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文 | 摩登中產
重開懷抱。
01
127年前的寂寥冬日,俄國勘探船順松花江東下,沿岸荒蕪,尋覓多日才找到一良港。
一條連線歐亞的鐵路將以此為始,王朝的殘夢,帝國的野望,闖關東的悲歌匯聚一地,風雪築城。
那城名為「哈爾濱」,蒙語音同「平地」,滿語音近「曬網」,女真語最有韻味,意為「天鵝」。
遠東運來的鍋爐、鐵軌、蒸汽機頭卸在江岸上,岸邊葦塘被踩出土路,喚作「中國大街」。中國勞工沿路安家,數年間聚攏達17萬眾。
1900年5月,鐵路橋橫跨松花江,1901年11月,列車轟隆駛過,4天後,在遠方的京城賢良寺,李鴻章病逝。
大清燭火搖曳,歐陸電燈通明,中國踉蹌著被動相連世界,歷史也開始了混亂章節。
咆哮而來的列車,帶來商人、士兵、西伯利亞的流民,一戰後,德國、波蘭、丹麥等十余國家僑民避難於此,異鄉也成故鄉。
一座都市在風雪中憑空出現,巴洛克和拜占庭建築林立,近代第一家電影院、啤酒廠、卷煙廠設立其間。
俄國商人開設了秋林公司,櫥窗擺上紅腸和列巴;猶太商人建成了馬叠爾賓館,並稱「將風流一百年」。
中國大街改名中央大街,用一銀元一塊的方石鋪路,街上流通著英格蘭的呢絨,法蘭西的香水、德意誌的藥品和瑞士的鐘表。
長街一端,聖佐菲雅教堂綠頂上落著白鴿,天晴時,鐘聲悠揚。
美國鐵路排程員在日記中寫道,「這裏天空的顏色近乎透明,低沈的鐘聲,和平而安詳」。
當年的哈爾濱,是中國連線世界的起點。
20多個國家在此開設領事館,30多個國家僑民在此生活,發往歐美各國的電報需經哈爾濱才可發離中國,哈爾濱金融動態左右遠東,並牽動著遠方的紐約和巴黎。
1928年,哈爾濱開售前往歐洲各大城市聯運車票,哈爾濱站成當時亞洲最繁忙火車站。日本、北韓、東南亞各國旅客前往歐洲,均需從哈爾濱出發。
火車自風雪中啟程,到歐洲僅需十二天,出發的人稱其為黃金哈埠,到來的人稱這為東方的巴黎。
瞿秋白自此去俄國,季羨林自此去德國,朱自清自此去英國,胡適自此出發,遊歷歐美。
哈爾濱的繁華成為難忘的回憶,他們記下詩社的詩歌、陽台的歌聲、馬叠爾門前的風鈴和中央大街的燈火,胡適在文章中寫道「這裏是東西文明的交界點」。
哈爾濱史學家李述笑,多年後在訪談中稱:
二十年代,哈爾濱已可和京津滬杭並駕齊驅了,從一座名不見經傳的漁村到包羅萬象的摩登之城,哈爾濱僅僅用了二十幾年。
繁華最終消散於戰火。城市延續至今的地名,記錄著不屈與抗爭。一曼街紀念抗日救國的趙一曼,兆麟公園和兆麟街則紀念抗日14年的李兆麟將軍。
1946年,哈爾濱成為全國第一座解放的城市,大軍自此南下。
建國後,哈爾濱再成起點,傾其所有援建西南。一列列火車滿載煤炭、鋼鐵、石油、木材等物資開出,一批批技術精英遠離家鄉。
1979年,時代解凍後,哈爾濱再成破冰起點,歌曲【太陽島上】風靡全國。
作曲家和演唱者都沒去過哈爾濱,卻想象出松花江心太陽島的風光。
那裏有明媚的夏日,有溫柔的水波,有少女和琴弦,生活舒展,灑滿陽光。
02
1992年夏夜,哈爾濱全城守在電視前,看梁曉聲小說改編的【年輪】。片尾曲唱道:
「美麗的松花江,波連波向前方,川流不息流淌,夜夜進夢鄉。」
那年松花江江濤溫柔,中央大街燈影流衣,馬叠爾出產的冰棍聞名遐邇,陽台上常有紅裙舞者,留下驚鴻一瞥。
無軌電車慢吞吞地穿行城市,松光影院裏一張票可迴圈看一天,經濟大潮正在南方翻湧,但尚未傳至極北之地。
那年哈爾濱人推崇的還是國企,驕傲的是「八大軍工、三大動力」,全市五千職工以上企業達數十家,廣袤的廠區如同王國,有自己的學校、醫院、公安局和電視台。
作家賈行家說,工人們看著龐大的工廠,每一天執行著巨大的數據,會覺得非常踏實:
工廠像個山盟海誓的戀人,對他們許下了養生送死的承諾。
那年廠區的人們滿心驕傲,看著剛剛出現的小商販,會覺得不務正業且不值一提。外面的世界春風激蕩,但共和國長子仍延續迷夢。
迷夢易碎。工廠效益開始逐年下降,廠區春節的煙花逐漸減少,直至九十年代收尾,轟然倒塌。
賈行家說,時代轉折中總有人被送到風口,也總有人被送去水底。
那年,城市街巷裏出現許多如範德彪般蹬三輪的人,只是不會哼唱【從頭再來】。
造火車的哈爾濱車輛廠被收購後,大部份園區被拆除,開發成樓盤,僅留下一個老火車頭停在街心公園內。車頭前方已無鐵軌。
邁過新世紀後,風雪更盛,越來越多東北人離開東北,盛傳「哈爾濱在三亞設立警務站」,以及「投資不過山海關」。
那個相連世界的起點,正成為極北之地的終點。而在它身後,還有更多風雪遮蔽的城市。
哈爾濱房價橫盤了十余年,2021年常住人口已不足千萬,年輕人經行哈爾濱車站,已少有人知百年前的時光。
哈爾濱人姜可東,從小在國企雲集的動力區長大,六歲時他去兆麟公園看冰燈,心願是盡可能能多待一會,長大後他受訪說「小孩千萬別瞎許願」。
他加入汽車企業,當過婚慶主持,後來去了冰雪大世界做主持,起名「冰城左右哥」,與冰雕相伴12年。
冰雪大世界開辦於1999年,最初為迎接千禧年,此後變成保留專案,成為冰城名片。
冰雪大世界營業的日子,是哈爾濱一年最熱鬧光景,然而,疫情三年,冰雪大世界空曠少人。
2020年,左右哥只表演了35天,2021年表演了7天,2022年一天都沒有。他去中央大街直播,半條街都關著門。
他在冰塊砌成的台上吶喊蹦跳,直播間裏有數千人,但台下空無一人。
03
寂寥三年後,2023年年尾,哈爾濱以絕塵之勢占據頭條,高峰時新聞熱搜前二十,十七條在說哈爾濱。
陌生的景色讓本地人也目不暇接。松花江江面上立著260余個雪俑,江岸邊白狐偎依在遊客懷中。
中央大街上人流如浪,鄂倫春族牽鹿巡遊,路邊櫥窗裏音樂家拉動風琴。
遠處的聖佐菲雅大教堂升起了人造圓月,月光下,黑馬展開羽翼。
洶湧的南方來客,占據了紅磚早市,塞滿熱門飯店,洗浴中心深夜領號仍要排一百多位,最新訊息稱,鐵鍋燉大鵝的大鵝已嚴重不足。
在江北的冰雪大世界,入夜後玉宇瓊樓,大滑梯需排隊4小時仍難阻熱情,園區常要延長到淩晨閉園。
冰台上,左右哥組織萬人隨他蹦迪,樂聲響起,台下一片山海起伏。
元旦三天,哈爾濱旅遊收入59億,春節假期訂單同比增長12倍,考慮到全國中小學尚未放寒假,洪峰還在後方。
人潮給城市重新註入活力。商業街的鋪面被快速租出,餐廳後廚緊急招聘小工,民宿家家客滿,有老板將辦公室也改成客房。
沈寂許久的本地企業開始投放廣告,投資機構開始研究哈爾濱專案,官員稱「給我們帶來的最大禮物就是信心」。
經濟活力之外,更令人期待的是施政的靈動。官方時刻關註呼聲,快速采納建議,工作務實且創新,服務真誠,充滿人性化。
全國各地文旅局長因此來哈學習兼引流,丹東局長沿街送草莓,鶴崗局長當街烤了兩萬肉串,人聲鼎沸如百年前。
企業家周巍接受【財經】采訪時說:
希望哈爾濱政府把這個契機,作為一個打造服務型政府、徹底改善營商環境的起點。
哈爾濱走紅之際,【繁花】正在熱播。繁花講的是當年改革大潮,而那場大潮的澎湃之力,便是以人為本,尊重市場,一切從實際出發。
思路轉變下,一切正在變化。哈爾濱人和官方一起維護著這座城市。他們自發上街當誌願者,用私家車免費送遊客,有飯店宰客,便全民聲討。
所有人都小心呵護著不易的生機。哈爾濱甜品店女老板,店內聖佐菲雅教堂蛋糕走紅,她得知遊客們7點便來排隊後哭了。
「其實我哭也不是因為蛋糕這件事情,真的我覺得只有哈爾濱人才懂,這幾年GDP一直墊底,人口流失那麽嚴重。最近是不是應該很多人都像我這樣,看看那些開心的新聞,然後眼淚就止不住流下來,真的為我們自己的城市開心。」
風雪中,繁花已暗生,而有關它的故事才剛開始。
……
這是一座滄桑又年輕的城市。
它因連線而創立,因商埠以興盛,因封閉而停滯,因靈動而重新開機。
它連線著蒼茫的歷史,承載著轉變的希望,開往未知的未來。它是2024年的起點。
是為哈爾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