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騷擾新員工這種事,不該是他會做的

2024-03-28文化

如果要選一個被紅樓續書毀得最厲害的人,我投賈寶玉一票。

作為一本為閨閣女兒作傳的書,紅樓夢雖然跟現代女性主義沒什麽大瓜葛,但整體上的女性友好是不爭的事實。而賈寶玉這個人物,最具現代性的一面就是:他透過對「女兒」這種生物的無限拔高——女兒們是水做的,而男子們卻是汙泥中人—— 強行在雙方原來性別地位雙重不平等的關系裏,墊了一塊石頭。

但是,在109回裏,連賈寶玉也落水,變成了「職場騷擾犯」。

1

如果這都不算騷擾……

這個故事,也要從一個bug說起:薛定諤的柳五兒。

有的版本裏,這個叫五兒的姑娘前80回就死了。王夫人在怡紅院搞裁員,痛罵芳官調唆賈寶玉招柳五兒,「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夥聚黨,糟害這園子呢」。

但在另一些版本裏,她不但沒死,還在後40回混上了回目:候芳魂五兒承錯愛。

寶玉 II 口口聲聲要與林妹妹夢中相見,他挑了個日子,撇了妻妾去睡單人床。寶釵便派了麝月、五兒兩個在他房裏守夜。誰能想得到呢?獨眠孤枕的寶玉 II ,不顧情深似海人設,往床上一躺,腦子裏居然全是晴雯,突然看見新來的員工五兒長得像晴雯的影子,於是便「將想晴雯的心腸移在五兒身上」。

先還只是偷偷地看,後又故意喊五兒來倒茶,茶倒來了又不接,眼睛直呆呆瞅著穿著桃紅綾子小襖的鮮嫩女孩,又想起晴雯臨死之時自嘆「枉擔了虛名」未成好事,各種心猿意馬:

寶玉已經忘神,便把五兒的手一拉。五兒急得紅了臉,心裏亂跳,便悄悄說道:二爺有什麽話只管說,別拉拉扯扯的。寶玉才放了手,說道:她和我說來著,早知擔了個虛名,也就打正經主意了。你怎麽沒聽見麽?

對於賈寶玉 II 的親昵舉動,柳五兒既沒有心理準備,也並不願意接招,臉紅不是嬌羞而是焦急,不敢拒絕是出於害怕。而這裏的寶玉呢,做出來的事,跟薛蟠調戲寶蟾有什麽區別嗎?

五兒聽了這話,明明是輕薄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麽樣,便說道:那是她自己沒臉,這也是我們女孩兒家說得的嗎?寶玉著急道:你怎麽也是這麽個道學先生!我看你長的和她一模一樣,我才肯和你說這個話,你怎麽倒拿這些話來糟踏她!

聽那句「看你長的和她一模一樣」,更是「莞莞類卿」式的惡俗套路。不記得看過多少惡俗影視劇,男主的真愛因為劇情需要香消玉殞,沈浸在痛苦中的男主走在路上突然看到一個和前女友一模一樣的人,興奮地追過去——然後字幕打出「全劇終」。相信被這種劇情惡心到的人,不會只有我一個吧。

柳五兒的抗拒之意,寶玉 II 完全不理會,又是叫五兒披自己的衣服,又要求人家進自己被窩裏挨著他坐,全然不顧人家五兒有多尷尬——她的直屬領導寶釵和襲人還在隔壁屋聽著呢,屋裏還有個老員工麝月躺在那兒。

(右下角的麝月):我不存在,你們開心就好

寶玉道:你要知道,這話長著呢。你挨著我來坐下,我告訴你。五兒紅了臉,笑道:你在那裏躺著,我怎麽坐呢。寶玉道:這個何妨。那一年冷天,也是你麝月姐姐和你晴雯姐姐玩,我怕凍著她,還把她攬在被裏渥著呢。這有什麽的!大凡一個人,總不要酸文假醋才好。

柳五兒只是不肯配合搞那些讓人誤會的曖昧,一會被說成道學,一會又被批判酸文假醋,這真是古今所有油膩犯的共通套路:姑娘,你想證明自己思想開放嗎?不想被人說成封建思想嗎?我給你一個證明自己的方法,這可是先進價值觀對落後價值觀的碾壓……

柳五兒若有芳魂,一定寧可在前四十回領盒飯收工,也不要在酸腐文人的筆下受這種委屈。

林妹妹若有芳魂,也要感嘆一句:這是什麽臭男人續的書?

某些專家總說紅樓未曾換過作者,若要駁起來可以單寫本書。只說本文中人,不但賈寶玉前後判若兩人,就連柳五兒,也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柳五兒初出場時人設是這樣的:「雖是廚役之女,卻生得人物與平、襲、鴛、紫相類」。轉譯一下就是,柳五兒不是什麽超級大美女,平、襲、鴛、紫這四位沒有一個是絕對意義上的美人。五兒像她們,必是模樣中上,舉止體面,有管事丫鬟的範兒。

圖:柳五兒「與平、襲、鴛、紫相類」,猜想是這個氣質

但到了第110回,王熙鳳主動把柳五兒分派到怡紅院上班時,對她的評語卻是:那丫頭長的和晴雯脫了個影兒似的……要想著晴雯,只瞧見這五兒就是了。——王熙鳳簡直就像預言了賈寶玉因思念黛玉而思念晴雯而調戲五兒的後文。多麽劣質的「伏筆」。

更過分的是,為了讓寶玉調戲柳五兒的故事接上前文,續書者還要改動前80回,在晴雯臨死前的劇情裏,加上一段柳家母女的戲——讓她們受襲人之托來探望晴雯,並從燈姑娘大腿上救出寶玉。且不說柳家母女跟晴雯有沒有情分,只說襲人要送東西,怎麽會托柳家母女?

柳五兒絕不是晴雯的影子,王熙鳳也不是沒事幹給寶玉塞個小老婆的尷尬人,賈寶玉更不是完全不顧女生意願就XX上腦動手動腳的人。

2

親昵與騷擾的界限

柳五兒與寶玉的香艷段落,是一種拙劣的洗稿。洗的是第五十一回麝月和睛雯兩人給賈寶玉守夜的故事。

一個月光如水的冬夜,怡紅院房間裏熏籠氣暖,丫鬟們睡得正香。突然,寶玉喊了聲襲人,原來是喊人倒茶喝。襲人請假回家了,代班的是晴雯和麝月。雖然麝月翻個身開玩笑說「他叫襲人和我什麽相幹」,但作為優秀員工代表,她還是單穿一件紅綢小棉襖兒爬起來開工。

寶玉喊了一聲「披上我的襖兒再去,仔細冷著」,麝月「回手便把寶玉披著起夜的一件貂頦滿襟暖襖披上」,自自然然,大大方方。

鑒於原著作者無藥可救的life style炫耀癥,半夜喝茶也是一套完整的工作流程:

麝月下去向盆內洗手,先倒了一鐘溫水,拿了大漱盂,寶玉漱了一口,然後才向茶槅上取了茶碗,先用溫水涮了一涮,向暖壺中倒了半碗茶,遞與寶玉吃了;自己也漱了一漱,吃了半碗。晴雯笑道:好妹妹,也賞我一口兒。麝月笑道:越發上臉兒了!晴雯道:好妹妹,明兒晚上你別動,我服侍你一夜,如何?

麝月無奈,伺候晴雯也喝了茶,自己倒沒了睡意,便跑出去溜達,「開了後門,揭起氈簾一看,果然好月色」;晴雯呢?玩心起來,也不肯躺著了,「仗著素日比別人氣壯,不畏寒冷,也不披衣,只穿著小襖,便躡手躡腳的下了熏籠」,要去嚇唬麝月一跳。

走出門來,只見月光如水,接著一陣微風吹來,侵肌透骨,毛骨森然。晴雯想著,「怪道人說熱身子不可被風吹,這一次果然厲害」。

她正要唬麝月時,寶玉在屋裏叫了一聲:晴雯出去了!

晴雯忙回身進來,笑道:「哪裏就唬死了她?偏你慣會這蠍蠍蟄蟄老婆漢像的!

寶玉笑道:倒不為唬壞了她,頭一件凍著你也不好;二則她不防,不免一喊,倘或驚醒了別人,不說咱們是玩意兒,倒反說襲人才去了一夜,你們就見神見鬼的。你來把我的這邊被掖一掖。

晴雯聽說,便上來掖了掖,伸手進去焐一焐時,寶玉笑道:好冷手!我說看凍著。

一面又見晴雯兩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覺冰冷。寶玉道:快進被來焐焐罷。

這段故事,必須要看原書細節,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才見各人性情。

麝月和晴雯兩個人出門,不約而同為月色所感,絕非閑筆,對映的是兩個小姑娘的心地澄明。作為同事,她們有隱約的搶風頭別苗頭,但也有互相搭檔補位玩鬧的青梅竹馬之情。而那個叫賈寶玉的少年,也是一樣的心地澄明。

- 喝茶就是喝茶, 不是撩妹;

- 讓麝月披上自己的衣裳真是怕她凍著, 不是撩妹 (衣裳還是麝月自己順手拿的);

- 替凍壞了的晴雯暖手就是暖手, 不是撩妹;

- 拉晴雯「進被來焐焐」,給人的感覺就是焐焐家裏的小貓小狗, 毫無撩妹氣氛。

在親生daddy的筆下,賈寶玉從不是一個唐突的癡傻孩子,他情商極高,心思極為細密。 他的所謂「傻」,只不過是與時代主流價值觀的不同。相信他真傻的人自己才傻。

你看,他見林紅玉是個伶俐人,卻不肯隨意提拔她上位,一是怕「襲人等寒心」,二是覺得一時看不出人品如何,看錯了不好退送;大觀園的婆子得罪了鶯兒要去請罪,寶玉還特意囑咐說不要當著寶釵的面,以免讓鶯兒反挨訓。柳五兒因偷竊嫌疑受冤,也是寶玉一口認下所有臟物窩主,才救了她一命。至於替藕官圓謊,幫香菱處理弄臟的裙子,幫受了委屈的平兒理妝……一樁樁一件件,都有發自內心的尊重和維護。

賈寶玉唯一的一次略顯唐突,是因為聽說薛蟠要娶妻:

香菱:我巴不得(夏家新奶奶)早些過來,又添一個作詩的人了。

寶玉冷笑道:雖如此說,但只我聽這話,不知怎麽,倒替你耽心慮後呢。

香菱:這是什麽話!素日咱們都是廝擡廝敬的,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來,是什麽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

聽了香菱這一句搶白,寶玉「悵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後,不覺滴下淚來」。

照往常的賈寶玉,這種話其實是不會輕易出口的。可我們都知道,他與香菱這次相遇之前,經歷過多少堪稱五雷轟頂的打擊?抄檢大觀園,司棋芳官四兒等人被趕走,晴雯死得悲慘,迎春嫁得潦草,寶釵搬得尷尬……

寶玉對香菱的 「冷笑」,不僅不是唐突,而是一種「這個世界還會好嗎」的蒼涼。在精神雪崩狀態下,他只是不加掩飾地說了句實話,無奈對面是個需要自欺欺人才能活下去的傻姑娘。

親爹筆下的寶玉,善良,敏感,聰慧,仗義;而賈寶玉 II,被寫成了什麽鬼?油膩,呆傻,遲鈍,無情。騷擾柳五兒,本質上是對黛玉和晴雯的褻瀆與絕情;賈府抄家禍起之時,此人既不能慰祖母父母之心,又不能陪伴兄弟姐妹,老太太臨終床前,「他竟比傻子尤甚,見人哭他就哭」,再不是昔日八面玲瓏的怡紅公子,完全就是智障兒童。

3

想說掀桌不容易

以上兩段故事,基本說清楚了一件事: 親昵和騷擾之間,界限如此明確。

看一種行為是否構成騷擾,第一要素肯定是主觀心理感受,但唯其主觀,所以立場位置不一致的時候,往往容易形成爭議甚至罵戰。所以,有另一個客觀因素也必須同時引入:看事件的背後,是否帶有優勢者對弱勢方的人格侵犯或PUA。這種優勢,或是作為權威者的光環,或是為人師者的立場,或是知識偶像的自我感覺良好,甚至也有基於性別本身的歧視……

且看發生在紅樓世界裏的騷擾:賈珍與尤氏姐妹甚至還有可卿的關系,背後是恩主對於托庇其下的弱者的索取;賈瑞對王熙鳳的調戲,是酸腐文人對於深閨怨婦的不堪想像。薛蟠在賈氏學堂裏廣收後宮,以及對柳湘蓮的纏結,則是仗勢欺人的典型。倒是著名的浪蕩子賈璉,看上誰都直接用錢砸過去,簡直業界良心。

交易容易拒絕,但壓力難以抗拒,這是職場性騷擾這件事難以根除的原因。 弱者不能掀桌的原因,可能是基於害怕失去工作,失去身份,失去機會,又或者是會自我美化,把權力或地位造成的濾鏡當成感情的投射。

我們相信晴雯對於賈寶玉的情義之純粹,是因為相信心比天高的她,不會因為他的地位而懼怕,也不會因為自己的身分而委屈自己,她沒有升職做小老婆的意識,也沒有向上討好的意願,所以,他們之間「竟是互不相擾」,連晴雯嫂子——著名的男效能力考驗專家燈姑娘——都覺得簡直不可思議,下水道裏跳出了衛生球。

續書人未必不想寫一個天真無邪的寶玉 II,未必不想寫一個聰明高潔的林黛玉 II,但在他的認知裏, 他的生活樣版裏,多半並不存在這樣的人物。

怎麽辦呢?縫合。

才子佳人小說,秦樓楚館體驗,還有民間戲劇橋段,每家都借一點,最後再洗一遍前80回的同構情節。單說【候芳魂五兒承錯愛】這一節,面子上演的是【牡丹亭·幽媾】,內核裏洗的是【紅樓夢】原著晴雯麝月雙姝守夜,最後唱出來的戲,卻是灑狗血版的【遊龍戲鳳】,只差來一句「柳五兒跪下聽封」了。

圖:【牡丹亭·幽媾】,杜麗娘夜闖柳生衙

五兒承錯愛的劇情讓人尷尬,就是因為賈寶玉突然變成了賈瑞、賈赦附體。

如果說續書作者想要表達所有男性婚後都會變成鱷魚眼睛,中年賈寶玉真的會變成賈赦,我倒敬他三分。就像最近大家吐槽一部史前宮鬥劇,如果塑造的女主角就是異化黑化,也值得敬她三分。但編劇既不想讓她弄臟雙手,要人淡如菊冰清玉潔,又不想讓她第一集就掛掉,還想讓她在各種暗黑劇情關卡裏全身而退,最後就成了個縫合起來的鬼娃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