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詳註（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寶玉瞞臟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
潘建華
那柳家的笑道：「好 猴兒崽子 （小猴子，罵人淘氣搗亂） ，你親嬸子找 野老兒 （野漢子，姘夫） 去了，你豈不多得一個叔叔，有什麽疑的！別 討 （惹） 我把你頭上的 榪子蓋 （馬桶蓋。這裏指男孩子的一種發型，四周剃去，頂中留短發） 似的幾根屄毛 撏 （qián，扯，拔） 下來！還不開門讓我進去呢。」這小廝且不開門，且 拉著笑 （拖長著笑聲） 說：「好嬸子，你這一進去， 好歹 （無論如何） 偷些杏子出來賞我吃。我這裏 老等 （久等） 。你若忘了時， 日後 （以後） 半夜三更打酒買油的，我不給你老人家開門，也不答應你， 隨 （任憑） 你 幹叫 （大聲喊叫） 去。」柳氏啐道：「 發了昏 （指責人糊塗） 的，今年不比往年，把這些東西都分給了眾奶奶了。一個個的 不像 （不正常） 抓破了臉的 （撕破了臉，不再顧及情面的意思） ，人打樹底下一過，兩眼就像那 黧雞 （一種鳴禽，通體黑色，身短尾長，兇猛善鬥。這裏比喻人心懷戒備，怒目而視的樣子。黧：lí） 似的，還動 他 （她） 的果子！昨兒我從李子樹下一走，偏有一個蜜蜂兒往臉上一過，我一 招手兒 （伸手，揮手） ，偏你那 好 （這裏是反語） 舅母就看見了。 他 （她） 離 的 （得） 遠 看不真 （看得不真切） ， 只當 （以為） 我摘李子呢，就 屄聲浪嗓 （臟話。形容人大喊大嚷） 喊起來，說又是‘還沒 供佛 （在佛像前上供） 呢’，又是‘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還沒 進鮮 （把新熟的瓜果先奉獻給尊長，表示敬重） 呢，等進了 上頭 （這裏指主子） ，嫂子們都有 分 （份） 的’，倒像誰害了 饞癆 （饞病，比喻特別貪嘴） 等李子 出汗 （發汗，使身體退燒） 呢。叫我也沒 好話 （好聽的話） 說， 搶白 （當面斥責或譏諷） 了 他 （她） 一頓。 可是 （表示強調語氣） 你舅母、姨娘兩三個親戚都管著，怎不和 他 （她） 們要的，倒和我來要。這可是‘ 倉老鼠和老鴰去借糧——守著的沒有，飛著的有 ’（意謂有的向沒有的索取，比喻找錯了物件。倉老鼠：糧倉裏的老鼠。老鴰：烏鴉。鴰：guā） 。」
小廝笑道：「哎喲喲，沒有 罷了 （算了，拉倒） ，說上這些 閑話 （不滿的話） ！我看你老以後就用不著我了？ 就便 （即便） 是姐姐有了好地方，將來更 呼喚 （召喚，差遣） 著的日子多，只要我們多 答應 （照應） 他 （她） 些就有了。」柳氏聽了，笑道：「你這個小 猴精 （形容人很精明） ，又 搗鬼吊白 （使詭計，耍貧嘴） 的，你姐姐有什麽好地方了？」那小廝笑道：「別哄我了，早已知道了。單是你們有 內牽 （內線） ，難道我們就沒有內牽不成？我雖在這裏 聽哈 （聽人使喚） ，裏頭卻也有兩個姊妹成個 體統 （樣子，有身份） 的，什麽事瞞了我們！」
正說著，只聽門內又有老婆子向外叫：「小猴兒們，快傳你柳嬸子去罷，再不來可就誤了。」柳家的聽了， 不顧 （顧不上） 和小廝說話，忙推門進去，笑說：「 不必忙 （不必著急） ，我來了。」一面來至廚房，──雖有幾個 同伴 （猶同夥，謂共同參與其事） 的人， 他 （她） 們都不敢 自專 （自作主張） ，單等 他 （她） 來 調停 （安排） 分派──一面問眾人：「五丫頭 那 （哪） 去了？」眾人都說：「才往茶房裏找 他 （她） 們姊妹去了。」
柳家的聽了，便將茯苓霜 擱起 （收起來） ，且按著 房頭 （房主，房屋主人） 分派菜饌。忽見迎春房裏小丫頭蓮花兒走來說：「司棋姐姐說了，要碗雞蛋，燉 的 （得） 嫩嫩的。」柳家的道：「就是這樣尊貴。不知怎的，今年這雞蛋 短 （缺） 的 （得） 很，十個錢一個還找不出來。昨兒上頭給親戚家 送粥米 （舊俗，給新生子女的人家送雞蛋、米、面等食品，以為賀禮） 去，四五個 買辦 （負責采購貨物的人） 出去， 好容易 （好不容易） 才湊了二千個來。我 那 （哪） 裏找去？你 說給 （告訴） 他 （她） ，改日吃罷。」
蓮花兒道：「前兒要吃豆腐，你弄了些 餿 （sōu，食物變質發出的酸臭味） 的，叫 他 （她） 說 （批評） 了我一頓。今兒要雞蛋又沒有了。什麽好東西，我就不信連雞蛋都沒有了，別叫我 翻 （找） 出來。」一面說，一面真個走來，揭起 菜箱 （裝菜的櫃子） 一看，只見裏面果有十來個雞蛋，說道：「這不是？你就這麽 利害 （過分） ！吃的是主子的，我們的 分例 （按時供應的特定消費物品） ，你為什麽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柳家的忙丟了手裏的活計，便上來說道：「你少滿嘴裏 混唚 （胡說八道。唚：qìn，同‘唚’，本指貓、狗等牲畜嘔吐，借以貶稱人說話） ！你娘才下蛋呢！通共留下這幾個，預備菜上的 澆頭 （澆在菜肴上用來調味或點綴的汁兒，也指加在盛好的主食上的菜肴） 。姑娘們不要，還不肯做上去呢，預備 接急 （應急） 的。你們吃了，倘或 一聲 （一句話） 要起來，沒有好的，連雞蛋都沒了。你們深宅大院， 水來伸手，飯來張口 （形容坐享其成，不勞而獲） ，只知雞蛋是平常物件， 那 （哪） 裏知道外頭 買賣 （生意） 的 行市 （行情。行：háng） 呢。別說這個，有一年連草根子還沒了的日子還有呢。我勸 他 （她） 們， 細米白飯 （細米做成的白米飯，泛指精巧飯食。細米：指品種優良的大米） ，每日肥雞大鴨子， 將就 （遷就） 些兒也罷了。 吃膩了膈 （意謂生活條件太好了，反而不知足，要無端地生事。膈：gé，指胸腹之間的膜狀肌肉） ，天天又鬧起 故事 （花樣） 來了。雞蛋、豆腐，又是什麽 面筋 （面粉加水拌和後，洗去澱粉剩下的粘狀物） 、 醬蘿蔔炸兒 （把蘿蔔切成小塊加工腌制的食品。炸兒：形容脆的程度） ， 敢自 （敢情） 倒換 （變換） 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應你們的，一處要 一樣 （一種） ，就是十來樣。我倒別伺候 頭層主子 （主子階層中占統治地位的） ，只預備你們 二層 （第二等） 主子了。」
蓮花聽了，便紅了臉，喊道：「誰天天要你什麽來？你說上這 兩車子話 （形容很多話） ！叫你來，不是為 便宜 （好處，分外的小利益） 卻為什麽。前兒小燕來，說晴雯姐姐要吃蘆蒿，你怎麽忙 的 （得） 還問肉炒雞炒？小燕說：‘葷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個面筋的，少擱油才好。’你忙 的 （得） 倒說自己 發昏 （糊塗） ， 趕著 （趕緊） 洗手炒了， 狗顛兒 （像狗跑那樣一路小跑，比喻獻殷勤的醜態。顛：上下跳動的樣子） 似 的 （地） 親捧了去。今兒反倒拿我 作筏子 （指懲戒某人，以懾眾人） ，說我給眾人聽。」柳家的忙道：「 阿彌陀佛 （表示激動、生氣） ！這些人 眼見 （親眼所見） 的。別說前兒一次，就從 舊年 （去年） 一 立 （建） 廚房以來，凡各房裏偶然間不論姑娘、 姐兒 （這裏指丫鬟） 們要添一樣半樣，誰不是先拿了錢來，另買另添。 有的沒的 （不管有還是沒有） ，名聲好聽，說我 單 （單獨） 管姑娘廚房省事，又有 剩頭兒 （正項花銷剩下的錢或物） ，算起帳來，惹人 惡心 （反感，討厭） ：連姑娘帶姐兒們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兩只雞，兩只鴨子，十來斤肉，一吊錢的菜蔬。你們算算，夠作什麽的？連 本項 （指原本安排的用項） 兩頓飯還撐持不住，還 擱的住 （經得起。的：得） 這個 點 （要） 這樣，那個點那樣，買來的又不吃，又買別的去。既這樣，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 分例 （按時供應的特定消費物品） ，也像大廚房裏預備老太太的飯，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 水牌 （便於暫時記寫、用後可擦去的粉漆木板） 寫了，天天 轉 （輪換） 著吃，吃到一個月 現算 （不作規定，按花多少結算。現：臨時，當時） 倒 （反而） 好。連前兒三姑娘和寶姑娘偶然商議了要吃個油鹽炒 枸杞芽兒 （指枸杞的嫩莖和葉，可作菜吃） 來， 現 （臨時） 打發個姐兒拿著五百錢來給我，我 倒 （卻） 笑起來了，說：‘二位姑娘就是 大肚子彌勒佛 （佛教菩薩之一。相傳出身於印度婆羅門，後成釋迦牟尼弟子。中國寺廟裏供奉的彌勒佛像，肥頭大耳，袒胸露腹，裂嘴而笑） ，也吃不了五百錢的去。這三二十個錢的事，還預備 的 （得） 起。’ 趕著 （趕緊） 我送回錢去， 到底 （結果） 不收，說賞我打酒吃，又說：‘如今廚房在裏頭， 保不住 （難免） 屋裏的人不去 叨登 （鬧騰，麻煩） ，一鹽一醬， 那 （哪） 不是錢買的。你不給又不好，給了你又沒的賠。你拿著這個錢，全當 還 （補償） 了 他 （她） 們 素日 （平時） 叨登 （折騰） 的東西 窩兒 （比喻空缺） 。’這就是 明白 （明白事理） 體下 （體恤下情） 的姑娘，我們心裏只替 他 （她） 念佛 （表示感激的意思） 。 沒的 （沒想到） 趙姨奶奶聽了又 氣不忿 （心裏不服氣） ，又說太 便宜 （使得到利益或好處） 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發個小丫頭子來尋這樣尋那樣，我 倒 （卻） 好笑起來。你們竟 成了例 （成了慣例） ，不是這個，就是那個，我 那 （哪） 裏有這些賠的。」
正亂時，只見司棋又打發人來催蓮花兒，說他：「死在這裏了，怎麽就不回去？」蓮花兒賭氣回來，便添了 一篇 （一番） 話，告訴了司棋。司棋聽了，不免心頭 起火 （冒火，生氣） 。此刻伺候迎春 飯罷 （吃完飯） ，帶了小丫頭們走來，見了許多人正吃飯，見 他 （她） 來的 勢頭 （情勢） 不好，都忙起身陪笑讓坐。司棋便喝命小丫頭子動手，「凡箱櫃所有的菜蔬，只管 丟出來餵狗 （扔出去的意思） ，大家 賺不成 （不能得好處的意思） 。」
小丫頭子們巴不得一聲， 七手八腳 （形容一齊動手，人多手雜的樣子） 搶上去，一頓亂翻亂擲的。眾人一面拉勸，一面央告司棋說：「姑娘別誤聽了小孩子的話。柳嫂子有八個頭，也不敢得罪姑娘，說雞蛋難買是真。我們才也說 他 （她） 不知好歹 （不明事理的意思） ， 憑 （任憑） 是什麽東西，也少不得 變法兒 （想辦法） 去。 他 （她） 已經悟過來了，連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 火上 （這裏指竈台上燃著的火） 。」
司棋被眾人一頓好言，方將氣勸 的 （得） 漸平。小丫頭們也 沒得 （沒等，沒能） 摔完東西，便 拉開 （拉住，拖開） 了。司棋連說帶罵，鬧了 一回 （一會兒） ，方被眾人勸去。柳家的只好 摔碗丟盤 （指摔打東西，發泄心中怨憤） 自己 咕嘟 （嘴撅著，鼓起） 了 一回 （一會兒） ，蒸了一碗蛋令人送去。司棋全潑了地下了。那人回來也不敢說，恐又 生事 （挑起事端） 。
柳家的 打發 （安排） 他 （她） 女兒喝了一回湯，吃了半碗粥，又將茯苓霜 一節 （一段） 說了。五兒聽罷，便心下要分些贈芳官，遂用紙另包了一半，趁黃昏人稀之時，自己 花遮柳隱 （形容行動躲躲閃閃的樣子） 的 （地） 來找芳官。且喜無人盤問。 一徑 （徑直） 到了怡紅院門前， 不好 （不方便） 進去，只在一簇玫瑰花前站立，遠遠 的 （地） 望著。
有一盞茶時，可巧小燕出來，忙上前叫住。小燕不知是 那 （哪） 一個，至跟前方看真切，因問作什麽。五兒笑道：「你叫出芳官來，我和 他 （她） 說話。」小燕悄笑道：「姐姐太性急了， 橫豎 （反正） 等十來日就來了，只管找 他 （她） 做什麽。方才 使 （派） 了 他 （她） 往前頭去了，你且等 他 （她） 一等。不然，有什麽話告訴我，等我告訴 他 （她） 。恐怕你 等不得 （等不到，來不及等） ，只怕關園門了。」五兒便將茯苓霜遞與了小燕，又說這是茯苓霜，如何吃，如何 補益 （有好處）， 「我得了些送 他 （她） 的， 轉煩 （麻煩） 你遞與 他 （她） 就是了。」說畢， 作辭 （告辭） 回來。
正走蓼漵一帶，忽見迎頭林之孝家的帶著幾個婆子走來，五兒藏躲不及，只得上來問好。林之孝家的問道：「我聽見你病了，怎麽跑到這裏來？」五兒陪笑道：「因這兩日好些，跟我媽進來 散散悶 （排遣一下煩悶） 。 才因 （剛才因為） 我媽使我到怡紅院送 家夥 （餐具） 去。」林之孝家的說道：「這話 岔 （走樣） 了。方才我見你媽出來我才關門。既是你媽使了你去， 他 （她） 如何不告訴我說你在這裏呢，竟出去讓我關門，是何主意？可知是你 扯謊 （說謊） 。」五兒聽了，沒話回答，只說：「原是我媽一早教我取去的，我忘了， 挨到 （拖到） 這時我才想起來了。只怕我媽 錯當 （誤以為） 我先出去了，所以沒和大娘說得。」
林之孝家的聽 他 （她） 辭鈍色虛 （說話遲疑，神色緊張） ，又因近日玉釧兒說那邊正房內失落了東西，幾個丫頭 對賴 （互相抵賴） ，沒 主兒 （當事人，承擔責任的人） ，心下便起了疑。可巧小蟬、蓮花兒並幾個媳婦子走來，見了這事，便說道：「林奶奶倒要審審 他 （她） 。這兩日 他 （她） 往這裏頭跑 的 （得） 不像 （不正常） ， 鬼鬼唧唧 （鬼鬼祟祟） 的，不知幹些什麽事。」小蟬又道：「正是。昨兒玉釧姐姐說，太太耳房裏的櫃子開了，少了好些零碎東西。璉二奶奶打發平姑娘 和 （向） 玉釧姐姐要些玫瑰露，誰知也少了一罐子。若不是 尋露 （尋找玫瑰露） ，還不知道呢。」蓮花兒笑道：「這話我沒聽見，今兒我倒看見一個露瓶子。」
林之孝家的正因這些事 沒主兒 （沒下落的意思） ，每日鳳姐使平兒催逼 他 （她） ，一聽此言，忙問在 那 （哪） 裏。蓮花兒便說：「在 他 （她） 們廚房裏呢。」林之孝家的聽了，忙命打了燈籠，帶著眾人來尋。五兒急 的 （得） 便說：「那原是寶二爺屋裏的芳官給我的。」林之孝家的便說：「不管你方官、圓官，現有了 贓證 （贓物） ，我只呈報了， 憑 （聽憑） 你主子前 辯 （辯解） 去。」一面說，一面進入廚房，蓮花兒帶著，取出露瓶。恐還有偷的別物，又細細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一並拿了，帶了五兒，來回李紈與探春。
那時李紈正因蘭哥兒病了，不理事務，只命去見探春。探春已歸房。人回進去，丫鬟們都在院內納涼，探春在內 盥沐 （沐浴） ，只有 待書 （一作「侍書」，探春的丫鬟） 回 （稟報） 進去。半日，出來說：「姑娘知道了，叫你們找平兒回二奶奶去。」林之孝家的只得領出來。到鳳姐兒那邊，先找著了平兒，平兒進去回了鳳姐。
鳳姐方才歇下，聽見此事，便吩咐：「將 他 （她） 娘打四十板子，攆出去，永不許進二門。把五兒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給 莊子 （村莊） 上，或賣或 配人 （許配人） 。」平兒聽了，出來依言吩咐了林之孝家的。五兒 唬 （同「嚇」） 的 （得） 哭哭啼啼，給平兒跪著，細訴芳官之事。平兒道：「這也不難，等明日問了芳官便知真假。 但 （只是） 這茯苓霜前日人送了來，還等老太太、太太回來看了才敢 打動 （開啟） ，這不該偷了去。」五兒見問，忙又將 他 （她） 舅舅送的 一節 （一段） 說了出來。
平兒聽了，笑道：「這樣說，你竟是個 平白無辜 （指清白無罪） 之人，拿你來 頂缸 （比喻代人受過） 。此時天晚，奶奶才 進 （喝） 了藥歇下，不便為這點子小事去 絮叨 （嘮叨，羅唆） 。如今且將 他 （她） 交給 上夜 （值班守夜） 的人看守一夜，等明兒我回了奶奶， 再做道理 （再作處理的意思） 。」林之孝家的不敢 違拗 （違背） ，只得帶了出來交與上夜的媳婦們看守， 自便 （自己自由行動） 去了。
這裏五兒被人 軟禁 （被限制在小範圍內，不許自由活動） 起來，一步不敢多走。又兼眾媳婦也有勸 他 （她） 說，不該做這 沒行止 （不道德，沒品行） 之事；也有報怨說， 正經 （正當的） 更 （守更，守夜） 還 坐不上來 （忙不過來的意思。坐：坐更） ，又弄個賊來給我們看，倘或眼不見尋了死，逃走了，都是我們 不是 （過錯） 。 於是 （在這時） 又有 素日 （平時） 一幹 （一些） 與柳家不睦的人，見了這般，十分 趁願 （如願） ，都來 奚落 （諷刺，譏笑） 嘲戲 （嘲笑，挖苦） 他 （她） 。這五兒心內又氣又委屈，竟無處可訴；且本來怯弱有病，這一夜思茶無茶，思水無水，思睡無 衾枕 （被子和枕頭，泛指臥具） ， 嗚嗚咽咽 （形容悲傷哭泣的聲音） 直哭了一夜。
誰知和 他 （她） 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 一時 （當時） 攆出 他 （她） 們去，惟恐次日有變，大家先起了個 清早 （指天剛亮） ，都悄悄 的 （地） 來 買轉 （買通，收買） 平兒，一面送些東西，一面又 奉承 （恭維） 他 （她） 辦事 簡斷 （幹練果斷） ，一面又講述 他 （她） 母親 素日 （平時） 許多不好。平兒一一 的 （地） 都應著， 打發 （使離去） 他 （她） 們去了，卻悄悄 的 （地） 來 訪 （詢問） 襲人，問 他 （她） 可果真芳官給 他 （她） 露 （指玫瑰露） 了。襲人便說：「露 卻是 （確實是） 給芳官，芳官轉給何人我卻不知。」襲人於是又問芳官，芳官聽了， 唬天跳地 （形容極度吃驚的樣子。唬：同「嚇」） ，忙應是自己送 他 （她） 的。
芳官便又告訴了寶玉，寶玉也慌了，說：「露雖有了，若 勾起 （扯出，牽連到） 茯苓霜來， 他 （她） 自然也 實供 （從實招供） 。若聽見了是 他 （她） 舅舅 門上 （指看門的地方） 得的， 他 （她） 舅舅又有了不是，豈不是人家的好意，反被咱們 陷害 （坑害） 了。」因忙和平兒計議：「露的事雖 完 （了結） ，然這霜也是有不是的。好姐姐，你叫 他 （她） 說也是芳官給 他 （她） 的就 完 （保全） 了。」平兒笑道：「雖如此，只是 他 （她） 昨晚已經同人說是 他 （她） 舅舅給的了，如何又說你給的？況且那邊所丟的露也是無 主兒 （當事人，承擔責任的人） ，如今有 贓證 （贓物） 的 白放 （平白無故地放走） 了，又去找誰？誰還肯認？眾人也未必心服。」
晴雯走來笑道：「太太那邊的露再無別人，分明是彩雲偷了給環哥兒去了。你們可瞎亂說。」平兒笑道：「誰不知是這個原故，但今玉釧兒急 的 （得） 哭，悄悄問著 他 （她） ， 他 （她） 應 （承認） 了，玉釧也罷了，大家也就 混 （瞞，蒙） 著 不問 （不追問） 了。難道我們好意 兜攬 （指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攬） 這事不成！可恨彩雲不但 不應 （不承認） ， 他 （她） 還 擠 （陷害） 玉釧兒，說 他 （她） 偷了去了。兩個人 窩裏發炮 （比喻內部互相攻擊） ，先吵 的 （得） 合府皆知，我們如何裝 沒事人 （局外人，與某事無關的人） 。少不得要查的。 殊不知 （卻沒想到） 告 （告發） 失盜 （失竊） 的就是賊，又沒 贓證 （贓物，犯罪的證據） ，怎麽說 他 （她） 。」
寶玉道：「也罷，這件事我也 應 （承認） 起來，就說是我 唬 （同「嚇」） 他們 頑 （玩） 的，悄悄 的 （地） 偷太太了的來了。兩件事都完了。」襲人道：「也倒是件 陰騭 （積陰德） 事，保全人的 賊名兒 （偷盜的名聲） 。只是太太聽見你又說你 小孩子氣 （形容脾氣或言行像孩子一樣幼稚） ，不知好歹了。」平兒笑道：「這也倒是小事。如今便從趙姨娘屋裏 起了贓 （搜取贓物） 來也容易，我只怕又傷著一個好人的體面。別人都 別管 （不用在意） ，這一個人豈不又生氣。我可憐的是 他 （她） ，不肯為了 打老鼠傷了玉瓶 （比喻懲罰壞人，連帶也傷害了與之有關的好人） 。」說著，把三個指頭一伸。襲人等聽說，便知 他 （她） 說的是探春。大家都忙說：「 可是這話 （正是這個意思） 。竟是我們這裏 應了起來 （承認下來） 的 為是 （用在句末，對前面的設想或意見表示肯定） 。」
平兒又笑道：「也須得把彩雲和玉釧兒兩個 業障 （罵人的話，指禍根，壞東西） 叫了來，問準了 他 （她） 方好。不然 他 （她） 們得了 益 （好處） ，不說為這個， 倒像 （反而覺得） 我沒了本事 問 （查） 不出來， 煩 （纏結） 出這裏來 完事 （了事） ， 他 （她） 們以後 越發 （更加） 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襲人等笑道：「正是，也要你 留下地步 （這裏是留一手、有所保留的意思） 。
平兒便命人叫了 他 （她） 兩個來，說道：「不用慌，賊已有了。」玉釧兒先問賊在 那 （哪） 裏，平兒道：「現在二奶奶屋裏，你問 他 （她） 什麽 應 （承認） 什麽。我心裏明知不是 他 （她） 偷的，可憐 他 （她） 害怕都承認。這裏寶二爺 不過意 （不忍心） ，要替 他 （她） 認 （承擔） 一半。我待要說出來，但只是這做賊的 素日 （平時） 又是和我 好 （要好） 的一個姊妹， 窩主 （窩藏贓物的人） 卻是 平常 （欠佳，不很好） ，裏面又傷著一個好人的體面，因此為難，少不得央求寶二爺應了，大家無事。如今反要問你們兩個，還是怎樣？若從此以後大家小心 存 （保全） 體面，這便求寶二爺應了；若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別冤屈了好人。」
彩雲聽了，不覺紅了臉， 一時 （一時間） 羞惡之心 感發 （生發，產生） ，便說道：「姐姐放心，也別冤了好人，也別 帶累 （連累） 了無辜之人 傷體面 （損害面子） 。偷東西原是趙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與環哥是 情真 （事實） 。連太太在家我們還拿過，各人去送人，也是常事。我原說 嚷 （吵鬧） 過兩天 （表示時間不長） 就罷了。如今仍 屈 （冤枉） 了好人，我心也不忍。姐姐竟帶了我 回 （稟報） 奶奶去，我一概 應 （承認） 了完事。」
眾人聽了這話，一個個都詫異， 他 （她） 竟這樣 有肝膽 （比喻有勇氣） 。寶玉忙笑道：「彩雲姐姐果然是個 正經人 （正派的人） 。如今也不用你應，我只說是我悄悄 的 （地） 偷的 唬 （同「嚇」） 你們 頑 （玩） ，如今鬧出事來，我 原該 （本來應當） 承認。只求姐姐們以後 省些事 （別惹事的意思） ，大家就好了。」彩雲道：「我幹的事為什麽叫你應，死活我該去 受 （承擔） 。」平兒、襲人忙道：「不是這樣說，你一應了，未免又 叨登 （揭露） 出趙姨奶奶來，那時三姑娘聽了，豈不生氣。竟不如寶二爺應了，大家無事，且除這幾個人皆不得知道這事，何等 的 （地） 幹凈。但只以後千萬大家小心些就是了。要拿什麽，好歹 奈到 （等到） 太太到家， 那怕 （即使。那：同「哪」） 連這房子給了人，我們就沒 幹系 （責任） 了。」彩雲聽了，低頭想了一想，方依允。
於是大家商議妥貼，平兒帶了 他 （她） 兩個並芳官往前邊來，至 上夜 （值班，守夜） 房中叫了五兒，將茯苓霜一節也悄悄 的 （地） 教 他 （她） 說系芳官所贈，五兒感謝不盡。平兒帶 他 （她） 們來至自己這邊，已見林之孝家的帶領了幾個 媳婦 （指已婚的女仆） ， 押解 （拘押，看管） 著柳家的 等夠 （等待） 多時。
林之孝家的又向平兒說：「今兒一早 押 （關押） 了 他 （她） 來，恐園裏沒人伺候姑娘們的飯，我暫且將秦顯的女人派了去伺候。姑娘一並回明奶奶， 他 （她） 倒 幹凈 （比喻沒有不光彩或見不得人的事） 謹慎，以後就派 他 （她） 常伺候罷。」平兒道：「秦顯的女人是誰？我不大相熟。」林之孝家的道：「 他 （她） 是園裏南角子 上夜 （值班守夜） 的，白日裏沒什麽事，所以姑娘不大相識。高高 孤拐 （這裏指顴骨） ，大大的眼睛，最 幹凈 （幹脆利索） 爽利 （麻利快捷） 的。」玉釧兒道：「是了。姐姐，你怎麽忘了？ 他 （她） 是跟二姑娘的司棋的嬸娘。司棋的父母雖是大老爺那邊的人， 他 （她） 這叔叔卻是咱們這邊的。」
平兒聽了，方想起來，笑道：「哦，你早說是 他 （她） ，我就明白了。」又笑道：「也太 派 （安排，指定） 急了些。如今這事 八下裏 （大體上，八成兒） 水落石出 （比喻事情真相大白） 了，連前兒太太屋裏丟的也有了 主兒 （當事人，承擔責任的人） 。是寶玉那日過來和這兩個 業障 （罵人的話，禍根，壞東西） 要什麽的，偏這兩個業障 慪 （逗） 他 頑 （玩） ，說太太不在家不敢拿。寶玉便瞅 他 （她） 兩個 不提防 （沒防備） 的時節，自己進去拿了些什麽出來。這兩個業障不知道，就 唬 （同「嚇」） 慌了。如今寶玉聽見 帶累 （連累） 了別人，方細細 的 （地） 告訴了我，拿出東西來我瞧，一件不差。那茯苓霜是寶玉外頭得了的，也曾賞過許多人，不獨園內人有，連 媽媽子 （指老年女仆） 們討了出去給親戚們吃，又轉送人，襲人也曾給過芳官 之流 （一類） 的人。 他 （她） 們 私情 （私人的交情） 各相來往，也是常事。前兒那兩簍還擺在 議事廳 （大觀園的一處小花廳，靠園門口南邊。探春、李紈常在此理事，故俗稱議事廳） 上，好好 的 （地） 原封沒動 （指保持原來的樣子沒有改變） ，怎麽就 混賴 （胡亂誣賴） 起人來。等我 回 （稟報） 了奶奶再說。」說畢， 抽身 （轉身） 進了臥房，將此事照 前言 （前面說的話） 回了鳳姐兒一遍。
鳳姐兒道：「雖如此說，但寶玉為人不管 青紅皂白 （比喻是非曲直。皂：黑色） 愛 兜攬 （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事情。別人再求求他去，他又 擱不住 （架不住） 人兩句 好話 （求情的話） ，給他個 炭簍子 （比喻高帽子，恭維的話） 戴上，什麽事他不 應承 （答應） 。咱們若信了，將來若大事也如此，如何 治人 （管理他人） 。還要細細 的 （地） 追求 （追尋尋找） 才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裏的丫頭都 拿 （抓） 來，雖不便 擅加 （任意加以） 拷打，只叫 他 （她） 們 墊 （鋪墊） 著 磁瓦子 （碎瓷片） 跪在 太陽地下 （太陽光照著的地方） ，茶飯也別給吃。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 管 （保證） 招 （招供，坦白） 了。又道是‘ 蒼蠅不抱無縫的蛋 ’（比喻事出有因） 。雖然這柳家的沒偷， 到底 （畢竟） 有些 影兒 （影子，跡象） ，人才說 他 （她） 。 雖 （即使） 不加 賊刑 （懲辦賊人的刑罰） ，也 革出 （革除，開除） 不用。朝廷家原有 掛誤 （亦作「罣誤」，因被牽連而受責罰） 的，倒也不算委屈了 他 （她） 。」
平兒道：「 何苦 （何必） 來操這心！‘ 得放手時須放手 ’（要對人寬容，得饒人處且饒人） ，什麽大不了的事，樂得不 施恩 （給人恩惠） 呢。依我說，縱在 這屋裏 （指賈政、王夫人家） 操上一百分的心，終久咱們是 那邊屋裏 （指賈赦、邢夫人家） 去的。 沒的 （不要） 結些小人仇恨，使人 含怨 （心懷怨恨） 。況且自己又 三災八難 （形容災病多） 的， 好容易 （好不容易） 懷了一個哥兒，到了六七個月還 掉 （流產） 了， 焉知 （怎麽知道） 不是 素日 （平時） 操勞太過，氣惱傷著的。如今 乘早兒 （趁早） 見一半不見一半 （意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看見了裝作沒看見，少管閑事） 的，也倒罷了。」一席話，說 的 （得） 鳳姐兒倒笑了，說道：「 憑 （隨便） 你這小蹄子 發放 （發落，處理） 去罷。我才 精爽 （輕松爽快） 些了， 沒的 （沒有） 淘氣 （惹氣，生閑氣） 。」平兒笑道：「這 不是 （語助詞，表示反詰的語氣） 正經 （重要的、正當的） ！」說畢，轉身出來，一一 發放 （發落，處理） 。要知 端的 （詳情） ，且聽下回 分解 （交代，說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