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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築師說丨文丘裏:建築必須真實有效和充滿活力

2024-05-20文化

轉自:回響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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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致力於發掘與傳播設計思想的平台,我們越來越發現,有出處、有脈絡的設計思想才是最有生命力的。那些成就卓著的設計大家,心中都有一張清晰的歷史座標軸,知道自己今天與明天的位置。我們因此推出「熠熠星光」閱讀大師計劃,用文本精讀的方式,還原大師的思想進路。從問題出發,以人文性為標尺,考察驅動大師前行的內在動力。

—— 回響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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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大師 X 文丘裏

羅拔·文丘裏告訴世界的是,反叛不是免洗的事,當昔日的反叛者變成新的正統,時代便會要求新的反叛。

20世紀60年代,柯比意、密斯等現代主義建築大師已經贏得了毋庸置疑的歷史地位,和全球範圍內無數的擁躉。文丘裏端起了他的槍(【建築的矛盾性與復雜性】,1966年出版),瞄準已經教條化的現代建築,扣動了扳機——

「建築師再也不能被所謂‘正統現代主義建築’的說教嚇唬住了。我喜歡基本要素混雜而不‘純粹’,折中而不‘幹凈’,扭曲而不‘直率’,含糊而不‘分明’,既反常又無個性,既惱人又有趣,寧可平凡也不造作,寧可遷就也不排斥,寧可過多也不簡單,既傳統又創新,寧可不一致和不肯定也不直截了當。我主張雜亂而有活力勝過明顯的統一。我贊同不根據前提的推理以及二元論。」

【建築的矛盾性與復雜性】文丘裏著

在今天看來,文丘裏當年曾激起的興奮已成往事。曾經名噪一時的後現代主義,不僅在建築領域,在其他領域也都已經失去了光彩。我們還知道,雖然被尊為「後現代主義建築之父」,文丘裏後來卻不願意與後現代主義發生太多瓜葛,他說「我只是在探索現代建築」。

那麽我們又該如何看待文丘裏和他的反叛?

羅拔·文丘裏和妻子丹妮絲·史葛·布朗

現代主義建築的最突出特征是簡潔,密斯有名言曰「少即是多」(Less is more)。文丘裏卻說「我接受矛盾及復雜,目的是使建築真實有效和充滿活力」,並把密斯的名言塗鴉成「少即是無聊」(Less is a bore)。

文丘裏像不少建築大師一樣,喜歡用詩學來解釋建築,在【建築的矛盾性與復雜性】裏,他參照威廉·燕蔔蓀(William Empson ) 的【含混七型】( Seven Types of Ambiguity ,1930) ,來解釋建築中的含混性。現代主義信奉形式追隨功能,可是假如建築的功能本身就是說不清的呢?文丘裏拿建築和火箭做比較,火箭在技術上是很復雜的,但目的卻很簡單而無矛盾;建築在技術上簡單得多,目的卻很復雜,經常讓人捉摸不定。

母親住宅,文丘裏最重要的作品之一

威廉·燕蔔蓀將「含混」定義為「任何語意上的差別,不論如何細微,只要它使一句話有可能引起不同反應。」在燕蔔蓀之前,瑞恰慈和海德格爾也曾論及「含混」,瑞恰慈說「含混……是語言行為不可避免的結果,是我們最重要的話語所必不可少的手段。」海德格爾則把「多義含混」視為詩歌語言的重要特征。

不管是在建築領域還是詩歌領域,含混作為一種創作策略之所以能夠成立,是源於語言本身、生活本身乃至世界本身的含混。用老子的話來說:「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對於人類有限的認知能力而言,世界從來都是含混的,所以理性要求化繁為簡。沒有必要的簡化,任何理性的進步都不可能。可是當理性邁上一個新的台階之後,人類很容易拿著新的閃閃發光的認知圖譜取代仍舊復雜多義的現實本身。這個時候,原本作為解放力量的理性工具、理性原則,便成為新的牢籠。這個時候便需要打破幻象,把世界的復雜性與矛盾性重新拉回人的視野。

圖1:文丘裏在拉斯維加斯,1966 攝影:Denise Scott Brown

圖2:「向拉斯維加斯學習」工作室的學生在汽車上安裝網絡攝影機以拍攝公路兩側的廣告牌景觀。

不論是【建築的矛盾性與復雜性】還是後來的著作【向拉斯維加斯學習】,文丘裏都喜歡談「混亂的活力」,他說:「我認為意義的簡明不如意義的豐富,功能既要含蓄也要明確。我喜歡‘兩者兼顧’勝過‘非此即彼’,我喜歡黑白或灰而不喜歡非黑即白。一座出色的建築應有多層含義和組合焦點:它的空間及建築要素應既實用又有趣,正所謂‘一箭雙雕’。」

我們需要認識到,文丘裏所說的「混亂」,應該放在現代主義的大背景下來理解,他不是要掀翻現代主義的地基,而只是要深化它。在更大的歷史背景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人類認知的進階之路是由規律與含混交替組成的,不是非此即彼。

哥倫布四號消防站,文丘裏,印第安納,1966-1968

一個典型的例子便是,在啟蒙運動之後,出現了浪漫主義運動。以賽亞·伯林在【浪漫主義的根源】中總結道,啟蒙運動的主旨可以概括為三個命題:第一,所有的真問題都能得到解答;第二,所有的答案都是可知的;第三,所有答案必須是相容的。而到了浪漫主義時期,人們轉而相信:「任何圈定現實的嘗試、任何邏輯描述的嘗試、任何達成和諧的嘗試、任何三段論的論證結構,都是對現實的顛倒和歪曲。本質上,現實是混亂無序的,是飛騰的川流,是自我實作的意誌的巨流,任何禁錮它的想法都是荒謬的、大不敬的。」

回頭來看,清晰明澈的理性之光和混沌復雜的生命原力,都並非絕對的存在,而必須互相支撐。

每一位思想者都在感受並回應自己的時代。要理解文丘裏所倡導的「矛盾性與復雜性」,不能脫離具體的時代背景。假如沒有現代主義建築的基本形式的確立,那麽對形式的打破是沒有意義的。

23歲的時候,文丘裏第一次去羅馬旅行。後來,他又作為美國建築學會的成員到羅馬進行特別存取。羅馬對於文丘裏發展自己的建築思想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他曾經說:「羅馬美國藝術學院(獎學金專案)使我的旅程與探索成為可能,這是我的生命盛宴; 如果我將來能夠為建築學做出任何貢獻,我會毫不吝惜的將其歸功於我重要的意大利探索之旅。」

一個小插曲,他申請這個專案曾經失敗過兩次,1954年第三次申請時,文丘裏在申請表上寫道:「一個進步的建築師必須能夠意識自身的傳統」。

青年文丘裏執著於羅馬的另一原因,來自他的首位人生導師,路易·康(Louis Isadore Kahn)。

圖1:文丘裏在威尼斯拍攝的聖馬可廣場,1956

圖2:文丘裏發表於【建築評論】(1953年5月)的論文,【比托利歐山:一個案例研究】

文丘裏從羅馬城獲得的東西,與其他建築師有所不同,他看到的是那些非標準化、難以提純的部份。比如他回憶說,羅馬最打動他的地方在於城市是為行人而建的,而不是為汽車而建的,而且城市裏有許多狹窄的街巷與開闊的廣場的組合。「我特別欣賞的是巴洛克建築的空間的復雜性,而且羅馬有一種很特別氛圍,而且她的顏色——黃色和橙色,也很特別。」

文森特·斯庫利評論說,文丘裏和柯比意都能從過去的建築中獲得第一手的經驗,但兩人的側重點不同。柯比意的偉大「導師」是優美環境中亭亭玉立、陽光下金光燦爛的希臘神廟。文丘裏的靈感則來自希臘神廟歷史原型的對立面,即不斷適應室內外環境並隨著日常生活不斷變化的意大利城市風貌:並非原來廣闊景觀中雕刻般的演員,而是復雜的空間容器以及街道和廣場的劃分體。

體現到他們的著作中,柯比意「倡導建築、單棟建築物和整個城市建築體系應體現純粹主義」;文丘裏則「接納城市建築領域中各方面的矛盾與復雜。」

英美詩人、批評家T.S.艾略特,及其名篇【傳統與個人才能】

關於現代人應該如何對待傳統,文丘裏大段參照詩人艾略特的觀點。艾略特說:「如果傳統的方式僅限於追隨前一代,或僅限於盲目地或膽怯地墨守前一代成功的方法,’傳統’自然不足稱道了。……傳統是具有廣泛得多的意義的東西。它不是繼承得到的,你如要得到它,你必須用很大的勞力。首先,它含有歷史的意識……歷史的意識又含有一種領悟,不但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而且還要理解過去的現存性……這個歷史的意識是對於永久的意識,也是對於暫時的意識,也是對於永久和暫時結合起來的意識。」

落到建築設計中,文丘裏提出一種方法——非傳統地運用傳統。人的生活方式已經發生改變,建築不能刻舟求劍。文丘裏認為,建築師的主要任務是在舊的部件無能為力時,利用傳統部件並適當引入新的部件來組成獨特的總體。如果一名建築師用非傳統的方法運用傳統,以不熟悉的東西組合熟悉的東西,他就在改變環境,他甚至用老一套的東西也能取得新的效果。

關於這一點,文丘裏的成名作「母親之家」那面由古典元素組成的外墻,是最好的案例。「有些人說我母親的房子看起來像小孩畫的房子——代表了庇護所的基本構成元素——山形屋頂、煙囪、門和窗戶。我願意這樣認為。」文丘裏在1982年的【建築實錄】中這樣寫道。

文丘裏的母親之家,作為空間核心的壁爐與樓梯

在【建築的矛盾性與復雜性】第二版按語裏,文丘裏寫道:「許多由著作引起的層層波瀾,使人不禁感慨萬千,也許這是所有理論家的宿命吧!我感到有時與批評者相處要比與贊許者相處舒服得多。後者多半誤用或誇大本書的觀點與方法而成為拙劣的模仿。」

這確實是思想者時常面臨的困境。借用【莊子】裏「得魚忘筌」的典故,所有思想與理論都是捕魚用的「筌」,只有在特定的水域以正確的方式使用,才能有所收獲。而拙劣的模仿者則眼中只有「筌」而沒有「魚」,堪稱本末倒置。

文丘裏的著作不屬於通俗易懂的類別,但他建築思想的重點,其實也並不是很難把握。要避免誤讀誤用,只需要註意幾個關鍵詞:真實有效、充滿活力、困難的總體。

正如前面那句引文所示,文丘裏之所以歡迎「矛盾與復雜」,不是為了故意唱反調,而是「使建築真實有效和充滿活力。」這裏隱含的判斷是,人的感性之中有理性難以表達的成分,但感性判斷是同樣可靠甚至更可靠的。我們可以瞬間判斷一個雜亂的環境是有活力的,卻說不清楚到底是什麽讓它有活力,只知道如果非要追求表面上的整齊統一,就會將活力殺死。

公會老年公寓,羅拔·文丘裏,1963年

這棟建築被認為是文丘裏的第一個主要作品,也是最早的後現代主義建築之一。

文丘裏第二本著作【向拉斯維加斯學習】中參照了簡·雅各布斯的論述:「然後,如果想要找出能澄清一切的戲劇性的關鍵元素,是不會有結果的。事實上,城市中沒有什麽單一元素能夠占據統治地位,只有混合體才行,而且它內部的相互支持才是秩序。」

文丘裏主張打破陳規,但絕不會贊同建築師放棄自身的職責,變成無可無不可的機會主義者。他信奉的是「真諦在於它的總體」,建築師要為困難的總體負責。

文丘裏主張兼收並蓄的「困難的統一」,而反對排斥異端的「容易的統一」。所謂「容易的統一」,就是膚淺的、蠻橫的、虛偽的統一,為了追求表面的整齊,而不惜傷害內在的真實秩序。在文丘裏看來,在健康復雜的建築或城市景觀中,人們的眼睛在一個整體中尋找統一,並不需要太容易或太快地得到滿足。

文丘裏著,【向拉斯維加斯學習】

對於城市的未來,文丘裏還是比較樂觀的,他相信「簡單統一」不可能取得任何重大成就。而可以期待的是,「也許在粗俗且為人所不屑的日常景觀中,我們能吸收生動且有力、復雜且矛盾的法則,把建築變成一個文明的整體。」

在世界的不同地方,所有目睹過「簡單統一」統治下的城市景觀的人們,確實很快就會發現,那只是一場難以棲居的幻夢。不過,從幻夢中醒來之後,如何在接納復雜性與矛盾性的基礎上建立「困難的統一」,還是十分考驗智慧的。

倫敦國家美術館塞恩思伯裏翼,文丘裏,1985-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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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西坡

平面設計 | 俊兒

排版 | 申強

監制 | 子溪

新媒體營運 | JE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