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王小波還沒有出名,一邊忙著教書,一邊抽空寫程式碼,還偷點時間寫小說。
為了生活,忙忙碌碌,但活得特立獨行。
為了掙一點生活費,他做了自己不喜歡的事情,但他也絕不會阿諛奉承,所以在學校會議上,總是耷拉著腦袋,沈默不言。
他不懂溜須拍馬,不懂揣測領導心思,怕自己一開口就不合時宜。
1992年,小說【黃金時代】獲獎,獎金豐厚,王小波一算,比自己幾年的薪金還多。
於是,他決定辭職不幹,當一個職業作家。
與其低眉順眼求生活,不如按自己喜歡的方式活下去。
他告訴朋友說:
現在我對微機已無興趣,因為我發現寫小說也可以賺到錢,這次一個中篇,中了聯合文學的獎,獎金比我幾年的薪金還多些,現在正欲辭職幹這路勾當。
寫作,在他看來,就是「這路勾當」,講得真他媽有趣。
從此,王小波就專心去開創有趣的事業,告別無趣的茍活。
事實上,人生真正的有趣,不過是活得真實,能夠按照自己的性情,在這個世間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與相愛的人在一起,將自己的靈魂照顧得妥妥當當。
01
二十一歲的時候,王二在雲南插隊。
那時候,陳清揚二十六歲,就在王二插隊的地方當醫生。
陳清揚雖然結婚了,但丈夫進了監獄,大家都覺得,結了婚並且規規矩矩的女人,就該面色黝黑,胸部下垂。
然而,陳清揚年輕漂亮,充滿活力,和村裏死氣沈沈的其他女人不一樣,所以在很多人眼裏,陳清揚肯定是一雙破鞋,私生活混亂。
陳清揚搞不明白,她明明清清白白,人們為什麽要如此惡語中傷她?
在村裏,王二就是一個奇葩,個子高高大大,在一米九以上,為人又奇奇怪怪,頗有些特立獨行。
可是農忙的時候,隊長沒有讓他耕地,而是讓他插秧,在田裏撅著屁股插秧,如同一個巨大的沖天炮。
插秧一個月左右,他就腰痛難忍,不得不找醫生治療,治療醫生就是陳清揚。
在那裏,很多人去看病的人,都會借機調侃陳清揚,眼神骯臟,這些人身體沒病,但心裏有病,王二不同,他眼神幹凈,身體雖然有病,但內心很健康。
所以,陳清揚覺得,王二應該是一個正派的人,可以找他證明自己不是破鞋。
但王二的理論卻令人目瞪口呆,他說:
所謂破鞋,就是一個指稱,大家說你是破鞋,你就是破鞋,沒什麽道理可講,大家說你在偷了漢,你就偷了漢,也沒什麽道理可講。
這事沒法證明,也不是想證明就證明的。
王二覺得,實際上自己什麽都證明不了,除了那些本就不需要證明的東西。
所以他告訴陳清揚,不妨真的當一個破鞋,偷一個漢。
陳清揚聽了,臉色發紅,怒目圓睜,差點打人。
她只是想在這個世界找一份理解,只是想有一個人承認她不是破鞋,可王二的想法,讓人三觀盡毀。
後來,陳清揚再次請求王二證明自己的無辜,可王二竟然一本正經的建議陳清揚,不妨舉行一次性交。
在這個充滿規矩和束縛的世界裏,你在意什麽,什麽就會束縛你,而很多人看人,總是用自己僵化的思維去看待與自己不同的人生,結果看來看去,都是偏見。
有些人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一點,就壓抑自己,茍且地活著。
02
二十一歲生日那天,王二在河邊放牛,身上蓋著幾片芭蕉葉,沈沈睡去。
醒來時,身上一無所有,葉子可能被牛吃了,副熱帶旱季的陽光曬得他渾身通紅。
王二放養的牛,都很乖,也不打架,就靜靜地吃草。
這種牛之所如此老實,如此規矩,都是因為被閹割過的,因為人們覺得,牛不老實,就是因為那個玩意。
只要將牛閹了,把它那玩意錘了,它就老實了,既不打架,也不鬥毆,努力耕地,無怨無悔。
二十一歲的王二,恰是在人生的黃金時代,還有好多奢望:
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
後來他漸漸明白,生活就是一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後變得像挨了錘的牛一樣,規規矩矩。
可二十一歲的王二,卻覺得自己會永遠生猛下去,什麽也錘不了自己。
那天晚上,他請陳清揚吃魚。
陳清揚一身白衣,打扮得格外整齊,來到王二身邊,只見江月春風,唯獨不見魚。
她問王二:
你請我吃魚,做傾心之談,魚在哪裏?
王二說:
魚還在河裏。
哈哈哈哈哈!
陳清揚說:
那好吧,還有傾心之談。
陳清揚說她覺得活著沒意思,還說她在每件事上都清白無辜。
王二卻覺得,人竟敢說自己清白無辜,這本身就是最大的罪孽,在王二眼裏,每個人本性都是好吃懶做,好色貪淫。
最終,王二以偉大友誼為借口,和陳清揚發生了關系,破除了可以辟邪的童男子之身。
世俗以規矩縛我,我偏要越過規矩,隨性而活,以真性情面對這個世界。
這世界很無趣,因為它為自己編制了很多規矩。
很多人都很無趣,因為總是穿著規矩的套子,板起面孔假正經。
03
後來,王二打架,一腳將人家揣進糞坑,被批評說毆打貧下中農,要開鬥爭會。
他不服。
隊長就將鬥爭會改成幫助會,幫助改造王二成為一個好青年。
會開得亂糟糟的,人群裏七嘴八舌,說知青太不像話,偷雞摸狗還打人。
混亂之中,王二被砸了一凳子,瞬間暈了過去。
人們見出事了,就趕緊給陳清揚打電話,讓她過來給王二治療,陳清揚披頭散發眼皮紅腫地跑過來,劈頭蓋臉一句話:
你別怕,要是你癱了,我照顧你一輩子。
陳清揚照顧病中的王二,以前人家說陳清揚是破鞋,王二是她的野漢子,然而,自從王二和陳清揚的關系暴露之後,就再也沒人說她是破鞋了。
這真奇怪,她不是破鞋的時候,人人都中傷詆毀她,她成了破鞋,人家反而不說了。
淺薄無知的人,總想窺探別人的私密,從窺探中獲得快感和樂趣。
有一次,王二進了荒山,他以為陳清揚會來找他,可終究沒有來,他等了很久,以後就不再等了。
在山中,坐在小屋裏,聽著滿山樹葉嘩嘩響,王二覺得自己到了物我兩我的境界。
正巧這時,陳清揚來了。
他們在小屋裏,恩愛纏綿,對於王二來說,很多事情都是真實的,但對這個世界來說,很多事情都是愚蠢的。
進山後,王二似乎明白了一個道理 ,那就是犯不著向別人證明自己的存在。
過了很久,隊裏的知青都被調走了,唯獨王二被留下來餵豬,每天伺候豬的生活,王二覺得,豬要是有意識,一定會覺得非常搞笑,一個兩腳動物竟如此勤勞。
有一次早上遇見領導正在刷牙,領導將牙刷掏出來,滿嘴泡沫地講話,王二覺得討厭,一聲不吭就走了,這惹怒了領導,特意將王二罵了一頓,王二一聲不吭,再次走開了。
領導指責王二,要他寫交代材料,因為王二搞破鞋,群眾很氣憤,這是壞分子所為。
如果不寫交代材料,就發動群眾對付他。
王二還是什麽也不說,只是看著領導,像野豬一樣看著他,像公貓看母貓一樣看著他,直到將領導看得沒脾氣,轉身走了。
在領導看來,王二就是一啞巴。
這就是王二對世界的態度,我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很多事情,人沒法去改變,但可以選擇自己的態度,可以茍同,可以曲意逢迎,可以卑躬屈膝,也可以反抗,可以爭取自由。
這世界很多事情之所以奇怪,不在於別的,恰恰在於有無數在茍同的人。
04
王二被關了起來,寫了很長時間的交代材料。
起初,他這麽寫:
我和陳清揚有不正當關系。
這就是全部,可領導說,這樣太簡單了,要重寫。
王二又寫:
我和陳清揚有不正當關系,我幹了她很多回,她也樂意讓我幹。
上面說,這樣缺少細節,重寫。
隨後,王二就將每一次做愛的細節,全都寫了下來,包括做愛的姿勢,都仔細描述出來。
寫交代材料的時候,王二住在招待所,沒有別的事可幹,就像專業作家一樣。
後來王二聽別人說,當幹部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看別人寫的交代材料,他終於明白,領導是想看他寫的故事。
有時候,王二覺得很煩很累,不像二十一歲的人,他想,這樣下去很快就會老了。
王二試著逃跑,可終究沒有成功,因為天下之大,無處可去。
他反反復復地重復寫交代材料,天上有很多雲,人間有很多討厭的事,他和陳清揚商量後決定,交代男女關系問題,陳清揚說,做了的事情就不怕交代。
於是,王二就像作家一樣,寫交代材料。
領導很欣賞王二寫的故事,說他態度很好,今後的主要任務就是交代男女關系問題,假如交代得好,就讓他兩結婚,但他們並不想結婚,領導改口說,交代得好,就將他調離這裏。
後來,陳清揚離開了這個地方,王二也離開這個地方,多年後,再次見到陳清揚,她成了新時代的女性,渾身光芒,事業有成。
王二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本質,放到適合的地方就大放光彩。
每個人都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可是這世間,總是喜歡用同樣的標準去看人,用同樣的尺度去衡量人的價值。
這簡直是世間一大罪惡。
05
隊裏要開一個批鬥大會,缺少被批鬥的物件,有人動員王二,說被批鬥一次,以後可以少犯錯誤。
王二覺得,既然有這樣的好處,為什麽不參加。
於是乎,王二被帶上了批鬥台,成了被批鬥的物件。
在批鬥會上,群情激憤,無數人直呼,打倒王二,打倒陳清揚。
批鬥之後,就算沒事了,但還要寫交代材料。
多年後再次相遇,他們談起曾經經歷的這些,依舊歷歷在目,恰如王二始終記得:
陳清揚騎在我身上,她背後的天上是白茫茫的霧氣。
他的交代材料不斷寫著,寫每一次都很認真,寫每一次,都如同寫下一個與這個時代不合的真實。
他寫得不正經,而那個時代,在他看來,是假不正經。
陳清揚皮膚很好,沒有山野農婦的黝黑和粗糙,所以山裏婆娘們說,她真白,難怪她搞破鞋。
總之,事情暴露之後,王二和陳清揚,就成了真正的破鞋,但人們因為知道他們是真正的破鞋,反而給了他們自由。
被批鬥的時候,周圍好幾個隊的人都走了很遠的路去看,這讓陳清揚覺得自豪。
多年以後,他們在飯店重溫偉大友誼,談到了各種事情,直到今天,王二依舊強硬如此,為了偉大友誼,可以光著屁股上街跑三圈。
因為他這個人,一向不大知道要臉。
多年後,王二說:
不管怎樣,那是我的黃金時代。
多年後,陳清揚也說,那也是她的黃金時代,雖然被人稱作破鞋,但她清白無辜,直到現在,她依舊清白無辜。
在飯店的床上,她對王二說:
我們在幹的事算不上罪孽。我們有偉大友誼,一起逃亡,一起出鬥爭差。
所以就算是罪孽,她也不知罪在何處,更主要的是,她對這罪惡一無所知。
多年後,陳清揚總結人生說:
人活在世上,就是為了忍受摧殘,一直到死。想明白了這一點,一切都能泰然處之。
可他們,至少還有屬於自己的黃金時代。
06
寫交代材料的時候,王二總覺得,自己下半生都要在交代中度過了,不管怎麽交代,領導都說交代得不夠徹底。
他已經不知道要交代什麽了,只是不斷重復他與陳清揚的關系。
然而,陳清揚寫了一份交代材料,交了上去,從此就再也沒讓他們寫交代材料了。
沒多久,王二就離開了。
離開的時候,他損失了一切東西,但有了一份厚厚的檔案,裏面都是自己寫的交代材料,從此,不管走到哪裏,人家都知道王二是流氓。
多年後,再次見到王二,陳清揚說,那篇材料什麽也沒寫,只有她真實的罪孽。
那個罪孽就是在他們做愛的某一瞬間,陳清揚再也不想理會別的事,在那一瞬間將一切都遺忘,因為在那一瞬間,她愛上了王二,而且這件事永遠不能改變。
陳清揚說:
承認這一個,就等於承認了一切罪孽。
陳清揚將這些告訴王二,乘著火車走了。
此後,王二再也沒有見過她。
黃金時代,什麽一個人的黃金時代啊?
那是敢愛,敢恨,敢和這生活對著幹,可是而今,我們的黃金時代還未到來,就已經遠去,我們彎著腰,低著頭,順著眉,只為生活。
所以我們不敢妄談有趣,因為我們也許連最真實的自己都搞丟了,成為規矩的產物,成為世俗的產物,就是成不了我們自己。
在這世界,我們不敢妄談有趣,不敢真實,總是要規規矩矩地將自己塞進某個角落,才能找到一點可憐的安全感。
我們沒有黃金時代,沒有有趣,我們只是一群無趣的現代人,茍且於生活之中,喪失了詩和遠方,喪失了人最重要的東西。
人最重要的是什麽?
就是生命最本真的樣子。
可是你看我們,呆頭呆腦,目光呆滯,內心空洞無物,似乎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生存,我們將生命當成工具,將自己當成工具,在磨損中度過了一生,奔向死亡。
07
王小波是有趣的,最重要的,他活得很真實。
王小波進過工廠,當過老師,也在國外刷過碗,但是這些東西,他都不喜歡,他想寫作。
可是作品沒法發表,他擔心自己活不下去,還去考了一個貨車司機駕駛證,覺得要是不行,就去當司機。
他把小說投給出版社,可是人家要他不斷修改,改來改去,改得越來越不像自己的作品,他決定不改了:
「人活著都是為了要表演,所以才失去了自我。即便無處可去,也要永不屈服。我堅決不改了。我寧可寫有滋有味發不出來的東西,也不寫自我約束得不成樣子的文章。」
我們這個時代的人,很多都太擅長表演,所以越來越不像自己。
小說【黃金時代】出版後,被當成黃色讀物。
然而,讀完之後,你會覺得,有些人的真實,在這個世界裏就會顯得很奇怪,他們看起來特立獨行,落落寡合,看起來和世俗格格不入,受到排擠,然而,那不是他們的錯,只是這個太奇怪了,很多人都壓抑著自己,讓自己長得奇形怪狀。
有句話說,當某種東西突然流行起來的時候,一定要學會反思我們這個時代。
每個人都是不同的,那些試圖將人放在一個標準去衡量的,就是在閹割人性。
對我們而言,保持自身的真實性,活出真實的自我,不是一種要求,而是本性的渴望,可這種渴望往往被壓制了。
活出真實的自己,並不是要我們任意妄為,不是要我們傷天害理,而是讓我們找到自己的本質,從而與自己和諧相處,與這個世界和諧相處。
文|不有趣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