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的小侄子，是個有些老成的家夥。
他從三四歲開始，就時常流露出一種「我懶得跟你廢話」的氣質。比如他和大兩歲的哥哥搶一個玩具，哥哥會哼哼唧唧，玩些小伎倆，或者找大人告狀。他不會搞這些，只在搶奪時來幾下「狠的」，發現搶不過便立馬放手，從不糾結，更不會想著找機會秋後算賬。
放學回家一進門，他把書包迅速甩到沙發上，小身體埋進旁邊的烤火箱一角，不久便能聽到歡呼聲：「我已經第一時間做完了作業！接下來就是純玩時間！」他可以自己在角落裏玩上一整天，並不需要其他人的關註。
他自稱和我爸是好朋友，我爸有段時間頻繁回鄉下，他便經常用他的兒童手表和我爸打電話，稱之為「和我的好朋友聯絡感情」。
有次我帶爸媽來上海小住一段時間，因為航班比較早，我們沒有叫醒還在睡覺的家人便出發了。我爸回去之後，小侄子整整一周沒有搭理他。
一周之後，小侄子在飯桌上正式投訴我爸：「作為好朋友，你出門那麽久，難道不應該跟我說一聲嗎？你就這樣對待好朋友嗎？」
我爸辯解說：「爺爺看你還在睡覺……」
小侄子打斷他：「那你也可以寫一張留言條貼在墻上，告訴我你出去了。我醒來看見你不在，又沒有跟我說，很生氣。」此事便以我爸鄭重地為自己沒有重視好朋友的感受道歉而結束。
這樣的小孩，相處起來是有一點距離感的。他不僅不需要大人像貼身太監一樣隨侍左右，有時反而讓跟他交談時講兒語的我們像個幼稚鬼，同時，他還對大人對待自己的方式提出了要求。
家裏人也確實針對他而調整了一貫對待小孩的方式。面對哥哥，我們會胡蘿蔔加大棒，和對其他調皮孩子無二致。但對小侄子，多了點面對成年人般的忌憚。我媽以前老喜歡在飯桌上勸小孩子吃這個吃那個，哥哥喜歡趁機討價還價或者提要求，弟弟會沈下臉：「不要那麽啰嗦！」他輕易就劃出了一道邊界，還挺有威嚴的。
有時候我們一起去散步，我拉著他的小手，看著他整個人差不多就拇指頭大小，幾乎會為他稚嫩的軀體被裝載了一副老靈魂而感到心疼。小孩似乎就應該天真，無賴，甚至胡攪蠻纏。
在我們的一生中，也只有短短幾年可以如此任性。那應該也是整個生命中最無憂慮的幾年吧。老成的小孩，會不會由此喪失很多樂趣？
更何況，大人們也能從小孩的天真裏獲得趣味。你看，他們啥也不懂，一開始只會模仿，察言觀色，再被大人暗中識破那些拙劣的伎倆。而我們成長了，把曾經的模仿逐漸變成自己的手法，變得難以辨認出源頭，還能指點他們。大人小孩，都皆大歡喜。
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成年人的內耗成為流行癥候，開啟手機滿屏都是神戳戳的導師們，試圖教會我們套用各種公式獲取智慧，成為「更好的人」。我開始由衷羨慕小侄子的天然老成，和經常左右互搏的成年人相比，他簡直擁有某種做人的天賦。
關註當下，關心自己的感受，用坦率的姿態交流……如果親自嘗試過，這些都能給人帶來敞亮的快樂。而我們原本應該天生如是，且始終如是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孩童時期有沒有踐行的，但成年之後，它們確實成為需要學習的事項。
成年人的社會課程裏，包括合群，隱藏感受和情緒，(至少看起來)強壯才能如何如何。某種程度上，它們都很技術流。社會有範式，做人也有很多公式，隨便學學也不至於露大馬腳。只是，我依然忍不住羨慕小侄子。
不只羨慕，這個自愧不如的大人，還開始擔心，這個社會遲早要對小侄子下手，把他變成和我一樣無趣且慫的成年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