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拗相公」王安石，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是北宋著名的政治家、散文家兼詩人。
如今的中國，只要讀過書的人，都學過王安石的散文名篇【傷仲永】、【遊褒禪山記】，以及詩歌【泊船瓜洲】、【元日】和【梅花】。
但是 很多人都不知道，王安石在填詞方面其實也是一把好手。他曾經填過一首著名的「懷古詞」，讓一代詞宗蘇軾一見傾心，並喟然嘆曰：此老乃野狐精也！」
那麽，蘇軾為什麽會把王安石說成「野狐精」呢？難道王安石填了一首「不正經」的詞嗎？事情當然不是這樣，其實王安石只是借了當時的「艷詞曲牌」，填了一首非常「雅正」的懷古詞。
這件事還得從嘉祐八年（公元1063年），王安石服母喪時說起。話說，王安石按照朝廷制度回鄉丁憂三年。
在王安石服喪期間，朝廷又換了一任皇帝，於是 他除服之後辭了官，先跑到江寧去辦了一個學堂給人講課。
在這段時間裏，王安石曾經和一幫朋友、學生們集體去憑吊江寧當地的古跡，然後大家坐下來以「金陵懷古」填詞。
【古今詞話】評價王安石這首詞時是這樣說的：「金陵懷古，諸公寄詞於【桂枝香】者，凡三十余首，獨介甫最為絕唱。」
意思就是說， 當時用【桂枝香】這個詞牌來寫「金陵懷古」的人有三十多位，只有王安石的寫得最為出色。 那麽，王安石的這首詞好在哪裏呢？下面讓我們來看一看。
一、【桂枝香·金陵懷古】賞析
【桂枝香·金陵懷古】——北宋·王安石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裏澄江似練，翠峰如簇。歸帆去棹殘陽裏，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詞中大意是說：
登上城樓極目遠眺，晚秋時節的金陵，正籠罩在一片肅殺的空氣裏。蜿蜒千裏的秦淮河，像一條白色的綾羅帶子，被兩岸翠綠的山峰簇擁著。
血紅色的殘陽之下，河面的帆船來來往往。船上、岸邊，酒家的酒旗，被西風吹得斜斜地矗立著。
彩船仿佛在淡淡的雲空中浮遊，白鷺也像是在星河中翺翔 。縱有丹青妙筆，也難以描繪出金陵秋景之美。
回想當年，金陵本是六朝故都，繁華無比。 可嘆短短幾十年間，在這座城頭竟然反復地上演著「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的悲劇，千古登高懷遠之人，面對此情此景無不喟嘆感傷。
六朝興亡的故事，已經隨著流水遠去，只留下寒煙衰草，年復一年，綠了又綠。所以直到如今，人們還是可以時常聽到，商女在唱著陳後主的「亡國」之曲。
王安石這首懷古詞，與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以及辛棄疾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一同被編入我們的語文必讀課程之中，但是王安石的作品，與後二者有著顯著的不同。
簡單點來說，三首「懷古詞」中，王安石寫景的用詞尤為「華麗」，在用典上有許多「巧思」，整體風格屬於【文心雕龍】的劉勰最欣賞的「雅正」一類。
與王安石詞比較起來，蘇軾詞更註重個人情懷的表達，詞中充滿了英雄主義色彩，而辛棄疾詞雖然蘊含有萬丈豪情，但是遣詞造句方面，其實最「仆素」。
王安石這首詞的上半闋，專註於寫景的部份，比如「澄江似練」、「翠峰如簇」，白色的江水與翠綠色的山巒。
再輔以「西風」、「殘陽」、「酒旗」濃墨重彩的畫面，以及「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等虛實相生的夢幻意象，顯得 文筆高妙又華美，總是讓人聯想到前代詩賦的韻味。
因此，同樣是即景起興、借題發揮的懷古之作，王安石的詞上半闋，確實有點北宋時期流行的「艷詞」風格，只是描寫方面更加大氣。然而，下半闋的內容卻截然不同。
前文中已經說到，在王安石之前，【桂枝香】這一詞牌常被用於填寫「艷詞」。這類詞主要是描繪民間的男女愛情、閨房之樂，以及婚姻問題。
北宋晚期以前，中國的市民階級思想相對開放，所以對於日常的唱詞當中存在大量細膩的情感的描寫並不避諱。像歐陽修、蘇軾等大詞人在那個時候都有不少的「艷詞」傳世。
當時的說法是：「詞為艷科」，亦稱「詩余」。意思是指，文人們常常借寫詩來談論理想、抱負與家國大事，而詞則多用來抒發小情、小調和兒女情長。
但是，王安石在創作【桂枝香·金陵懷古】的時候，卻開創性地借「艷詞」探討了六朝興亡的歷史，並表達了對國家前途的憂慮。
二、王安石詞中的「家國大事」
金陵作為六朝的故都，曾經見證了多次「亡國悲劇」的上演。六朝時代，除了東晉曾存在百余年外，其余五朝的歷史都只有短短幾十年，像流星劃過天空，轉瞬即逝。
前朝亡國的教訓，並未能被後朝的當權者們汲取，故此「門外樓頭」的悲劇，一直反反復地這座故都的城頭重演。
「門外樓頭」這一典故出自杜牧的【台城曲】，講述的是隋朝滅陳的時候，隋將韓擒虎已兵臨城下，而陳後主還與愛妃張麗華嬉笑玩耍的故事。
此樣的糊塗事在六朝時期屢見不鮮，幾乎每隔數十年就要重來一回。這正應了黑格爾那句名言：「歷史的教訓就是，我們永遠不會汲取教訓。」
王安石在這首懷古詞之中，巧妙地運用了歷史典故。將杜牧的詩句濃縮為「門外樓頭」，並續以「悲恨相續」，深刻揭示了歷史悲劇的迴圈往復。
「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及「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等句子，也是同樣的處理手法。
透過這些藝術創新，王安石成功地加深了歷史典故的悲劇色彩，同時也向讀者展現了他作為一介布衣（當時他辭官賦閑在家），憂國憂民的高尚情懷。
王安石這首詞，既無蘇軾詞之英雄豪情，亦無辛棄疾詞之激進壯闊，但是卻賦予了「艷詞」以中正雅和之氣，這正是古代文人最為推崇的「雅正」風格。
「雅正」的「雅」是說用詞講究，經過反復推敲，「正」則是指創作主題聚焦於歷史、社會、文化及重大民生問題。
另外，王安石這首詞整體敘事風格中正平糊，充滿了理性， 做到了孔子對【論語·八俏】的評價，即「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鑒於 該詞的創作時間較早，所以有一些學者認為，王安石可能是北宋第一位以寫詩方式填詞的作者。
蘇軾在創作豪放詞方面起步較晚 ，所以有史料提到，當他初次看到王安石這首【桂枝香·金陵懷古】的時候大為驚艷。
王安石以「艷詞曲牌」寫家國大事，極大地提高了該詞的傳播度，這在蘇軾看來自然是一種「狡黠」的表現，故稱之為「野狐精」。
結語
文學創作的核心在於「推陳出新」，當時代風氣既定時，若有人能寫出既符合邏輯，又契合世人審美的作品，必將贏得贊譽。
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懷古】在後世的名氣，雖然遠不及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與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但是它在詞壇上的開創性與影響力，依舊是不可磨滅的。
借著「艷詞」寫家國大事，王安石的小心思真的有點多，所以他被蘇軾罵成「野狐精」，其實也不為過。
- 【桂枝香·金陵懷古】，作者：王安石，北宋；
- 【古今詞話】，作者：沈雄，清；
- 【拗相公的懷古詞——讀王安石<桂枝香·金陵懷古>】——【古典文學知識】，作者：莫礪鋒，2023.01.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