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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的滋味,好甜

2024-03-09美食

汪曾祺說,有座城市,每個人買完菜的籃子上都壓著一大把花。它的名字,叫昆明。

很少有一個地方,能如昆明這樣把浪漫主義內化為餐桌煙火、家常便飯。用一個詞概括城市的飲食性格,北京是排面、上海是小資、廣州是市井、昆明則是純真。

而這座建在高原上的南方城市,也和那裏的飲食一樣,日光傾灑、草木葳蕤、萬物可愛、生生不息。

No.1 壹

很少有人知道北京頤和園的昆明湖,為什麽叫昆明湖,而不是貴陽湖、重慶湖、濟南湖。

實際上,這個由乾隆帝起的名字,源於漢武帝時期長安城邊的昆明池。雄才大略的武帝為了征服西南,在長安城西南面開鑿了一片人工湖用以訓練水師。而征服的目標,就是當時被稱為「昆明夷」的雲南各少數民族。

雖然到了清代,雲南早已成為中國領土,但漢武帝建昆明池的典故還是被乾隆用到了頤和園,意為厲兵秣馬、經略遠夷。

顯然,「昆明」這個帶有濃厚漢語色彩的名詞,凝聚了中華帝國對遠方膏粱之地的夢想和野望。

今天的昆明,已經是一座漢族占比超過總人口85%的現代化城市,但根植於城市基因深處的探索和獵奇,依然忠實地反映在它的餐桌上:

在昆明街頭,你能看到無數昭通小肉串、大理燒餌塊、迪慶菌雞煲、保山銅瓢牛肉、紅河建水豆腐、版納包燒、普洱酸筍魚、玉溪冰稀飯、曲靖銅鍋燜飯、蒙自過橋米線、思茅涼雞腳的招牌。

昆明本地人把這種小店稱為「凹糟館子」,「凹糟「也許是普通話「齷齪」的諧音,意思大約等於四川人所說的「蒼蠅館子」,或是江浙人所說的「奧竈面館」,形容小店臟兮兮不起眼。

但就是在這些「凹糟館子」裏,正宗、地道的雲南本土的各類飲食占到絕對多數,且並非遊客式的嘗新,而是深入普通昆明人生活的一茶一飯。每個老昆明人心裏,都有自己的「凹糟館子」名單。

足不出城,而吃遍全省,堪稱雲南美食博物館。這在中國其他省會城市裏,是非常罕見的。

而昆明本土的飲食,也帶有強烈的「拿來主義」的色彩。來自石林的路南海菜花,搭配來自大理的彌渡大芋頭,簡單水煮,就是昆明人人喜愛,清爽適口的海菜花芋頭湯;

來自楚雄的武定雞,宰殺洗凈後放入汽鍋裏,和來自紅河州的建水草芽一起蒸,這是滇菜大宴必不可缺席的草芽汽鍋雞;

來自迪慶的雞樅,油炸後成為香飄三裏地的油雞樅。再煮一鍋香軟微甜的德宏遮放米,拌勻開吃,這是迷倒每一個老昆明的油雞樅拌飯。

來自曲靖的宣威火腿,細細剁成碎末之後,加入保山的高黎貢蜂蜜,包在呈貢的紫麥面粉裏,則是享譽四海的雲腿月餅,這是昆明人逢年過節人情往來最有面子的禮物。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昆明的味道,就是整個雲南各地的大熔爐。這座漢族為主體的城市,見證了西南邊陲與東亞帝國千絲萬縷的聯系,也詮釋了外來者們,對彩雲之南各原住民族的敬畏和對土生文化的珍視。

No.2 貳

雄踞雲南正中央的昆明,成為雲南首府的歷史其實並不長。蒼山下、洱海邊的大理,才是古代雲南的政治文化中心。

但微妙的是,昆明的地緣,既能輻射滇西、滇南各民族的聚居區,又可退守川、黔:對中原王朝來說,這是進入雲南後,最適宜的落腳點。

從楚國大將莊蹻入滇,到漢武帝經略雲南、再到魏晉望族爨氏遷徙滇東,每一撥來自東部的移民,都會不約而同地選擇駐節於昆明。

元朝,雲南第一次被納入中央政府管轄後,雲南行省的治所理所當然地設在昆明。由蒙元政府指派的雲南第一任「省長」賽典赤·贍思丁是來自中亞的色目人、穆斯林。

也正是十三世紀,大量來自中北亞草原的移民進入雲南。他們深切地改變了省城昆明的文化結構,也奠定了後來昆明滋味的底色。

今天的昆明,是雲南最愛吃牛羊肉的城市。在點評APP上用「牛」為關鍵詞搜尋昆明美食,會出現三百多家「牛菜館」。這裏的牛並不是形容詞,描述飯店或廚師有多牛,而是它們真的以賣牛肉為主業。

各家牛菜館擅長的牛肉做法也各有不同,清湯牛肉、大酥牛肉、油淋牛幹巴、牛肉冷片、芝麻牛肉、炸牛肉粒……

其中,又以酸菜牛肉火鍋最受人追捧。一大鍋番茄、酸菜熬的酸溜溜的湯裏,用菜籽油腌過的牛肉細嫩無比、酸蘿蔔又脆又香,再下一點千張、菠菜、牛血、酥肉,滋味多層而豐富,最後再下一筷子泡軟的米線,吸足各種肉菜調料滋味的湯水,讓整頓火鍋的滋味拔升頂點。

羊肉則更是昆明人的心頭好。小西門、富春街一帶,曾被昆明人稱為「羊市口」,那是回民聚居區,各種出售羊肉湯、羊肉米線、白切羊肉的店鋪絡繹不絕。

融合了川菜宮保雞丁和雲南羊肉的宮保羊肉值得一試,辣椒、花椒、紅油提供底味,大量蔥姜則激發縹緲的香氣。

炒羊肝也是一絕,羊肝切薄片爆炒,配玉蘭片,木耳、青蒜、青紅椒,增色增香,最後一勺勾芡的羊湯是這道菜的靈魂。羊湯鮮、羊肝嫩、玉蘭片和木耳生脆。

徐悲鴻先生曾經在雲南出售字畫籌款支持抗戰,但每次他總會留一些潤格,來羊市口點一盤炒羊肝大啖,「只有昆明的炒羊肝最好」,這是徐悲鴻的評價。

No.3 三

明代,朱元璋設立雲南承宣布政使司,才讓昆明徹底取代大理的位置,成為雲南地理上和文化上的雙中心。

客觀來說,昆明與雲南在地文化的契合度,確實不如大理。但從另一個角度理解,它又是最具包容性、與雲南之外文化聯系最緊密的雲南城市。在餐桌上,這種特質尤為明顯。

來自長江流域的臭豆腐,做法其實不多,無非清蒸油炸,這是豆腐的尋常防腐手藝,也是物資匱乏時代妝點平凡生活的小菜。但到了昆明之後,它被加入小鍋米線裏,與肉末、韭菜、水腌菜、紅油、香油、豆瓣醬搭配,呈現出妖嬈多變的風姿。香、鮮、燙、辣,是昆明米線店裏叫好又叫座的美食。

蕎麥本是北方高寒地區的糧食,質地堅韌,一般只能做蕎麥面吃。傳到昆明後,也被當地人化整為零,在加入一定面堿,改良蕎麥面的口感後,再用糖粉、面粉、豬油將其調和得溫柔滋潤。蒸熟後切塊,就是每個昆明孩子都吃得停不下來的夾沙蕎糕。

以層層起酥替代酵母和面的破酥包,本來是貴州地區的街頭小吃。昆明人將之工藝精細化,利用豬油增香,並增加酥皮的層數。餡兒裏加入熟雲腿、蜂肉丁(瘦多肥少的豬肉丁)、冬菇末,促成其多層次的復合口感。街頭臟攤的淳樸味道,搖身成為登堂入室的典雅點心。這是昆明人在吃方面的講究和智慧。

酸筍原產自廣西,當地鮮筍產量太大,消耗不掉,因而發明了將之泡在水中厭氧發酵的方式。雖然滋味鮮甜,但臭味也很明顯,包括老友粉、螺螄粉在內的大部份廣西的吃食裏,都要加大量香料來壓制酸筍味。但昆明人卻反其道行之,酸筍雞不用加過多調料,而是用久燉的方式瓦解酸筍的臭味,最終蛋白質和胺基酸鹽充分分解出讓人迷醉的鮮味,與雞肉的鮮深度融合,絲絲入扣。

炸洋芋是整個西南地區最常見的小吃之一,但昆明人吃炸洋芋卻格外講究。薯仔要炸兩次,脆;調味料要用糖、五香粉、花椒粉、香菜、芝麻、蔥搭配,昆明本土產的滇樂麻辣醬是靈魂,一定要來一勺。本來無味的薯仔,遇上五味調和的拌料,瞬間變得光彩奪目。

昆明的宜良烤鴨是一個更典型的例子。早在明朝初期,它就已出現在昆明的地方誌記載中:幾乎與永樂年間南京烤鴨傳入北京同時。可以推測,這又是中原飲食隨著戰爭、商貿和文化交流進入雲南的外來物種。

但昆明人卻對烤鴨做出了很大程度上的改良:只用一個月大的嫩鴨、明火烤、切塊吃。由於當地2000米的海拔,液體沸點低。所以烤鴨需要更長的時間和更低的溫度才能完成,所以,宜良烤鴨的肉質也有著與其他地區迥異的酥化口感:不用切,只需提著鴨腿一抖,肉與骨自然松離分開。

昆明人都說,吃慣了宜良烤鴨,什麽北京烤鴨南京烤鴨廣州燒鴨,都是浮雲——此言不虛。

除了雲南物產博物館之外,昆明還是一首關於中國和世界的滋味風物詩。

No.4 肆

昆明真正的高光時刻,是近代。

隨著蒙自口岸的開放、滇緬公路和滇越鐵路的建成,海權時代下不靠海的昆明,竟然一躍從西南角落的區域治所,變成了面朝世界的中國大門。

商貿發達、高樓林立、市井繁華、車水馬龍。哪怕放眼整個中南半島,當時的昆明也是不遜於曼谷、吉隆坡、馬尼拉的東南亞大都市。

尤其是抗戰時期,隨著西南聯大的遷入,包括朱自清、聞一多、朱光潛、馮友蘭、金嶽霖、錢鐘書、陳寅恪、錢穆在內的,幾乎整個中國文化、學術界的精英棟梁們來到了昆明。當然,也包括吃貨汪曾祺。

燦若星河。

在重慶擔當起戰時中國的行政中心職責時,昆明理所當然地成為了當時中國的文化中心。

這段特殊的歷史,不僅促成了汪曾祺的筆下無數關於昆明滋味的描述,更從骨子裏養成了昆明人文雅內秀,又自信開朗的城市性格。

今天,所有來到昆明的人都會嘗嘗這裏的玫瑰鮮花餅,再帶幾盒回去當伴手禮。但很少有人知道,昆明周邊安寧、晉寧等地大規模種植玫瑰花的歷史,其實不過幾十年。

有人檢測昆明滇紅玫瑰的基因序列,發現它雜交了大馬士革玫瑰,中國平陰玫瑰、苦水玫瑰和法國墨紅玫瑰的各種不同基因。可能是蒙元殖民者、中國東部移民、歐洲傳教士一代代帶來的玫瑰,在漫長的歲月裏混種授粉、相互嫁接後,經由農業科學部門選種育種後出現的新品種。

所以,它既有大馬士革玫瑰濃烈的香氣,又有墨紅玫瑰的碩大花形和綿長花期,還有中國傳統玫瑰細膩的質地。將它制成餅餡後,香氣豐富、多汁回甜,入口即化、無梗無渣。

玫瑰鮮花餅的盛名,絕非無中生有。

從某種程度上說,昆明這座城市,也是一層層不同文化積累疊壓下,在地面盛放出的鮮花。

-END-

1944年昆明初冬,滇西抗戰勝利前夕。

19歲的陳香梅,推開了陳納德的辦公室。

她是精通英文的中央通訊社記者,被派到雲南前線,報道激動人心的戰地新聞。這次,她的任務是挖掘「飛虎隊」隊長陳納德不茍言笑形象的另一面,把英雄們的真實故事發表在報紙上。

「假如你不急於趕回去寫稿,跟我們一同吃杯茶好嗎?」

他們的相遇如晨光乍破,玫瑰盛開。陳納德對著陳香梅露出了難得的微笑,一段比滇紅玫瑰更美的戀情,在昆明尚義街的這棟小白樓裏開始。

昆明的滋味,是米線的滋味、菌子的滋味、烤鴨的滋味、牛肉的滋味、鮮花的滋味,當然,更是愛情的滋味。

圖片來源:除標註圖片外,其他均來自作者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