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下對他說,你要特別小心,方步舟一定有問題。劉先生極力為方辯護,說我多疑。」
晚年身居台灣的蔣經國,回憶起早年在大陸,關於方步舟,和劉培初的不同意見。
因為劉培初和方步舟是同鄉,所以,蔣經國堅持認為劉出於同鄉之誼,又愛才心切,難免當局者迷。
可是,蔣經國不同,他知道1937年,方步舟叛變投奔國民黨,實在是因為救妻心切,才出此下策,後來,方步舟又有暗地掩護地下黨之舉,這些,都讓蔣經國不得不對方步舟心存戒備。
最重要的是,有一次,蔣經國甚至發現方步舟在門外偷聽他與劉培初的對話。
晚年的蔣經國,每當有人提起方步舟,最先浮現在他腦海裏的永遠是這樣一個竊聽軍事機密形象的方步舟。
只見他穿一件長棉袍,戴一頂鴨舌帽,屋外寒風呼嘯。他蜷縮在外屋靠近門邊的火盆旁,寂寂坐在一把椅子上,低著頭,在那裏靜靜地烤火。
表面上看來,安靜烤火的方步舟,一邊烤火一邊等著劉培初,沒有任何問題和破綻,可是,待蔣經國和劉培初一同從裏屋一前一後走出來的時候,細心的蔣經國,仍然發現了問題。
裏屋的門剛開啟時,正低頭烤火的方步舟,忽然一個激靈,迅速擡起了頭,他的眼神裏分明閃過一絲慌亂,雖然一閃而過,然而仍然被細心的蔣經國第一時間捕捉到了。
此外,蔣經國還發現,在方步舟低頭烤火時,那火盆的位置,明顯有過移動,且明顯是移向靠近裏屋木門的位置,而方步舟烤火時的坐姿,也是一個標準的偷聽者的姿勢。
這件事情發生後,更讓蔣經國加倍懷疑方步舟,所以才一再提醒身為其直接領導的劉培初,一定要對方步舟特別小心,怎奈當時的劉培初,堅持認為是蔣經國多疑。
一個方步舟,在國民黨這邊,評價兩極分化;在共產黨這邊,同樣如此。一方認為方步舟當年叛變,給中國共產黨造成巨大損失,必須清算;一派則認為,方步舟率部起義,為國民黨將領樹立了一個好的榜樣,居功甚大,理應對他早犯下的錯誤,給予寬恕。
兩派各執一詞,爭論不休。最後,還是陳毅得知了此事,他沈吟一番,緩緩說出了八個字的處理意見,才最終平息了這一場激烈的爭論。
1937年3月,身為紅軍高級將領,一人一槍的方步舟,夤夜出走,從此開啟了長達十二年之久的投敵叛變之路。
十二年後,他再次率部起義,重又回到紅軍隊伍,這十二年的人事變遷,十二年的酸甜苦辣,歷經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又身陷囹圄五年整,方步舟復雜崎嶇的前半生,對錯交織的人生路,實在是讓人感慨萬千。
1900年出生於湖北大冶的方步舟,原名項升平。從小家境富裕,畢業於湖北省立文科大學,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
在學校時,方步舟就成績優異,思想前衛,積極追求進步與民主,還經人引薦,光榮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24歲時,方步舟又入黃埔軍校,後在北伐戰爭時期,奉命回鄉開展工作,曾擔任過大冶工業學校校長和工會幹事。
1927年,方步舟參加了南昌起義,後來又隨部隊南下參加潮汕暴動。暴動失敗後,再次輾轉回鄉開展遊擊工作。
為了便於開展工作,就在這個時候,方步舟改掉原先的項升平的名字,取了一個隨母姓的化名。
在開展遊擊工作的八年間,方步舟的諸多表現都是可圈可點的,優點亮點很多。方步舟不但在戰場上身手了得,開展政治宣傳工作,也是一把好手。
他曾先後擔任過紅四軍第十師班長、紅軍第26團團長、紅十六師師長,而方步舟最突出的表現,則是為紅軍第十六師的發展壯大,做出的重要貢獻。
1935年3月,方步舟帶領紅十六師伏擊國民黨武漢行營,一舉俘虜敵人200余人。同年4月,方步舟又率十六師伏擊湘軍成鐵俠旅,經過數小時激戰,再次收獲了五百余人的俘虜,還有大量槍支彈藥。
此時的紅十六師已經是五千余人的大部隊了,在湘鄂贛邊遊擊區威名遠揚。
1936年西安事變後,國共兩黨開始合作,但是,背地裏,蔣介石仍然對身處偏遠地區的紅軍武裝力量進行圍剿,以削弱共產黨的軍事力量。
方步舟的紅十六師就是在這段時間,遭到了國民黨的暗算。
1937年1月,方步舟率領紅十六師由通城白虎橋向大幕山方向行軍,哪知道,早已在此設下埋伏的國民黨新8師,突然對紅十六師發起襲擊。
由於事先沒有任何防備,突遇伏擊,紅十六師損失慘重。方步舟不得不率領紅十六師撤出戰鬥。
戰鬥失敗後,以傅秋濤為代表的紅十六師領導層認為戰鬥失利,是因為方步舟錯判形勢,還有指揮不當所致,決定撤銷其紅十六師師長之職。
方步舟不服,隨即與傅秋濤等人展開激烈爭論。省委領導得知此事後,決定暫停方步舟的職務,等待組織進一步審查。
正在這個節骨眼上,方步舟的妻子不幸在反清剿戰鬥中因腿部受傷,被國民黨軍俘獲,且此時方的妻子已懷有身孕。
深知方步舟夫妻之情甚篤的國民黨方面,很快就派人送信來說,如果方步舟不投降國民黨,就中斷對其妻子的腿傷治療。
接信後的方步舟,心急如焚。一面是懷有身孕的妻子有性命之憂,一面是自己在紅十六師面臨的處分。思前想後,方步舟不禁萬念俱灰。
1937年3月21日夜,方步舟最後看了一眼紅十六師的駐地,在微茫的星光下,在夜涼如水的春天的夜晚,他悄悄攜了一把槍,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沒有和任何人說一句話,就獨自向著黑暗的前路,向著不可預知的未來,大踏步決絕地走去。
5天後,在龍港,方步舟正式向國民黨第121師投降。
叛變後的方步舟,一開始就明確告知國民黨,自己將不會配合去做有害於中國共產黨我軍的事情。可是,一朝身入曹營,就由不得方步舟了。
不久之後,國民黨方面開始再次以方的妻子為要挾,逼著方步舟為其提供紅十六師預定行軍路線。
掌握了紅十六軍行軍路線之後,國民黨迅速派兵圍攻紅十六師。在一次次預先準備好的伏擊戰中,紅十六師節節敗退,最後,整個十六師,在突圍戰中,僅剩200人。
除了遭受近乎淪陷性的打擊之外,受方步舟叛變事件影響,紅十六師代師長馮育雲、政治部主任方天寶、湘鄂贛軍區參謀長張玉清、東北軍分區司令員聶海如、政委趙龍、東北特委組織部長黎荷村、少共書記王佛生,在方步舟之後,全都叛變投敵,給當地黨組織造成不可挽回的巨大損失。
面對一次次的捷報頻傳,國民黨方面樂開了花,很快任命方步舟擔任國軍第8遊擊縱隊司令,後又出任國民黨武漢行轅參議。
然而,隨著在國民黨軍隊待的時間越來越長,方步舟越來越看不慣國民黨太多軍官的驕奢淫逸、紙醉金迷,尤其是當此國破家亡的抗日戰爭時期。
1938年,日軍進攻長江沿線一帶,方步舟趁亂離開國民黨軍隊,回到家鄉,憑借自身的影響力,再次拉起了一支3000人的抗日隊伍,並自封湘鄂贛抗日遊擊總指揮,還成立了武鄂陽新大邊區政府。
不久之後,派人到新四軍辦事處,要求新四軍派人到他的遊擊隊當政委,實際上不過是想借這個由頭,再次順理成章回到共產黨的陣營。
可是,此時國共已經合作,新四軍方面不同意,最後,方步舟不得不接受陳誠的收編,出任國民黨第九戰區二縱遊擊司令。
二度重回國民黨陣營,此時的方步舟,早已對國民黨失望,卻又不得不再次選擇棲身於此。
有一次,為了掩護一個共產黨的地下黨員,方步舟得了一個縱匪殃民的罪名,鋃鐺入獄。這一入獄,就是五年。
五年後的1948年,已近知天命之年的方步舟,面對國共兩黨戰鬥正酣的新局勢,不知該何去何從,最後他選擇了置身事外,在漢口做起了煤炭生意,昔日征戰沙場的將軍,一變而為只知逐利的生意人。
有一天,在漢口的街上,方步舟偶遇同鄉劉培初。劉培初時任綏靖總隊隊長。
這綏靖總隊,乃是專門負責蔣介石安全保衛工作的近衛軍。蔣介石下野之後,住在老家浙江溪口,為了個人安危,蔣經國親自訓練了一支專門負責蔣介石個人安全的軍隊,劉培初出任隊長。
有同鄉之誼,對方步舟過往一清二楚,又對他個人軍事才能格外賞識的劉培初,極力向蔣經國推薦方步舟。很快,方步舟三度回到國民黨陣營,出任綏靖總隊副隊長兼第六大隊隊長。
雖然已經成為了蔣經國親軍隊伍中的一員,專門負責蔣介石的人身安全,且有蔣經國的口頭保證:「現在我們黨處境艱難,你能夠從湖北千裏迢迢來到浙江,這是很難得的,只要把工作做好了,將來高官厚祿肯定少不了你的。」
但是,眼見國民黨大勢已去的方步舟,再也不會相信蔣經國畫出的大餅,他開始思考自己的退路與後路。
不久之後,方步舟就被潛伏在國民黨陣營,時任綏靖總隊第四指揮室指揮員的徐自然策反,徐明確告知他,如今我們黨的用人方針政策已經發生了變化,方步舟一下子看到了重回共產黨陣營的希望。
為了顯示自己的誠意,方步舟決定玩一票大的,那就是,利用自己綏靖總隊副隊長的身份,伺機襲擊蔣介石駐地,將蔣介石父子押往四明山解放區,效梁山好漢,給自己納一個投名狀。
1949年4月中下旬的一個深夜,方步舟在自己的住處,召集了數名親信隊長,詳細商議襲擊蔣介石的計劃。
4月20日夜,劉培初從屬下葛國華的口中,秘密獲知了方步舟將於4月23日襲擊捉拿蔣介石父子的驚天密謀,一時之間,被驚得目瞪口呆。
那一刻,劉培初由原先對方步舟的深信不疑,到如今的大失所望,且對方步舟如今的行動大惑不解。
「方步舟啊方步舟,你到底是哪邊的?1937年你逃離紅軍隊伍叛變,如今,你又要捉拿蔣介石父子,你到底想幹什麽?」
既然方步舟選擇再次叛變,劉培初到此時也顧不得同鄉之誼,迅速派了一支2000人的緝拿隊伍,前往捉拿方步舟。
得知計劃泄露,行動失敗,且劉培初的追兵已至,方步舟不得不率領800余人的隊伍,連夜邊打邊撤,後順利到達四明山解放區,正式接受四明山遊擊隊的收編,被收編入王建安的七兵團。
可是,對於如何處置安排方步舟,王建安等人卻拿不定主意,於是便出現了一派主張清算,一派主張寬恕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且為此爭論不休,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一級一級請示匯報到了陳毅那裏。
最後,陳毅給出了八個字的回復:「將功折罪,既往不咎。」
第一時間聽到這個處理意見時,方步舟的淚水一下子奪眶而出。整整十二年了啊,他三入三出國民黨陣營,只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為黨為民初心,和國民黨的執政理念從來就是水火不容。十二年前的那個深夜,他只因救妻心切,一失足成千古恨。
待到終有一日,再度回頭時,他知道,有多少十六師的戰友們,只因為自己的一念之差,流血犧牲。於這些戰友們而言,他永遠都是有罪的,他的罪與功,從來不能相抵,抵不了,抵不盡。
新中國成立後,方步舟改名向光如,先後擔任過安徽省宣城農場副場長、南京市民政局副科長、青龍山農場生產科副科長兼農業科學研究所所長等職。
晚年的方步舟,對黨和國家的安排始終感恩感激在心,在中國的南方地區,他安靜地工作,安靜地生活,安靜地回憶,陸續寫下了【紅十六師歷史】、【鄂東南革命鬥爭史】、【方步舟自傳】等一系列回憶資料,對於後世研究中國近代史、革命鬥爭史,都有重要的參考史料價值。
而方步舟幾經沈浮的曲折一生,又分明告訴我們,堅定正確的政治信仰,對一個人一生的影響何其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