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著小路,朝夏丏尊先生的家「平屋」走去。
冬天的白馬湖,樹木依然蔥郁青翠,卻非常地冷,偶來一陣寒風,空氣濕濕的,讓人不禁皺一皺眉頭裹緊衣服。「那裏的風,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響,好像虎吼。」此時的蕭瑟與夏丏尊先生的【白馬湖之冬】頗為吻合。
我沿著小路,朝夏丏尊先生的家「平屋」走去。1921年冬,剛從「一師風潮」中抽身而出的夏丏尊來到這山水之間,竭力想在其中尋求內心平靜,在白馬湖畔依山傍水建造了一幢磚木結構四開間平房,取名為「平屋」。
「平屋」不大,但在夏丏尊心中,卻有舉足輕重的位置。他曾說:「高山不如平地大。平的東西都有大的涵義。」穿一件夏布長衫,教其書,寫其文,不願當官,更不想立名,只願平淡終生,這便是夏丏尊「平屋哲學」的精髓。
「平屋」的門敞開著。空氣中彌漫著沁人心脾的幽香,兩樹蠟梅老枝遒勁,傲立在「平屋」一側,舞動著陽光一樣金黃的色彩,將寒冷的冬天都溫暖起來了。蠟梅應該是夏丏尊當年親手種下的。聞著絲絲的幽香,耳邊回蕩起朗朗的笑聲,那是夏丏尊與朱自清、豐子愷、朱光潛等朋友在院子裏把酒論文。春暉的老師們多願到「平屋」串門做客,夏丏尊夫婦熱情好客,常留他們吃飯。除了拿出自釀的老白酒,以及整甏整甏放著的紹興加飯、善釀、狀元紅請大家喝,夏夫人還「總會準備一大桌的菜,每回又總是滿滿的盤碗拿出來,最後空空的收回去。」他們望著空濛的湖山,聽著陣陣松濤,慢斟細酌,喝到微醺方才盡興。夏丏尊與同事的關系,就如山水一般融洽。和他共事過的人,想起他就會有一股暖流湧上心頭。
「平屋」正廳掛著夏丏尊先生的照片,那慈祥的目光似乎還在尋覓從門縫裏透進來的湖光山色。畫像下的八仙桌和兩把椅子一塵不染,竟讓人疑心他只是去了對面的學校授課,片刻就會回來。
我一直走到夏丏尊的書房「小後軒」。這裏非常局促,大概只有五六平方米,推開窗即見山坡和松林,新鮮的山風帶來陣陣悅耳鳥鳴。冬天的「小後軒」格外寒冷,朝北的窗戶縫隙不小,寒風直往裏鉆,夏丏尊常把頭上的羅宋帽拉得低低的,在洋油燈下工作至夜深。在青燈如豆、饑鼠作伴的艱苦環境下,夏丏尊完成了【愛的教育】的轉譯工作,寫出了很多暖心的文字。
夏丏尊在春暉中學盡情地播撒著「愛的教育」的種子,對於犯了錯誤的學生,他一不嚴辭訓斥,二不勒令檢查,三不簡單處罰,而是用愛心去感動他們。春暉中學有個品行不良的學生,當時大家視其為害群之馬,不少人主張開除他。夏丏尊卻力排眾議,並自願擔任這個學生的輔導師,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逐漸使他悔悟,變成了一名好學生。夏先生深深懂得人是有感情的,是可以感化的,只要自己真誠,冰雪也能融化。
「教育沒有了情愛,就成了無水的池。」夏先生將學生看成自己的子女一般,充滿了情感和摯愛,有人稱為「媽媽的教育」。學生病倒了,不放心讓他住集體宿舍,夏丏尊就把他接到自己家裏,甚至端茶送飯,親手餵藥。
返回院子,我又見蠟梅。夏丏尊於1912年在杭城租了寓所,因窗前有株梅樹,遂取名為「小梅花屋」,並請留學日本時的好友陳師曾為其作「小梅花屋圖」,自己填了一首【金縷曲·自題小梅花屋圖】詞。我忽然想到,1943年夏丏尊被日本憲兵司令部捕去,先生在敵人威脅利誘面前,大義凜然,不屈不撓,表現了一個中國人的堂堂正氣。蠟梅的暗香,飽含剛毅的清正之氣,這不正是體現了夏丏尊「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高尚情操嗎?
離開時,遙望「平屋」後通往象山的那條小道,夏丏尊與他夫人的墓隱約可見。從來到白馬湖的那刻起,夏丏尊的這一輩子就再也放不下「春暉」了,更或許連這輩子都嫌不夠,故而他最終選擇了生生世世與象山相擁。我突然發現,這墓就像他生前建造的「平屋」那樣,很小,也很平凡。(胡聖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