢千阳慢慢地直起腰来,他看了看方正心。
「有一个人,他在上海被秘密控制了,他交代了……」
方正心满脸疑惑,他皱着眉头,努力地想了想。
突然,他的双眼微微一亮。
「他?」
卢千阳点点头。
「不错,小武,也就是我的徒弟……」
「你一直偷偷地收买了他,小伙子人年轻,开始还有些犹豫,可当你把武家的故事讲给他后,他就死心塌地地跟着你,为你办事了……」
方正心感觉身上一阵冰冷。
「你应该告诉了他,他的父亲就是武东来,那个为抛弃了小武母子俩,追随言家女人到了虞山镇的厨师……」
方正心双眼惊诧地看着卢千阳,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些事情,卢千阳居然调查得很清楚。
卢千阳叹了一口气,又轻轻地摇摇头。
方正心脸色变得狰狞起来,他昂起头,圆睁着双眼,眼角里布满了细细的血丝。
「我二叔,我二叔让你给我送来……」
卢千阳听得出来,方正心内心的不甘和绝望。
也许是他无法接受方城会要他的命,在方正心的意识里,即使自己是认祖归宗,回了鲁家。
但是方城在他的心里,永远是不可动摇的二叔,是自己的亲二叔。
卢千阳没有说话,又弯下腰,把那个盛有鸡蛋的碗推到方正心的面前。
「师父,以前您给我剥过很多鸡蛋,这一次,吃徒儿给你剥的吧。」
说完,卢千阳直起腰,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方正心的脸色顿时一怒,他的右手往腰间一摸,手里立即多了一把精巧的手枪。
卢千阳拉开门,毫不犹豫地跨出门去。
卢千阳关上门,没有离开,默默地从兜里掏出香烟来,给自己点燃一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
「砰!」
屋里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
卢千阳夹着香烟的手指轻轻地颤了颤,他狠狠地闭上眼睛。
在这一瞬间,他才知道徐天托付给他的是什么事。
有些人,无法让他们接受法律的制裁;有些事情,无法让他们暴露在阳光下。
可是,一定有人会站出来,用他们的方式来解决毒瘤般的问题。
秋风骤起,卢千阳扔掉手中的烟蒂,竖起衣领,慢慢地离开。
两年以后,上海。
英雄岗正在热火朝天地修缮着,卢千阳出差到了上海,宋相逢派人把他接了言家庄。
来机场接卢千阳的人,他很熟悉。
自从去年香港一别,他再也未见过她。
她是言妙语。
一路上,卢千阳和言妙语仿佛有说不完的话,直到言妙语把车停在英雄岗下边。
下了车卢千阳,突然回过身,伸出手搭在车窗沿上,问言妙语。
「你爷爷……」
言妙语眼色微微一沉,他知道卢千阳心里一直很好奇,很想知道答案。
她想了想,回答道。
「是我堂叔,言玉山……」
言玉山,武东来,还有言玉山的妹妹,在小武落网后都被逮捕了。
「那我问问你,那茶叶里真的有毒么?」
言妙语突然又问了卢千阳一句。
卢千阳微微一愣,浅浅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好了,你去吧,宋处长在上面等你……」
言妙语似乎明白了什么,努力地挤出轻松的神色看了看卢千阳。
「你,你为什么一直会相信我,即使我控制了你母亲,你也一直相信我!」
言妙语探出头,冲着卢千阳的背影喊了一声。
卢千阳回过头,对坐在车里的言妙语笑了笑。
「言家庄那个做过土匪的庄主言采东告诉我,去虞山镇,只有一个人可以完全信任,那个人就是他的姑奶奶……」
言妙语顿时脸一红,笑了出来,笑得很灿烂。
卢千阳朝她挥了挥手,慢慢地顺着那条修建得蜿蜒的青石板路朝上走,路两边的野草枯木早已修建齐整。
路边还修建了花坛,在花坛的边上,还摆放着长条木椅。
坐在木椅,上岗下那片蔚蓝的大海令人心旷神怡,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海鸥飞翔,朵朵云彩悠闲在漂浮在天边……
卢千阳顺着石径往上走,那些坟墓和石碑被整修一新。
第一块碑,风化得厉害,斑驳的碑身上却用红色的油漆填补得耀眼夺目。
向子忠,陈恭树……
卢千阳心里一热,慢慢地朝山顶爬去,远远地,他看见宋相逢那纤瘦的身躯正在指挥安置墓碑的工人们。
卢千阳脸上露出惬意地笑,他伸出手,一边抚摸着路边的那些墓碑,一边向那山顶走去。
那些墓碑,有年代久远的言风行,文重山;有田文水,许常山;有方从恩,杜宇风……
还有言庆山,还有言采东,方城……
卢千阳的手很轻柔,他深怕自己的手打扰到长眠在这里的忠勇之士。
忽然,宋相逢回过头,看到了卢千阳。
宋相逢冲着他一笑,一路小跑从山顶下来迎接卢千阳。
「卢队长……,不,应该叫你卢所长……」
卢千阳和宋相逢哈哈大笑起来,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来,看看这英雄岗!」
宋相逢拉着卢千阳的手,一溜烟地爬上了山顶。
卢千阳站在那山岗上,顿时觉得眼角有些湿润。
霞光万道,金波跳跃……
「好一片气壮河山!」
卢千阳由衷地赞道。
宋相逢眯着眼睛,侧着脸,看着卢千阳,点点头。
「大好山河,都是他们这些人用命守下来的……」
宋相逢抬起手,指了指那些错落有致的墓碑。
两人一脸肃然。
山风瑟瑟,两人静静地看着这壮丽河山。
过了许久,宋相逢幽幽地开了口。
「你这次出差到上海,是不是因为木仙症……」
卢千阳眉头微微一挤,他沉着脸,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片宁静、祥和的大海。
中河场,接二连三的有人感染了木仙症,这一年里,已经死了两个。
旁人也许不清楚,卢千阳是知道的。
他现在是中河场派出所的所长……
「我……,我也有……」
宋相逢侧过身,慢慢地扯了扯自己的裤腿,卢千阳低头一看。
在宋相逢的脚踝处,一块指甲大小,如同松皮的硬茧附皮肤上。
卢千阳猛然一惊,抬起头,惊愕地看着宋相逢。
宋相逢冲着他微微一笑,点点头。
「他们,又开始了……」
卢千阳拉过宋相逢的手,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来吧,就让他们来吧!」
卢千阳眼神坚毅如铁,他扫视了一下这片山岗,冷冷地说了一句。
「你死了,埋在这里;我死了,埋在你边上!
只要中国人不死绝,这片土地就永远不可能让外人踩在脚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