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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舊事

2024-03-31文化

原載於【中國青年】雜誌2024年第4期


城南舊事

文-杜嘉蕓

駝鈴響了,英子的故事開場。

幼時我愛書,尤其喜歡【城南舊事】,不知來回讀了幾遍。一開啟,從駱駝隊到英子爸爸的花,人物、情節總一起擠進腦海。我尤其喜歡邊讀邊哼【送別】,不記得是課上學來,還是有人教我。當秀貞牽妞兒跑遠,宋媽騎驢離開,英子爸爸的花兒落地,「長亭外,古道邊」幾字總奏在心間,加上一個孩子腦袋裏讓文字活起來的幻想,明明不知影版,於我卻總是動的。字間滲出溫暖,情節起伏,人物立體;最重要的,也許是由英子看見一點自己。

我是大院裏的孩子。四方院裏總是熟悉的人和地:賣牛奶的幾點來,假山頂上有什麽,哪個器材最好玩,再清楚不過。英子呢,北京城南的胡同是她的天地:胡同叫什麽,唱話匣子的幾點來,佛照樓的八珍梅,留於筆下的人和事。長在一方箱庭,裏頭小人兒總反復做,反復走。

一讀,我好像也住進城南胡同。不過,童年記憶逐漸鋪展,【送別】倏爾響起,冬陽便躲走。小英子是否也同我這時一樣,心裏下起雨,曲調變灰蒙?幼時我不明白,這雨究竟緣何而來,只重復上學、玩耍、歸家,往復於箱庭。

一次探索,發現一處小院:老樓群後,遠離運動場的喧熱和大片新建居民樓的煙火氣,約幾平方米的四方水泥地。幾口大陶盆,一張躺椅,兩棵老樹間畫條細繩,給小院抹上灰撲底色。然而其上的構建足以吸引任一孩子駐足、靠近:陶盆裏泉似的湧出大片紫紅、瑩黃,由碧綠捧上眼前;蘆薈緊湊一起,高指天空;繩上懸兩只大鳥籠,燈籠般晃蕩,火苗是蹦顫的黃鸝與畫眉,那麽吵!

躺椅上搖著一個老人,一件汗衫,肚上擱蒲扇,腳搭板凳;圓臉,頭頂光溜,閉眼,嘴微張,聽我走近,對上視線,還沒開口,他輕點頭,又合上眼。我便放心細看:黃花瓣小,亮眼但缺新意;好看的還是紫紅。仍是骨朵,小口只開一點;花細長,未開的瓣簇在頭部,微低,像只小喇叭;頭深腳淺,好像所有紫紅都淌向花瓣。喇叭花?停一會兒,我移去樹旁。兩只鳥各一間,一黃一棕,在竿上蹦跳,一竿兩個空碗拴牢。一下攀上籠絲又立馬跳下,渾圓腦袋永遠靜不下來。剛要踮腳看清,身後一聲:吃飯了,回去嘍!只好退到一邊,看他搖著蒲扇,一手一個,提籠進樓,讓下次再看。我不服氣:還沒過癮呢!

跑回家,跟姥姥姥爺吃飯聊天:今天找到個院子,老樓背後,有花有黃鳥,有個爺爺曬太陽。哦!姥爺用筷子點一下碗,準是老郭。老郭?下棋那個?有工夫沒見他們下,估計……姥爺搖頭,姥姥嘴角隨之一撇。下棋?不是躺院裏聽鳥嗎?我沒問,但怎麽都沒法把安靜的形象同哄鬧的下棋聯系。

下周一放學,姥爺徑直把我帶到小院。一切沒變:盆、鳥、人。老郭!

姥爺老遠就喊。他支起脖子:好久不見!你家的啊?上禮拜還來找我呢。我問過好,跑向樹邊看鳥嘰喳拌嘴,留倆老人聊天:畫眉低頭啄黃米,黃鸝濺出不少水;咋樣,還下棋呢嗎?咋了是?畫眉支起細腿,黃鸝振翅攪開籠上幾片軟羽……

「倆都走了?」「碰見他們老伴沒有?」「回頭我上局裏問問,咱們這屆越來越少嘍……」見我盯著,話音漸弱。老郭招手讓我去盆邊。紫紅花開了!喇叭口那麽大,五瓣褶裙,黃蕊跟蟈蟈須似的細。那麽艷,那麽多,壓得黃花擡不起頭。這喇叭花真好看!我快蹦起來。什麽喇叭花,這是草茉莉,喇叭花可沒這「地雷」。他用手撥開一層綠:每簇花尾有極多黑粒,黃豆大,薄葉半包,開心果似的,仁兒卻漆黑、坑窪,像小手榴彈。老郭摘下兩顆往我手心扣,摘去吧,回家種。姥爺忙擺手推辭,別給啦,你自己種吧!他嘖一聲:你看你,總歸都得是他們的,我今年種不種還不知道,該送就送,你甭管。姥爺松口,我撲進叢中摘「地雷」,很快捧滿一手。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各自道別回家。

某天一早,我的草茉莉頂出一截綠芽。懷抱激動熬過一天,我叫姥爺先回,飛快跑向老樓。他在!背有點駝,樹下立著,手握一個小瓶。

他回頭盯我一會兒,你啊!上學忙吧?我點頭,告訴他好訊息。嘿,我這剛謝,你的就出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咧嘴指花盆:黃花的盆空了;草茉莉好像火燎過似的,紫紅喇叭只剩黑紫的花條垂頭;綠葉一半是枯黃,一折就碎,蓋滿盆土;「地雷」不知去了哪。紫紅噴泉不在,心裏好像有層雲。一轉頭,他正用麪包蟲餵鳥:瓶裏米黃細蟲扭擠,籠中鳥嘴大張;倒手心幾條,後三指扣住,拇指食指捏一條送進去。鳥仰頭速度極快,咽完還跳幾下,撲扇翅膀,帶得一旁的空鳥籠上下墜晃。怎麽只有畫眉?老郭頓一下,手上不停:那天餵的時候沒看緊,飛了。沒事兒,不還剩一只嗎!我應一聲,聊幾句,看他餵完便往家走,不看枯葉色的畫眉,怕被烏雲壓倒。

我又斷續去過幾回。畫眉仍唱,仍啄米喝水吃蟲。紫紅再沒湧過,盆裏只剩土。老郭在躺椅上的次數更多了。

再想起,是發現草茉莉開花的清早。雖不及泉湧,只兩株也拔挺高,紫紅喇叭簇要壓彎細枝。「地雷」藏在喇叭根,我快速搓下幾顆,拿紙包好藏進兜。去找他,送種子,讓草茉莉明年再湧出來。放學進院,直奔老樓。

灰撲,安靜,盆、籠、椅。水泥地滿是土,落幾塊碎磚,幾口空盆;躺椅沒放墊子,老樹間仍畫有細繩,墜兩個燈籠似的鳥籠,沒有火芯跳動,更沒嘰喳聲。他出門了?展開紙包,擺進角落,希望他回來能看見。烏雲又壓下來。

上哪兒了?去找郭爺爺了,好像不在。我悶頭吃飯。姥爺筷子一停:老郭他……上周剛走。有東西堵在喉頭,我回了幾句便回屋。「長亭外,古道邊……」響起。昏黃下,我看見英子靠在後墻大喊,看押解隊伍經過門口,看馬車揚起灰塵,聽驢脖上鈴鐺響遠,看爸爸的夾竹桃垂落。好像下雨了。我沒再種草茉莉。

快十年過去,大院記憶有些蒙塵。我仍最愛【城南舊事】:相隔多年,頭回看電影,小英子一個眼神,我就懂她腦瓜裏怎麽轉。正想,一個鏡頭讓我陷進回憶。

秀貞拉著英子的手,給她講思康三叔。他來那天,她在窗裏瞧見他第一眼。鏡頭既沒切回過去,又未聚焦特寫,而是慢慢在破爛的窗欞與木門挪移,破漏的窗紙飛動;不斷拉遠,最後從圓門洞照進院裏,圓心是秀貞和英子。秀貞看見什麽?恐懼使她活在過去:破敗老屋,時間停駐,愛人不曾離開,她不曾送別。

我站在小院,看空椅、空盆、空鳥籠;看見噴湧的紫紅草茉莉,蹦跳撲扇的畫眉與黃鸝,躺椅上搖動的人影。

年幼的我不識那可怖的雲,多年過去,借【城南舊事】才明白,我怕送別,怕離開——英子也是!箱庭不缺新鮮,稍有變化,也走不出四方天地。這又給我們極大的安全感:這樣的日子會永遠持續,熟悉的人總在身邊,越了解,越生活,越不想走。否則,英子怎會將生活每處記得那樣清楚,怎會把走出她生活的人最後一面記得那樣牢,連衣服、表情、話都忘不了?讀英子,我怕她所見離別的背影;生活裏,我怕大院每處舊景,每個故人離別。英子又總那麽堅強:離別可怖,她將每一幕刻在眼裏,走下去,讓送別成為靈魂的底色;不曾遺忘,而是帶他們走。

爸爸的花落時,英子不再是小孩子。童年過去,童年的人與事終會遠去,心靈的四方天地卻永存心底。駝鈴一響,冬陽下,英子還在。

電 影【城南舊事】劇照


監制:皮鈞

終審:陳敏

審校:劉曉 劉博文

編輯: 韓冬伊 繪梁(實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