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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植龍的神經後,我聽見它們在雲層歌唱 | 2024科幻春晚

2024-02-14文化

編者按

加拿大生物學家、科幻作家戴歷·昆什肯仿佛擁有馬良的神筆。他以理論紮實的硬核科幻見長,尤擅外星生物和跨種族文明的刻畫。

這篇小說以寥寥萬字,將一顆氣態星球「龍之穴」復雜的生物圈托盤而出。小說在遙遠艱難的異星環境中,探討了人的異化和生命的大愛。願你也騎乘著故事裏的銀龍潛入雲層深處,去尋找生命的延續之道。

蟲之歌

作者|戴歷·昆什肯

戴歷·昆什肯,加拿大科幻作家。他的短篇小說刊登在【科幻世界】【不存在日報】【阿西莫夫】【克拉克世界】等科幻雜誌,並收錄在諸多科幻年度選集。他的首部長篇科幻小說【量子魔術師】正選中文並出版,後續出版了「量子前進演化」三部曲的後兩部【量子植物園】【量子戰爭】以及長篇科幻小說【冥河家族】。他的短篇小說【刺之道】曾獲阿西莫夫讀者選擇獎;中篇小說【苗寨縣人工具使用源流考】獲得加拿大最高科幻獎項極光獎。

譯者 | 孫薇

校對 | Mahat

全文約 10000 字,預計閱讀時間 20 分鐘

醫生微笑著對她說:「那不是鬼魂,朱小姐。」

嘉儀覺得很難欣賞他這份幽默。她從未說過那是鬼魂,只是對於這種他人都無法聽到的聲音來說,這是最容易描述的方式罷了。

「移植物還能修復嗎?」

馬醫生認真地擦了擦他的眼鏡。他是純粹的人類,不僅沒移植物,連近視手術都沒做過。或許,這就是他被迫困在這裏——跟他們一起困在這顆氣態巨行星德拉琛霍勒(又名「龍之穴」)高層雲流中的原因——他已經盡力了。盡管是純然的人類,但如果負擔得起回主殖民地的費用的話,他還是能適應那裏的。他瞇起眼睛望著天花板上的菱格天窗,橘色的陽光照下來,給四散的氫雲勾勒出模糊的影子。

「我不知道,」他說,「大多數移植物未能實際生效,但所有的案例都讓我們吸取了一些教訓。」

馬醫生的辦公室裏有幾面鏡子,其中一面不經意吸引了嘉儀的目光。她用手指撫摸著自己顱側那條銀灰色移植組織,指尖撫過那些毫無觸感的外星生物肉體時,感受不到自己的神經能量。

「那這次失敗你有吸取什麽教訓嗎?」嘉儀問。

「還沒大到能動搖地球的。」 [1] 他望向她的眼睛,眼神多停了一瞬,好像想讓她註意到自己的諷刺一樣。德拉琛霍勒距離地球要多遠有多遠,他們腳下除了雲層之外,一路向下什麽都沒有,更沒有地球可以動搖。她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1]譯者註:Earth-shaking,此處雙關,原意為驚天動地的。

他鼓勵道:「我們正從異種移植中慢慢學習。我們知道,你的新聽覺組織探測到了一些真實的聲音。我們也知道,你大腦裏的神經組織正在正常處理這些聲音。我們不知道的是,這些聲音為什麽是來自高雲柱蠕蟲的聲音。這尚且有待探索。」

被神經能量刺激著,她忍不住站起身來。馬醫生的辦公室有面墻壁是玻璃的,透過它可以看到外面白色的雲層,長卵形的聚居站就漂浮其中。德拉琛霍勒的雲層待他們不薄,厚待程度甚至連他們的雇主也無法攀比。這個衛星殖民地不僅要從這些雲柱裏提取所需的一切資源,還要供給位於名為「金海」星球上的主殖民地。他們只需要堅持得久一些,對這個星球上的生物的智慧多做一些研究。

「蠕蟲幫不了我們,」她說,「想要往下深入氣柱,我們需要龍。」

「其他人會繼續接受移植,從而讓我們學會這裏的生存法則。與此同時,你還有自己深潛工程師的任務。另外,從這些蠕蟲身上,你或許能發現一些有趣的東西。」

頂端的雲層對映著橘色的陽光,向外泛起層層漣漪,延伸至遙不可及的地平線之外。嘉儀感覺自己無法動彈。

「那你對伴侶的吸重力呢?」在她沈默時,他問道:「還是找不到嗎?」

「是啊。」

「她理解嗎?」他問。

「她很耐心。對所有可能的原因,她一清二楚。也許這只是暫時的應激反應。也許,是由於我身體在適應移植物,導致荷爾蒙暫時出現了變化。是暫時的吧。但如果不是呢?」

「應該是。你對伴侶的感覺會回來的。向大腦移植神經和感覺的異種組織屬於侵入性的行為,不過副作用會逐漸消失。」

「逐漸消失」並不能讓人安心。

玻璃壁上,她的倒影回望著她,一幅並不滿意的樣子。殘缺不全的倒影裏,取代了她耳朵和周圍皮肉的移植物融入陰影中,讓她看起來就像是純粹的人類。

她仰著臉,聆聽著短暫又遙遠的哀鳴。聽到蟲鳴跟方向來源有關,具體方法她尚不清楚。她調整著頭部的角度,就像調整天線一樣。那又長又緩的調子交織成了非人的怪異吟唱,嘉儀覺得自己能從中分辨出每條蠕蟲那幽幽的聲音,嗚咽中那魂牽夢縈、顛沛流離的感覺,會喚起思念與寂寞的情緒。玻璃墻上,她的倒影看起來很陌生,像是個外星物種,令人生厭。馬醫生也是一樣,醫術不精但又拳拳之心,令人疏遠和生厭。她轉過身,看到他鼓勵的微笑。

「我不知道會不會。」嘉儀說。

嘉儀走了很長一段路才回到自己的工程站。路上,她留意到了之前沒關註的情況——有這麽多人都做了龍異種移植手術。多琢面的龍眼很常見,即便在光線昏暗的聚居站走廊裏,移植者也必須佩戴遮光的護目鏡。還有些人,要麽襯衫下有塊狀鼓起,要麽領口上方露出銀灰色金屬光澤的龍肉。幾代人一直在研究更為必需的移植物與基因添加技術,使得人類工作者具備更強的抵禦能力,以應對輻射、高磁和高重力的環境。以前的話,她一眼就能瞧見人類皮肉上的外星移植物。而現在,這些移植物仿佛像盯久了視錯覺圖片一般,長在外星血肉之上也司空見慣。

像她這樣做了聽覺移植的案例很少。醫生尚未在該領域取得成功,因此這類移植每次都是試驗性質。在無光的雲深處,龍類靠聲音導航,因此它們的聽覺皮層遠比人類的要復雜得多。嘉儀移植手術的創新之處,在於不僅將異種移植物的聽覺神經組織與她的聽覺皮層相連,還連上了她的嗅覺皮層。醫生們希望,額外的神經處理能力能在她的大腦中創造出聽覺影像,就像他們猜想中的龍腦那樣。

運氣不佳。

她聽不到任何影像。她甚至聽不到這些巨獸的吟唱。在她走動時,反而只有這些生活在高雲柱、軟體的龍類近親所發出的鳴叫如影隨形。硬質聚居站將別人都聽不到的次聲波傳了過來。就算是次聲波聲學傳感器,也難以將蟲鳴聲與這顆氣態巨行星上撲面而來嗶嗶啵啵的白噪音區分開。聚居站的內壁撕裂或放大了蠕蟲的歌聲,使得蟲鳴像是從四面八方而來,又像是大廳內縈繞著的大合唱。

縈繞著她,揮之不去。

工程站位於聚居站右後方的一個卵形機艙內,與一連串的鋼支柱相連。工程艙的大多數墻壁都由鋼化玻璃構成,從中望去,可以看到頂端雲層和眾星之間的那兩條馭龍。

被他們稱為「史卡沙」的那條雄龍早已死去。它分節的鋼鐵外骨骼完好無失真、閃閃發光,從鼻尖到尾部足有50米,身體最粗的地方也有6米。作為生命轉瞬即逝的人類,嘉儀對於這種外星生物的美勉強有所體會,也對這頭在她出生之前就早已逝去的巨獸產生了一抹陰郁、難以捕捉的傷逝之情。

史卡沙留下的外殼安上了氣閘艙、外部傳感器、小型轉向噴射器,並在後腸下方安裝了一個單獨的主推進器。這具最近獲得的軀殼將用來深入氣雲深處,在其之中生存並開采資源。德拉琛霍勒的頂端雲層提供了400億平方千米的揮發性資源,但如果能再下潛500千米,殖民地就能獲得散布在20萬億立方千米之中的礦物和金屬。這具死去的龍軀是她的驕傲與責任,她也即將啟動試航。

他們打算將第二條龍命名為「法蘭絲」。它是一頭老邁的雌性巨獸,有長達70米的鋼鐵節狀外殼,其中大部份體節仍存在圓頂狀的呼吸孔,沿著腹側和背側仍有折疊的扇形磁性葉片。在遠離它雲層深處家園的地方,這條龍就像在氣流中一樣起伏著,呼吸著每一口緩解痛苦的空氣。四面八方圍著掃描器材,持續不斷地對它的身體內部進行三維測繪。它的身側也安有某種氣閘艙,以便觸及龍的身體器官以進行活檢或提取移植物組織。盡管已是下班時間,楊杜毅還在忙碌著。他的團隊負責對這條衰老的龍進行研究,她也經常發現他晚飯時分後還在工作。

「嘉儀,你看完醫生了?」

「聊了沒多久。」她說,「他已經有答案了。」

杜毅的表情很難分辨。他的前額擴充過,用來容納移植到大腦裏的神經組織。這影響了他面部的肌肉形態。杜毅透過手術獲得了部份龍的三維空間視角。風暴、雲層與氣流所形成的巨大混沌阻礙了人類的許多努力,但龍卻可以在其中遨遊。杜毅的增強大腦正慢慢將龍的演化後的遷徙智慧轉化成雲圖和協定,讓人類能夠開發雲柱的更深層。他是拼圖中重要的一片。

「沒用嗎?」他沮喪地說。

如果移植奏效的話,嘉儀的外星聽覺或許能幫他們找到那些慢慢消失的龍的新聚落,衰老的龍很容易捕捉,但圈養條件下不會繁殖,因此人類的保護措施至今收效甚微。

「我聽到的是蟲歌。」她說。

嘉儀將他木然的苦臉理解為困惑的皺眉。

「我們真的很需要聽到龍之歌本來的樣子。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破解其中的秘密。」他一邊說著,一邊心不在焉地摸著自己的那只人類耳朵。

兩人站在那裏,心中都滿是對彼此實驗的悼念,這個世界的秘密觸手可及,卻不得其門而入。還不僅僅在於科學和工業方面的挫敗,而是他們都越過了底線,不再是純粹的人類了。除了烙上殖民執行者(在大國領土上花錢隱匿身份還是有可能的)的汙名之外,移植物導致的容貌缺陷也給他們打上了出賣身體的永久標記。如果他們能取得成功,成為第一批馴服這顆巨大的氣態巨行星的人,那麽他們會成為殖民地建立的先鋒。賭輸的話,後果難以承受。

而失去她的家庭生活則會更糟。

嘉儀說:「我回家前,先要在史卡沙上工作一陣子。試航會讓我好受些。」

杜毅離開了。嘉儀沒有留在龍體內的工作站裏,而是套上了一層又一層必要的防護裝備,直接在史卡沙的空心龍軀裏工作起來。自從幾周前接受移植後,披上他者的外皮反而更自在了 [2] 。一道屏障將她和周遭環境隔開,讓一切都更容易。在史卡沙堅硬的生物鋼鐵軀殼內工作,幾乎就像是在家裏一樣。

[2]譯者註:此處雙關語,化用組合了2條英語裏的諺語:comfortable in your own skin 和 inhabit someone else’s skin。

這頭巨獸的內部現在大部份都空了。巨龍的內臟和肉體都由金屬線密密地穿過。由於腐爛很慢,即便是像史卡沙這樣體型較小的雄龍,他們也得花上好幾個月,進行詳細的解剖掃描和生理測試,才能最終采收組織。之後余下的便是一條柔軟的有機圓管,許多地方都被打磨得光滑如鏡,足夠堅實耐用,足以抵禦雲層深處的壓力。在這具巨大的屍身中,蟲歌聽起來比在其他任何地方的都更加嘹亮、更加發自肺腑、更加引發共鳴。當她容身於這個堅硬的巨大軀體中時,最能感覺自己聽到了這顆氣態巨行星某種難以捉摸的真相。很快,嘉儀就要乘著史卡沙去往深處,這種期待是她無法用言辭表達的渴望。他們的新世界很艱難,他們是不得已被貧窮逼到這裏來的,然而德拉琛霍勒卻有著驚人的魔力與魅力。

在這裏,他們馴服了巨獸。

在這裏,他們變成了巨獸。

發現自己握著公寓門把手時,嘉儀感覺時間似乎都凝固了。這個世界變得遙遠又陌生,有一瞬間,她幾乎記不起如何轉動門把手,如何開啟另一個世界。她推門而入。

曉輝就在書桌前,正對著全像顯示器,但她旋即站起身,雙手在身前交疊著,滿懷期待,螢幕上的圖案在她身上映出柔和的彩光。嘉儀的伴侶纖弱瘦小,在這個重力較大的地方,似乎該是很脆弱的。她的身體曾經是嘉儀熟悉的,能像火焰般點燃嘉儀的激情,如今卻屬於另一個時空。那十指纖纖的手、修長的雙腿、削薄的肩和雙唇滿懷希望的弧度,都成了渴望的雕塑,渴望著嘉儀。當嘉儀回望時,只有在曉輝的眼中,她不會感覺有虧欠的壓力。

曉輝龍眼的多個琢面紛紛映出了嘉儀的小小身影,它們一起回望著她,就好像她被她的新世界真切地望著。她的伴侶眼中並未乞求些她給不了的東西。曉輝的移植奏效了。現在,她能看到氣柱較深處衰減的光線。同樣,支持神經處理的異種組織與她的視覺皮層相結合,讓曉輝對於龍類能看到的東西和它們導航的方式有了幾何和數學方面奇妙的理解。過去一年中,在分析龍類發出的那些無法破譯的訊號上,曉輝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嘉儀朝著曉輝走了兩步,這是出於責任感,她不想傷害她。但隨著曉輝的笑容暈開,嘉儀躊躇了,隨即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曉輝鼓起勇氣收回了表情,忍住了即將說出口的話。

「跟醫生預約的時間已經過去好一會了。」曉輝小心地說道。

「我在史卡沙那裏忙工作。」

「病情有那麽糟嗎?」

「我根本聽不到龍吟,我聽到的是蟲鳴。」

曉輝將頭微微揚起,她有些好奇。幾年前,在被調到其他專案上之前,曉輝曾對許多蠕蟲的生物學和行為學做過編目。「那很……奇怪。」

「出問題了,我一直在想辦法處理蟲歌,無時不刻都能聽到。」

「不會總是那樣的。現在快到德拉琛霍勒的夏至了,很多生命周期都會在新年裏更加活躍。」曉輝說。

「我不想聽你說教。」

「抱歉。」曉輝說著,走近了一些,但她很小心沒碰到嘉儀。「那……我們呢?」

「馬醫生說可能是暫時的。荷爾蒙變化。在神經移植中常會出現的焦慮。出現混淆,我的神經混淆了。」

「有什麽藥……像是,我是說治療方案?」

「時間。」

曉輝又走近了一點。她看起來像是要哭了,但自從做了移植手術之後,她就再也哭不出來了,成為他者總要付出些代價。

「你現在感覺如何,對我的感覺?」她問道,「你可以說實話。」

嘉儀想起她第一次見到曉輝的樣子,那是在幾年前,在一個房間裏,她被對面的一陣笑聲吸引了。她現在再也無法在腦海裏復現那聲音了,好像這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一樣。她還記得自己把曉輝逗笑,記憶中的笑聲聽上去就像從水裏傳來。她能記起曉輝第一次為她下廚的香氣,但相關的記憶卻很陌生,就好像食物本身是來自異世界的東西,雖然只是鮮蝦面而已。她想起初吻時她們試探性地輕柔觸碰,這回憶卻讓她不適。她的手指仿佛還能感受到她們初次做愛時,拂過曉輝後背時的汗濕滑膩。被這種陌生感排斥著,嘉儀忍不住站起來背轉過身去。

「我不想說實話。」

「因為那會傷害到我?」曉輝問。

「會傷害到我們彼此。」嘉儀喉嚨發緊。

「嘉儀……我們說過會永遠在一起,無論發生什麽。疾病、意外、快樂、衰老。這……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損傷,我們可以等,等它痊愈。」

嘉儀不想說出「我不愛你了」這種話,這是她三個月前無法想象的心理狀態,也是她目前無法擺脫的心理狀態。

「閥門密封良好。」杜毅的聲音從第6至7節之間傳來。

他穿著全套防護服坐在與史卡沙外殼焊在一起的座椅上,綁緊了安全帶。各種各樣的全像顯示資訊投在他的臉部面板上,發出微弱的綠光,包括壓力、速度、剛度、輻射水平等等與鋼鐵外殼有關的測量指數。嘉儀本可以帶自己的一名手下來試航,但自從上次與馬醫生聊過以後,她感覺……沒有歸屬。有時候,與熟人在一起會舒服些。

「如果你需要再次下潛,我們下方16千米處的小型蠕蟲群會是很好的移動測試目標。」杜毅說。

嘉儀拿到了壓力讀數,但杜毅還在檢測定位衛星訊號。她需要再進行一次中度下潛,來完成今天的史卡沙試航。蠕蟲群是個打馬虎眼的借口。甚至在傳感器探測到它們之前,嘉儀就聽到它們鳴叫好幾個小時了。

「我試一下速潛。」嘉儀說著,開啟了浮力艙。史卡沙向前一傾,猶如捕獵般猛地向下俯沖。杜毅將一聲尖叫噎了下去。嘉儀則感覺自己更生龍活虎了。感受這種自身之外的莽。斷離自身質素的失重感,讓她如釋重負。

昨天,馬醫生又讓她過去。關於嘉儀突然對曉輝失去興致,一個醫療人工智能簇有了新的理論猜測。馬醫生給她看了些復雜難懂的神經系統圖。

他說:「人類的吸重力主要是由社會線索、文化背景、一些氣味誘因和少量的資訊素作用共同促成的,涉及了大腦的不同區域,包括向下丘腦輸送訊號的嗅覺神經通路。」

「這些我都不懂。你是說我的這些出問題了?」她問。

「我們檢測過那些通路,」醫生用鼓勵的語氣說,「它們完好無失真,但問題可能出在更根本的嗅覺通路上。」

「我有一些移植物連著那裏……」她試探性地說。

「是的,在啟動性吸重力級聯前,需要觸發更為基礎的配偶辨識系統。人類大腦能將其他人類辨識為潛在的配偶,但不會對樹、魚或者別的什麽這樣做。」

嘉儀發現,她又在用手指緊張地撫摸著曾是她耳朵的聽覺器官移植物了。

「醫療人工智能推測,與你嗅覺通路相連的異種移植物幹擾了你大腦的配偶辨識系統,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也能解釋你所描述的那種焦慮癥,因為你將其他人類辨識成了異類。」

某種恐懼籠罩著她的心。這句話,她已經用別的措辭說過了,他的總結聽起來很明確。 人類被當作異類。

醫生說:「我們還在研究所有的結果和可能性。」

「你們能把它弄回來嗎?修好這個配偶辨識系統?」

「這部份的神經學我們了解得很少。神經異種移植是有史以來最復雜的幹預措施之一,我們無法透過手術將其復原。但我們會對荷爾蒙介質進行研究。也許有辦法無視移植物來建立新的配偶辨識通道。」

人類被當作異類。 前一刻,她還被人類包圍著,移植後卻像按下開關一樣,人類消失了,周圍都是她不認識的生物。嘉儀還沒跟曉輝說。她不知道會把另一人傷到何種程度。

不過,也不全是負面作用。其他東西變得更加真實了,不同尋常地真實。高聳的奶橘色氫雲柱也有了新的縱深和紋理。外面的蠕蟲們唱著某些她似懂非懂的調子。史卡沙閃亮的鋼鐵外殼也讓她覺得更加熟悉、更加舒適。

蠕蟲群映入眼簾。它們並非真正的蠕蟲。這只是人類的習慣,給陌生的事物強加上熟悉的名稱。蠕蟲有好幾十米長,身體扁平,皮膚是亮紅色的,上面點綴著白色的斑點,身體邊緣有著脆弱的黑色感知褶皺。它們優雅地起伏著,身體在厚厚的氫雲間穿梭。它們的身體承載著豐富而奇特的微生物生態系,部份是在外皮上,但大多都在體內。對於這種復雜的生化關系,人類科學家還在仔細推敲。根據研究,蠕蟲有96%的基因與龍相同。主要的理論認為,在最近的前進演化過程中,龍的一個亞族群落丟掉了生成鋼鐵外殼的金屬沈積基因,它們柔軟的身體應當能夠再深入這些氣柱一些,但在觀察中它們從未出現在中等深度以下的區域。

「你能聽到嗎?」嘉儀問。

「能。」杜毅說。

史卡沙堅硬的外殼不僅放大了蟲鳴聲,還改變了它的音調,將其次聲波的頻率變成了杜毅能聽到的頻率。不過還有很多音調仍處於次聲波頻率,嘉儀能聽到這些頻率交織在一起,形成了某種引入入勝、內容豐富的音調,這是對嘉儀未曾見過的雲層深處的渴望,對雲柱那廣袤深處浩瀚家園的頌歌。

「或許某一天,我們會用蠕蟲組織進行異種移植,」杜毅的話打破了嘉儀感受到的畫面,「等龍滅絕以後」。

嘉儀本想反駁他的龍瀕危狀態的說法,但她看過那些報告。事實上,就算龍有辦法繼續繁殖,也只剩很少幾代族群了,何況雄龍與雌龍都不聚在一起了。

「我們精確的深度是多少?」嘉儀問。

「低於殖民地標準深度112千米。怎麽?」

嘉儀有一陣子沒回話。她在聆聽。他們上方112千米的氣體改變了大氣的聲波特性。這裏的蟲鳴聲更加豐富,有著她在殖民地深度無法聽到的質感與共鳴。

「你能把蟲歌錄下來嗎?」她問。

「錄了,」他說,「有什麽不一樣嗎?聲譜看起來跟我們在上面看到的沒區別。」

「是啊,」她說,「我不知道怎麽解釋,但我聽得出區別。」

他們聆聽和錄音了好幾分鐘,才重新上浮到了殖民地深度。

嘉儀一直都在超額工作,盡量避開那間不再溫馨的公寓。蠕蟲的歌聲甚至在這裏都聽得見,一直穿透了浮空殖民地飛船外殼。異類的神經組織將這聲音詮釋成了某種令人心煩意亂的需求。但她沒法再躲避,她需要曉輝。

「我看不懂那些蠕蟲相關的報告。」嘉儀委屈的聲音傳向小餐桌的另一邊,「我不懂它們在說什麽。」

曉輝試探性地將手伸向嘉儀的手。嘉儀慢慢抽回手,回避這種異類的觸摸。曉輝的雙唇擠出一個微笑。

「蠕蟲什麽也沒說。」曉輝說,「不是你說的那種意思。它們歌聲中的山農資訊量每秒只有一兩個位元,而人類語言的資訊量是它的20到40倍。大多數動物的叫聲只是在警告捕食者、吸引配偶或者標記領地罷了。」

「蠕蟲們在做什麽?」嘉儀說,「其中有一種緊迫感,讓我感覺癢癢的。」

「蠕蟲們做的事情包括以上所有可能。它們的歌聲還不夠復雜,無法做更多的事。」

「在中等深度時,它們的歌聲聽起來很不一樣。我問過,能不能帶一只圈養的蠕蟲跟我一起下去,參加史卡沙的深度試航,在不同的壓力下聽聽它的歌聲。」嘉儀說著,感覺有些尷尬。「他們否決了。在不同的壓力下,它們的歌聲是否會蘊含更多資訊量?是否會有不同的資訊?蠕蟲應當可以在氣柱中隨意遷徙的。」

「嘉儀,你有什麽感覺?他們警告我們,隨著我們適應了新的神經通路,有可能會出現更多的誤報……看到……聽到並不存在的含義。」

嘉儀的臉頰被淚水打濕了,她用手掌擦拭著。

「我感覺自己不屬於這裏,也不能去我真正屬於的地方。我想下潛到深處,一千公裏之下。我想感受深處的熱量和壓力。我想讓蟲歌消失,但我做不到。」她的淚水再次落下。「我感覺不像自己了。」

「我跟你一起去。」曉輝說。

「你什麽意思?」

「我跟你一起去試航。我幫你偷偷帶一只蠕蟲下去。我想,蠕蟲圍欄的舊密碼還能用。」

「你會惹上麻煩的。我不想再傷害你了。」

曉輝那雙不會落淚的眼睛是唯一讓嘉儀不舒服的地方,它們總是沒有情緒,讓人難以猜測。就在那雙多琢面的眼睛周圍,是她伴侶那因痛苦而幾近崩潰的臉。

「我們說過,無論是好是壞,疾病還是健康,」曉輝的聲音顫抖著,「我們經歷的這些變化,就像是疾病一樣。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想再跟我在一起了。我可以……我會放手的,嘉儀,讓你去尋找自己需要的新生活,但這是我能給你最後的禮物。我會帶你去聽你需要聽的,去看你需要看的。」

早已死去的巨龍史卡沙,帶著心臟裏的嘉儀和曉輝,一起降到了這顆氣態巨行星的下層生態區。龍外面的世界猶如她們的內心世界一樣,狂暴騷亂。她們斷斷續續聊著天,對話勾起了嘉儀已然褪色的回憶。那些與曉輝一起成長的時光是嘉儀曾經擁有和愛戀過的,她們建立了信任,分享過脆弱,放下了防備,也出於愛的承諾艱難地妥協過。嘉儀和曉輝共同擁有的一切即將消逝,但她們沒有築起新的藩籬。她們可以共同哀悼。

她們穿過層層松軟的白色氨冰雲,驚奇地發現像河豚一樣的黃色生物四散疾飛。在中柱下方200千米的地方有各種巨大的水母,有些跟隨著她們,有些奮力反向遊走。

當嘉儀收到劈啪作響的無線電訊號時,她們才剛離開一個小時。對方向她們詢問被盜走的圈養蠕蟲實驗樣本的情況。她繼續向殖民地工程部提供史卡沙深潛的最新情況,但沒有提及她們一起的蠕蟲。然而,那只被盜的蠕蟲在通訊結束後不久就慢慢停下了鳴叫。它在網裏動來動去,像是想要逃走。在水冰雲層頂部,嘉儀暫時停止了下潛,德拉琛霍勒即將來臨的夏至是它最接近恒星的時刻,這裏有對流激發,托住了史卡沙的外殼。

「怎麽了?」嘉儀問。

「我不知道。」曉輝一邊讀取連在蠕蟲身上的傳感器指數,一邊說道,「這裏的壓力和溫度對它的軟組織不是問題。它身上的微生物群也都能適應壓力。不過,大腦被重度寄生的部位出現了大量活動。」

嘉儀沒能因為蟲歌消失而解脫,她反而被一種空蕩蕩的喪親之痛攫住了。可能是感覺失去了愛情讓她感覺失落,是她對曉輝的壓力讓她備受痛苦。她不知道自己怎麽回事,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些情緒的拉扯。

「會好嗎?」嘉儀問,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指什麽。

「可能是寄生生物不想再深入了。不過,環境中應該沒什麽會傷到蠕蟲。」曉輝說。

「音樂停止了。」

「你想停下來嗎?」曉輝問道。

嘉儀閉上了眼睛。記憶中的蟲歌還在回蕩。「我要開始下潛到標準以下500千米深度了。」

隨著史卡沙的下潛,這顆氣態巨行星的磁場線越來越強,她們穿過水冰雲層的底部,進入了一個不時被閃電照亮、被雷聲響徹的昏暗世界,這裏感覺就像是家一樣。

風暴和磁場奇妙地相互作用著,很快,她們就遇到了厚重烏雲之中的平靜空隙。這些空洞掬著龍冢所在。幾十條、有時甚至幾百條龍的殘骸因為太耐耗,仍舊漂浮著,就像是紀念碑一樣豎直漂浮在晨昏之間。這些緩慢下沈的島嶼成了數百種動植物的家園,形成了整顆行星生態系的基礎。但這是一個逐漸死去的生態系。龍是關鍵的物種。沒有龍,德拉琛霍勒雲層中的生命會呈現出新的形態,即便人類也需要龍來實作繁榮的希望。每年龍冢裏還留下的龍碑越來越少,據人類所知,沒有新龍誕生。

「蠕蟲又在掙紮了。」曉輝說,「半真半假的。」

嘉儀開啟了網絡攝影機的外面視野,對準了網中的蠕蟲。「它放棄了。」

「我不覺得,」曉輝說,蠕蟲的身體緩慢起伏著,然後它無精打采地向網上撞去。「也許它是累了。」

「我是不是太殘忍了?」

「你在跟隨自己的內心。心不會騙你。」

不看著曉輝的話,跟她說話就容易多了——那套裝備裏面壓抑著一個感覺上像是異類的人類。曉輝的愛一定漫無邊際,才會為了嘉儀來到這裏,做到這一切,但嘉儀的心卻背叛了彼此。嘉儀剛想說蠕蟲不唱歌了,就聽到它開始了一首輕柔的調子,雖然聲音更微弱,卻更加扣人心弦。位置改變了音樂的特性。在這裏的壓力下,蟲歌產生了不同的共鳴,奏出低沈的敲打聲。嘉儀懷著希望與憧憬,聆聽了好幾分鐘。

「500千米的深度上,所有系統正常。」嘉儀向殖民地工程部發回了訊息,「開始在1000千米的深度上進行最後的液氮級下潛測試。」

嘉儀駕駛史卡沙向前俯沖,過程期間,她們被安全帶死死束在椅背上,直到落勢將身體的重量抵消掉。風吹過死去的史卡沙的外殼,發出嗚咽聲。蠕蟲的歌聲更響了。

「曉輝……很抱歉我成了另外一個人。不該讓你承受這些。」

「這不是誰的錯。」曉輝輕快地說,但在嘉儀的新耳裏,聽起來卻很悲傷。曉輝的話在蠕蟲越來越響的歌聲裏顯得有些飄忽。不僅是蠕蟲唱得越發熱情,雲層中的氦氣和金屬塵埃也將這聲音傳得更有力了。

透過磁力和聲波傳感器,嘉儀探測到有一小群龍在500千米深處遊弋,那裏厚厚的氫氣大氣與德拉琛霍勒的液氫海交匯在一起,不分彼此。

蟲歌變得更響了,不僅是出於介質壓縮的原因。600千米的雲層,重量壓得蠕蟲器官有稍許變形,能夠傳出更響的聲音。在失重狀態下感受不到身體,嘉儀與這聲音、與史卡沙融為了一體,就像是它的一個器官、一個移植物。她成了死去的史卡沙的一部份,成了它活著的渴望,成了需要與其他龍在一起的回響。

「蠕蟲的歌聲變得……有變得復雜了嗎?」嘉儀問。

「有一些。」曉輝說,「但根據山農分析,這首歌的資訊仍舊只有每秒1到2個位元。相對還是很簡單。」

她們越過了700千米的深度。黑暗壓迫著她們,就像也受到了擠壓一樣。盡管她們離交界層還有一些距離,但粘稠的氫氣大氣已經隱約有了些液體的特性。嘉儀在蟲歌中聽出了回家的感覺。

「這首歌能容納一定的資訊量。」嘉儀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但如果接受者已經掌握了資訊的一部份呢?如果龍的神經組織中包含由歌聲觸發的知識或指令,那麽歌聲本身所傳達的資訊就比我們想象得要多。」

「你覺得它在說什麽?」她的耳中傳來一個不確定的、來自異類的聲音,「你聽到了什麽?」

嘉儀在歌聲中聽到了浩瀚的氫海,聽到了如月亮般大小的巨浪發出低沈的隆隆聲,噴濺的浪花像幽靈的手指一樣撓動著厚厚的雲層。低層的大氣壓力和熱量填滿了蠕蟲所吟唱的那簡單的輕柔音符。當她們越過800千米的標識時,令人發癢的壓力和有機體的熱量在旋律的間隙溜進了她的身體裏。小股龍群改變了方向,向著正在下降的史卡沙匯聚過來。

「龍歌要視情況而定。」嘉儀幾乎是心不在焉地說道。她就在這裏,駕駛著史卡沙,她就是史卡沙,感受著龍之歌。「海拔高度、壓力和溫度都會影響它的音域、音量,甚至會影響所傳遞的音符。」

嘉儀撫摸著頭盔上貼近新耳的地方,但隔著手套和頭盔,她並沒有真的摸到什麽。當「嘉儀」的感覺很遙遠了,像是遠在雲柱之上的東西。

「龍歌?不是蟲歌麽?」曉輝小心翼翼地問道,就好像在對待什麽易碎品。但嘉儀並不脆弱,她曾是一條龍,披著鋼鐵盔甲在無邊無際的雲海中遨遊。

「歌者就是龍。」嘉儀說。「我覺得它們是同一個物種。蠕蟲肯定是龍的另一個類別,不過早就分家了。我聽到了,我聽出來了。我感覺到了重逢的承諾,還有愛。」

史卡沙在濃稠的液態大氣中顛簸著。

「愛?」

這個簡單的詞沒法表達出嘉儀在大氣下層所感受到的那種高飛的激昂。

「我不覺得移植物關閉了我的配偶辨識系統。」嘉儀說,「移植物肯定包含了一些龍的配偶辨識神經系統。」

史卡沙分節的軀體咯咯作響,但除此之外還有其他聲音。在德拉琛霍勒躁動的海洋發出的低吼聲中,下方的龍遊動時發出的嘈雜聲愈發回聲轟鳴。

「現在我感受到龍了。」嘉儀說,「我感受到召喚了。史卡沙要去參加戀人們的最後一次聚會,我是它的幽靈心臟。」

「嘉儀還存在嗎?」曉輝說。

她是嗎?

「我還是我……」嘉儀說,「但我也是龍的愛意的一部份,一直在等待我們所謂的蠕蟲。或許,蠕蟲被困在了上層大氣中,永遠沒能為龍獻上它們需要的小夜曲。龍需要這些歌聲,才能辨認出彼此。我是我自己,就在這裏。這就是我現在聽到的。」

「我不明白,」曉輝說,「但我愛你。」

小股龍群出現在全像顯示器上,體型大的雌龍在一堆,體型小的雄龍在另一堆裏。曉輝抽了口氣。在人類數十年的觀察中,沒人見過雄龍和雌龍群互動,不過人類也沒見過它們像這樣唱起小夜曲的樣子。嘉儀很驚訝,但又不太意外。她聽到過它們在附近,卻不明白她也有同樣的渴望。分節的身體隨著歌聲在磁場中起伏,閃電劃過閃亮的龍皮,瞬間照亮了昏暗。氫海模糊的表面上,在不透明的雲層中,龍群開始穿插交織在一起。

「它們在產卵!」曉輝說。

「是啊。」嘉儀輕聲道。她雙眼濕潤,心裏滿溢著比自身更大的喜悅,洋溢著對龍之歌自身的喜悅,充盈著所有巨龍為歡聚而發出的合唱。「它們有了新生,我們有了新的可能。整個殖民地兼有了新生和可能。」

(完)

責編 Mahat

題圖 【龍的牙醫】截圖

主視覺 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