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晗夫
我的老家在魯東山區，一個偏遠的小山村。
那年，我十九歲，正是叛逆的年齡，頂撞父母是常有的事。
那年暑假，我騎車去那個叫高家的小鎮玩。
那時，道路還沒有硬化，全是土路，坑坑窪窪。每有快車駛過，便塵土飛揚。
頂著烈日，騎著單車，一路顛簸，沒出多遠，已是大汗淋漓。
行至一拐彎處，一條南北大路閃亮於眼前，十分通暢。
吱！剛拐上大路，我猛地閘住了車子。
逼迫我下車的，是一條狗。
離拐彎處大約十米的位置，它立在了路中央，嘴裏嗚嗚叫個不停。
好狗不擋道！瘋狗！我暗自罵道。去哪裏撒野不好，偏偏橫在路的中間，我一個老爺們兒，尚膽戰心驚，如果是婦道人家或是孩童，豈不被你嚇掉了魂！
哼，此時，來一輛汽車才好，我看你還敢橫行霸「道」！
我憤憤地想。
這樣想來，忍不住斜著眼睛瞪了過去，這一瞪，我卻頓時怔住了。
公路上，老狗的身前，分明躺著一條小狗。很小，也就四十公分長短。
我支好車子，小心地湊近，抱著公路邊一棵槐樹張望。
真的是一條小狗！此時，它靜靜地臥在路上，一動不動。一身雪白的毛色襯托下，身上斑斑的血跡便顯得異常分明。
公路上的那灘血汙，給了我判斷，這條小狗大約是被疾馳而來的車輛撞死的。
好可憐的小狗！我動了惻隱之心。
我把註意力轉向那條老狗。那排幹癟的垂著的乳頭告訴我，它該是死去的小狗的母親了。
母狗依舊躁動不安，圍著小狗的屍體不停地轉動。一會兒低頭拱拱小狗的身體，一會兒用舌頭舔舔小狗的毛發。嘴裏不住地發出嗚嗚的聲音，許是在呼喚它的孩子吧，聽著有些悲愴。它的毛色與地上的小狗一樣，接近純白。在路的中央，它的軀體與小狗簡直融為一體，之前，我誤以為道路上只有一條狗。
母狗嗚嗚叫著，不時地擡頭向四周張望。
我不知道它這樣的張望用意何在，是在尋求幫助？還是在搜尋兇手？不得而知。
母狗發現了我，停止了嗚咽，定定地看著我，目光幽冷，恐懼。
我有一絲驚悸。
因為，我看到它開始向我逼近。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它真的過來了，離我只有兩步之遙。如此近的距離，讓我足以看清它眼角尚未滑落的淚滴。
這是一條失魂落魄的狗，一條充滿仇恨的狗！它的眼裏滿含殺氣。
我暗暗祈禱，蒼天保佑，俺一沒傷天，二沒害理，千萬手下留情。
別說，挺靈！母狗審視了我一會兒，慢慢轉身，重新回到了小狗的身邊。
謝天謝地！我長舒了一口氣，向那條狗拋去感激的目光。
母狗繞著小狗，依舊嗚咽不止。
我靜靜地站著，靜靜地看著，
過了一會兒，許是累了，母狗索性趴下來，匍匐著身子，緊挨著小狗。它不再嗚咽，只是吐著舌頭，不時瞅一眼身邊的小狗。
又過了一會兒，母狗把頭貼在兩只前爪上，一動不動，好像已經睡去了。
血泊中的小狗，匍匐著的母狗，儼然一道風景，定格在我的腦海裏。
我一時愕然，怔怔地看著，竟然不知所措。
這怎麽行呢！一旦有車輛駛來，那後果不堪設想。我開始擔憂起來。
就在這時，不遠處，那個六十多歲的養路工走了過來。他告訴我，半個小時前，一個冒失的司機撞死了小狗，頭也不回地逃了。這條母狗追著汽車狂吠了一陣，就一直守護在這裏，沒有離開。盡管他多次拿著鐵鍁驅趕，母狗卻一直不願離開。趕走了，回來，再趕，再回。只好聽之任之了。
養路工的話，讓我心裏油然升起一種敬意。
我想把它引開路中央，卻又怕激怒了它，被恩將仇報。我尋思著，猶豫著。
養路工忙著修整道路。我在樹下徘徊。
滴滴……滴滴……
就在這時，一輛汽車鳴著喇叭疾馳而來。
來的是一輛貨車，車上裝滿紙箱。司機分明發現了這條母狗，一直按著喇叭，示意那狗離開，卻並沒有剎車的意思。
車越來越近，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這條可憐的母狗，這位不幸的母親，剛剛經歷了喪子之痛，馬上又面臨著死亡的威脅，未免太殘忍了！
我忍不住大喊起來：「狗狗兒，車！狗狗兒，車！」
然而，母狗無動於衷，它漠然地擡起頭，看看飛馳而來的汽車，再看看我，然後，再次低下了頭。
「停車！停」！我向司機拼命地揮手。
汽車風一般駛來，淹沒了我的喊聲。
車呼嘯而去，從母狗的身體上碾過，揚起一陣塵土。
沒有慘叫，我只聽到「砰」的一聲。很沈重的聲音。
塵埃落定。那條母狗直直地橫在了地上，橫在了小狗的身旁。皮毛被粘稠的血液浸染，一道道血水從它的身體裏淌下來，淌下來，在公路上蔓延。
我張大了嘴巴，一時愕然。我的思維凝固了。大腦一片空白。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
生與死，在瞬間交接。
一長一短，兩條生命長眠於我的腳下。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關於母愛，教科書裏的一切早已忘卻。而今天，這悲壯的畫面所詮釋的一切，卻是刻骨銘心。
沈默了良久，我緩緩走進路中央，將這一老一少，抱到了路邊。
母狗的體溫綿延到我的心裏，化為一股暖流，再次從眼睛裏噴湧而出。
我從養路工那討來了鐵鍁，把兩條狗安葬於我先前抱著的那棵槐樹下。
我站在這個小小的墳墓前，頷首，靜默，良久，一如母狗守護它的小崽。
自此，在父母面前，我小心翼翼，甚是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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