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50年11月25日，一臉憔悴的彭德懷將自己關在指揮室裏整整一個多鐘頭。不為別的，只為撰寫一篇僅僅不到30個字的電文。他字斟句酌、改了又改，然後面容悲戚地吩咐部下，將這則電文發給中央吧。
那麽這份電文到底寫了什麽呢？這則電文字數雖短，但內容卻足以讓所有人都大驚失色：
今天，誌願軍總司令部遭到敵機轟炸，毛岸英同誌不幸犧牲。」
毛主席的長子，就這麽犧牲了，就這樣死於一場空襲之中。彭德懷是愧疚的，假如有可能用自己的死去換毛岸英的生，彭德懷一定毫不猶豫。不可否認的是，對於毛岸英的犧牲，彭老總確實難辭其咎。
對於人民軍隊來說，抗美援朝戰爭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化戰爭。從土地革命戰爭到抗戰再到解放戰爭，我軍經常要與敵人的空軍作鬥爭。由於我軍既沒有空軍，也沒有防空武器，因此要對付敵機的轟炸，我們主要依靠「躲」。由於敵機數量不多，投彈密度不大，這種「躲」的戰術很有效果。
但到了北韓戰場，情況卻大大不同，我軍是想躲也躲不了。在北韓上空，美軍聚集了數千架飛機，每一寸天空都覆蓋了敵機。為了轟炸我軍，財大氣粗的美國空軍從來不像日軍那樣計較成本。即使是一間一文不值的茅草房，美國人都舍得向其傾瀉價值數十萬美元的重磅炸彈。
彭德懷將軍是一位勇者，對於敵機的轟炸，他向來是不怕的。多年的戰爭，讓他早就被「炸」習慣了。在他眼裏，被敵機炸死只是一個小概率事件。因此即便敵機在上空轟鳴，炸彈在指揮所附近爆炸，彭德懷依然穩如泰山、堅若磐石、鎮定自若。
彭德懷不害怕敵機，但誌願軍的領導人們卻擔心他的生命安全。洪學智見在大榆洞誌願軍司令部上空的敵機越來越多，於是緊急向黨中央和毛澤東發去了電報。
對於空襲問題，黨中央非常重視。1950年11月21日，周恩來以中共中央的名義向誌願軍司令部單位發出指示：
「為保證誌司指揮機關以及領導同誌的安全，中央責成誌司黨委成立決議，規定誌司駐地經常變動，電台應分散安置，防空洞必須按標準挖好，並布置地下辦公室。凡遇敵機來襲，負責同誌必須進入地下室，任何同誌不應違背。」
11月24日，毛澤東又致電誌司：
「請你們充分註意領導機關的安全，千萬不可大意。此次戰役中敵人可能使用汽油彈，請你們研究對策。」
由於惦記彭德懷的安危，毛澤東於27日致電彭德懷「你們指揮所應移至安全地點，現在的位置不好。」28日，他叮囑彭德懷：「你們指揮所應迅速建立堅固的防空洞，立即修建，萬勿疏忽。」
然而毛澤東不知道的是，毛岸英已經犧牲了好幾天了。
根據中共中央和毛澤東的指示精神，誌願軍黨委常委召開會議，研究誌願軍總部的防空和彭德懷的安全問題。會議決議，誌願軍司令部機關全體人員於25日疏散到防空洞，彭德懷的安全由洪學智負責。
11月24日夜，麥克阿瑟糾集數十萬大軍大舉北進。這一夜，彭德懷與誌司其他首長研究敵情，部署11月25日發起第二次戰役的諸多事宜，釋出了許多命令，電報訊號開始雲集於大榆洞上空。狡猾的敵人似乎也發現了這一點，飛機白天來得很勤，時不時地就俯沖下來投彈和掃射。
對於如此危局，勇猛無雙的彭德懷卻並不放在心上，甚至敵機快要飛到他頭上時，他還和敵機較上了勁，堅決不肯進防空洞。這下子可把洪學智急壞了，彭德懷一旦有了閃失，他哪擔當得起啊！
楊鳳安後來回憶：
「洪副司令見勸說無用，也不顧彭老總正在大發脾氣，強行將他架出門，往旁邊不遠處的防空洞走去。一邊走，洪副司令還一邊喊：「楊鳳安，快把彭老總的辦公用品拿來」！警衛員把彭老總的鋪蓋卷了起來，和行軍床一起送到防空洞去了。」
就在彭德懷轉移至防空洞之時，數架美國飛機突然呼嘯而至，對著誌願軍指揮部的幾處木板房投下了致命的燃燒彈。
頓時間濃煙滾滾，到處都是火海，溫度高達千度，無人能靠近。彭總辦公室內，成普和徐畝元靠近門口，成普被爆炸氣浪沖到門外，半邊臉被燒脫了皮，徐畝元的衣服、帽子也都著了火，僥幸從火場跑出來。
然而一清點人數，大家卻驚恐地發現，毛岸英和高瑞欣還沒有跑出來。他們當晚正在誌願軍總部的辦公室裏值班……
楊鳳安了解實情後，急速跑到防空洞，向彭德懷報告說：「辦公室的人員，除了岸英和瑞欣沒有跑出外，其他同誌都安全脫離了，看來岸英和瑞欣……」
彭德懷聽後頓時踉蹌了幾下，臉色蒼白，眼含熱淚，久久不發一言。他後來跑出山東，來到事發現場，看到了兩具燒焦的屍體。戰友們憑借一只燒焦的手表，分辨出了毛岸英的遺體。在清理毛岸英的遺物時，只發現一個很小書包……
趙南起曾回憶：
「彭老總當然很悲痛，那時候天已經黑了，天黑了，敵機就不出來了。彭老總帶著司令部全體成員，到岸英墓前哀悼，哀悼岸英不是三分鐘幾分鐘啊，是很長很長時間啊！彭老總和我們在岸英的墓前低著頭，誰也不說話。哀悼完，彭老總說了兩句話，第一句話是：「毛岸英同誌是向我第一個報名參加誌願軍的戰士，是一個好苗子」。第二句話是：「岸英同誌犧牲了，我怎麽向毛主席交待啊！」看得出來，他老人家太悲痛了。我們在場的人全哭了，後來彭老總在岸英墓前坐了很久，最後站起來一聲長嘆：「哎，怎麽偏偏炸到他了呢？」」
毛岸英確實是第一名真正意義上的誌願軍戰士。當時誌願軍總部缺乏一個和蘇聯人長期打交道、俄語流利的轉譯，後方又一直抽調不到合適的人手。後來此事報到了中央，毛澤東聽後當即拍板：「讓岸英去試試吧」
彭德懷被任命為誌願軍總司令後，毛澤東為他設下了家宴，毛岸英也在一旁作陪。家宴開始後，毛澤東破例陪彭德懷喝了一點酒，然後提了一個不情之請：「老彭啊，你把岸英帶到北韓去，讓他鍛煉鍛煉。」
彭德懷聽聞此事，又高興又憂慮：「主席，戰爭無情，子彈不長眼，我老彭都這把年紀了，死不足惜，可岸英還年輕，不能讓他到北韓去，我這是出國打仗，萬一有個好歹，我咋擔當得起？」
毛主席笑道：「你怕什麽，我信任你，了解你，你這個人是戰神，是一員福將，你打了這麽多年仗，從來沒有受過傷，我都不如你喲。你老彭身經百戰，毫發無失真，我毛潤之搞秋收起義，國民黨追著我打，撤退時還崴了腳，我把岸英交給你，一百個放心。」
彭德懷一看推不掉，只好表態說：「主席，我向你保證，有我老彭在，就有岸英在」。
在指揮所裏，彭德懷對毛岸英非常照顧。然而彭德懷萬萬沒想到自己當面對毛澤東做出的「有我老彭在，就有岸英在」的承諾把話說得太滿，結果他在，岸英卻不在了。
毛澤東眼裏的福將，終究奈何不了美軍的轟炸機。岸英的死，給我們所有人都上了一課。現代戰爭，是沒有前方和後方之別的。在轟炸機面前，前線蹲戰壕的士兵和坐鎮後方指揮的將軍，是人人平等的。
二、
毛岸英犧牲了，彭德懷又在如何向中央和毛主席匯報上犯了難。彭總的侄子彭鋼將軍曾回憶：
「毛岸英犧牲了，必須馬上向毛主席報告啊，這個報喪的電報怎麽措辭？太難了。連大伯也沒有勇氣直接向毛主席報告這個噩耗，而是把電報發給了當時負責主持中央軍委工作的周總理。」
在指揮室裏，彭德懷改了又改，寫了又寫，最終只寫出了短短不到30個字：
今天，誌願軍總司令部遭到敵機轟炸，毛岸英同誌不幸犧牲。」
周恩來接過電報一看，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瞬間淚流滿面。他放下電報稍過了一會兒，才撥通了劉少奇和朱德的電話。兩人很快就到了周恩來辦公室，他們要商量怎麽向毛澤東匯報好。最終他們一致同意，這個噩耗能拖幾天就拖幾天吧。
結果這封電報一直拖了38天，總理再有智慧，也沒辦法再拖下去了，最終鼓起勇氣告訴了毛澤東。1951年1月2日，周恩來將毛岸英犧牲的電報交給了毛澤東，並附了一封信：
毛岸英同誌的犧牲是光榮的。當時我因你們都在感冒中，未將此電送閱，但已送少奇同誌閱過。在此事發生前後，我曾連電誌司黨委及彭，請他們嚴重註意指揮機關安全問題，前方回來的人亦常提及此事。高瑞欣亦是一個很好的機要參謀。勝利之後，當在大榆洞及其他許多戰場多立些中國人民誌願軍的烈士墓碑。」
毛澤東拿著這封短短的電報，整整看了三四分鐘。他看了很久，對一直站在一邊的葉子龍說：「唉，戰爭嘛，總要有人傷亡，沒有關系！誌願軍已經獻出了那麽多指戰員的生命，他們和岸英的犧牲，都是光榮的。岸英是一個普通戰士，不要因為是我的兒子，就當成一件大事。」
據時為毛澤東衛士的李家驥回憶：主席聽到後很突然，又拿煙，又把煙丟那兒。回過頭，他又點煙。本來那個火柴盒就在他前面，他不知道，還在口袋裏找。淚汪汪的，但是不明顯地讓你看出來他在哭，但是我們心裏明鏡得很，他的淚水比我們還要多，還要疼，那是他最親愛的兒子。
聽聞噩耗後，他反復念叨著北周詩歌【枯樹賦】：
「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淒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毛主席是一個頂天立地的鐵漢，但他同樣也有七情六欲。對於愛子，他與尋常百姓一樣，有著無限的愛憐之情。
毛岸英出生於1922年，由於毛澤東兒子這個身份，吃盡了人間苦楚。他先是跟隨楊開慧一起生活，楊開慧被捕後，年紀不到8歲的毛岸英也被關進了牢房。楊開慧犧牲後，地下黨安排毛岸英三兄弟來到上海。後來由於當地黨組織遭到破壞，毛岸英兄弟流落街頭，他當過學徒，撿過破爛，賣過報紙，推過人力車。
1936年，毛岸英被安排到蘇聯學習，他後來參加過蘇聯衛國戰爭，作為一名普通士兵，從莫斯科一直打到了柏林城下。1946年，毛岸英才回到延安，與久未謀面的父親重逢。
為了培養這個兒子，毛澤東可謂是費盡心血。毛岸英遵照毛澤東「補上勞動大學這一課」的要求，在解放區搞過土改，做過宣傳工作，當過秘書。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擔任北京機器總廠黨總支副書記。他處處嚴格要求自己，和群眾打成一片。
抗美援朝戰爭爆發時，毛岸英剛剛與自己的妻子劉思齊結婚不久，連自己的孩子也沒有。
毛岸英明明有著光明的未來，卻因戰爭戛然而止，拋下了老父親和新婚妻子，這怎能不讓毛澤東悲傷欲絕呢？
三、
1951年2月，抗美援朝第四次戰役即將打響，彭德懷抽空回國，希望能解決誌願軍的後勤問題。
21 日下午乘飛機抵達北京西郊機場後，立即乘車直奔中南海。毛澤東不在，彭德懷又趕到西郊玉泉山毛澤東住處。
見到毛澤東後，彭德懷在匯報有關戰局之余，不免要詳細匯報毛岸英犧牲的經過：
「主席，你讓岸英隨我到北韓前線後，他工作很積極。可我對你和恩來幾次督促誌司註意防空的指示不重視，致岸英和高參謀不幸犧牲，我應當承擔責任。我和誌司的同誌們至今還很悲痛。」
毛澤東聽後沈默不語，隨後沈痛地對彭德懷說：
「打仗總是要死人的嘛！」
說完後，毛澤東還不忘提醒彭德懷：「現在美國在北韓戰場已經使用各型飛機1000多架，你們千萬不能疏忽大意，要采取一切措施保證司令部的安全。」
毛澤東知曉毛岸英犧牲的訊息後，與毛岸英相關的親人中，只有他的妻子劉思齊還不知曉此事。毛岸英出征北韓前，只是跟劉思齊推說自己要去出差，但並沒有說去哪裏出差。
然而劉思齊左等右等，等了快兩年也沒等到毛岸英的一絲訊息，心中頓時產生了不好的預感。1952年臨近春節，劉思齊的母親張文秋去北京看望從北韓歸來的老戰友李貞。結果李貞無意中說出了毛岸英已經犧牲的訊息。聽聞女婿犧牲，張文秋幾乎暈倒在地。
為了證實訊息的真實性，張文秋急忙趕往春節晚會現場，她看到女兒劉思齊正陪著毛澤東在舞場裏緩緩挪動。失去兒子的痛苦使毛澤東滿目悲涼，蒼老了許多。毛澤東和張文秋，兩位經歷過驚濤駭浪的老人目光相遇，一切都已不言自明，唯一需要的就是瞞著苦命的劉思齊。
1953年，韓戰結束。一直沒有等到毛岸英訊息的劉思齊趕往了中南海，她想，北韓已經停戰了，許多人都回家團聚了，岸英怎麽還不回來呢？
毛澤東輕撫著劉思齊的手，沈痛地說：「我們家已經有五位親人為革命獻出了生命。」還沒等毛澤東說完，劉思齊就已經明白，她的岸英已經回不來了。岸英是毛澤東第六位犧牲的親人。一時間劉思齊崩潰大哭，在場之人無不落淚。
「青山有幸埋忠骨」，在毛主席的親自命令下，毛岸英的遺體被埋在了北韓，那個開滿金達萊花的地方。
1958年2月，周恩來總理率領中國政府代表團，乘專機前往北韓存取。其間，周恩來專程來到位於檜倉郡的中國人民誌願軍烈士陵園，祭奠長眠於此的誌願軍烈士。周恩來總理手持花圈，和陳毅元帥、粟裕大將親手為毛岸英等誌願軍烈士獻上了花圈，默立良久。
在這一刻，毛岸英與其他誌願軍烈士沒什麽不同，他們都是中國人民的兒女，是革命的英雄。就如毛澤東所說：「我作為黨中央的主席，自己有兒子，不派他去抗美援朝保家衛國，又派誰的兒子去呢。」
在往後的歲月裏，毛澤東一直避免提起這個兒子，甚至連毛岸英的【革命烈士證明書】也沒有辦理。
黃繼光犧牲後，他的母親被邀請到全國各地進行演講。每次提到自己的兒子，黃媽媽從來都淚流滿面。但面見毛澤東時，黃媽媽卻從來都不哭，她說：「毛澤東和我一樣，都是革命烈士的兒子啊！」
是啊！我們總是忽略了一點，毛澤東不僅是我們的偉大領袖，同時也是一位烈士的父親啊！
毛澤東去世後，工作人員清理了他的遺物，發現了一個舊皮箱。開啟皮箱，裏面裝有毛岸英當年穿過的毛衣。每當到了夜晚時分，毛澤東或許都會開啟皮箱，撫摸端詳著毛衣，聞一聞自己兒子留下的味道。
2020年，彭德懷關於毛岸英犧牲的絕密電報被解密，才讓我們回顧起這段英勇而悲壯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