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杜甫遊洞庭」之二
君山：青草洞庭湖 東浮滄海漘
□潘剛強
頂著夾雪的寒風，杜甫寓船從長江拐進洞庭湖。自從離開長安，經過前後十年的顛沛流離，所歷江國已過千裏，遠遠望見飛檐翹角的嶽陽樓臨湖峙立，他那顆冰冷的心，才稍稍有了一些暖意。一陣急櫓快槳，終於搶在夜幕降臨時靠岸泊港。杜甫【泊嶽陽城下】：
江國逾千裏，山城僅百層。
岸風翻夕浪，舟雪灑寒燈。
留滯才雖盡，艱危氣益增。
圖南未可料，變化有鯤鵬。
舟雪燈寒，風急浪翻，杜甫留滯他鄉，雖疾病纏身，時境艱危，然而丈夫為誌，窮當益堅，老當益壯。「圖南未可料，變化有鯤鵬。」從巴蜀三峽越過江陵古都，一路兼程終於停泊嶽陽城下，風雪夜歸人的寒冷氣象，反而激發他內心深處的豪邁壯誌。
冬季的洞庭湖，北風呼嘯，天寒地凍。城門封關，驛站閉戶，杜甫停泊古城驛外，急欲尋找酒壚充饑取暖，無奈酒家打烊，依然寂寞孤旅。杜甫後來寫下【纜船苦風，戲題四韻，奉簡鄭十三郎判官（泛）】，重提狼狽困境：
楚岸朔風疾，天寒鸧鴰呼。
漲沙霾草樹，舞雪渡江湖。
吹帽時時落，維舟日日孤。
因聲置驛外，為覓酒家壚。
俯瞰君山島。
朔風卷岸，雪渡江湖，吹帽時時落，維舟日日孤。唯有天寒地凍的草樹洲灘上，「鴰鴰鴰」傳來數聲灰鶴悲傷地鳴叫。灰鶴應是從采桑湖飛來，或是飛往君山後湖。采桑湖，傳說娥皇、女英采桑之野。東抵洞庭湖，南靠華容河，自古便是長江通往洞庭的漕運要道。清人任鶚【采桑湖紅船宜跋】說得最為準確：采桑湖在君山西北，夏秋水漲時，為東路赴荊（州）宜（昌）常（德）澧（州）之咽喉。且采桑湖東南西三面即正洞庭，水天一色，望之無際，正北則墨山老岸，亦十余裏不等。倘風浪陡作，無地停泊，故行者視為畏途。
君山巡遊。
人類活動的畏途，或許正是鳥類棲息的福地。冬季來臨，洞庭湖水位持續下降，這種「一歲兩枯榮」的別樣風景，采桑湖成為越冬候鳥歸去來兮的首選地帶。從嶽陽城區過洞庭湖大橋奔往采桑湖，一堤之隔的大小西湖，你會遇見白鶴、白頭鶴、白枕鶴和灰鶴，一起鶴舞洞庭。蒼鷺、白鷺、夜鷺、牛背鷺、池鷺，這些留守的鷺類喜歡借林築巢繁衍營生。豆雁、鴻雁、灰雁、白額雁、小白額雁，大雁飛來成為詩意的形象代表。
伴鳥為鄰的漂泊場景，在杜甫看來似是常態，他戲題奉友苦中作樂。對於楚岸山城的渴望，在他心中本是心儀已久。
大歷二年（767）秋，杜甫流寓夔州，老友水部郎中薛據流寓荊州將北歸京師。杜甫聞訊而作【寄薛三郎中（據）】。在這首長詩中，他真實記錄了自己的病情狀況：
人生無賢愚，飄飖若埃塵。
自非得神仙，誰免危其身。
……
峽中一臥病，瘧癘終冬春。
春復加肺氣，此病蓋有因。
杜甫在峽中臥病，瘧癘、肺病交織折磨難以自拔。他曾在【病後遇王倚飲贈歌】中苦訴：「瘧癘三秋孰可忍，寒熱百日相交戰。」盡管如此，杜甫詩中特別是寄贈朋友的書信中，他從來都是充滿樂觀主義的遠大誌向。寄薛據詩中他還提起：「我未下瞿塘，空念禹功勤。」瞿塘，大禹治水疏鑿之處。【左傳·昭公七年】載：「美哉禹功，明德遠矣！微禹，吾其魚乎？」杜甫念念不忘實地考察，感念禹功之勤。就在這首詩中，杜甫寫到「君山」。「昔聞洞庭水」的杜甫，果真「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將洞庭湖列入禹功之間：
青草洞庭湖，東浮滄海漘。
君山可避暑，況足采白蘋。
短短二十字，杜甫將青草、洞庭湖的雄偉氣勢描繪在東浮滄海之水涯。「君山可避暑，況足采白蘋。」杜甫首次、亦是唯一直書美麗的君山島。「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水上。」滄海浮雲，洞庭秋色，杜甫借用【楚辭·九歌·湘夫人】詩意，將君山定性為知神將降敬而迎之的「避暑采蘋」仙境。
君山，古名洞庭山、湘山。【山海經】載有「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它是中國神話傳說的經典標識。相傳四千多年前，舜帝勤政愛民，經常巡狩天下。是年南巡到江南，舜帝獨自溯湘水而行，娥皇、女英依囑在洞庭山守候。二妃終日揪心遠望，過盡千帆皆不是。最終得到訊息，舜帝崩於蒼梧之野。二妃扶竹痛哭，悲極而亡，化作湘水之神，永遠守望那片遠浦歸帆。二妃別名舜妃、湘妃、湘君、湘夫人。楚人為了紀念兩位舜妃的功德，在島上修建湘妃祠。舜妃母儀天下，賜封淵德侯，民間尊稱太始祖媽。就連洞庭山，抑或湘山，因此更名君山。
杜甫急促赴湘的焦慮，顯然久被瘧癘所阻。薛郎中奉命進京，杜甫賀詩送行。杜甫詩中憶及往事：
與子俱白頭，役役常苦辛。
雖為尚書郎，不及村野人。
憶昔村野人，其樂難具陳。
藹藹桑麻交，公侯為等倫。
這段鋪墊之筆，帶出采蘋洞庭、空念禹功，期待高秋卻束帶，吐藥攬衣巾。「余病不能起，健者勿逡巡。」「子豈無扁舟，往復江漢津。」今有聖明之君在上，你當仁不讓是行化之臣，一定記得代我先走一回哦！
君山島的神奇，恰是荊楚大江與沅湘洞庭相會要津。從地理形勢分析，君山島整體呈橢圓形，總面積0.96平方公裏。72峰高低起伏，平均海拔55米，最高點響山海拔68.6米。隨著季節的變遷與水位的漲落，洞庭山、湘山的名字依然有趣。夏季川水西下，荊江水從城陵磯倒灌，逼著湘水退讓而洞庭湖水溢滿，江湖一體，君山懸為洞庭孤島。待到秋水歸壑，洲灘復現，與嶽陽城僅一河之隔，君山島便鼓起龍尾巴。
2019年仲夏，國家農業農村部長江水生生物保護科普宣傳船隊從四川宜賓起航，追隨杜甫行蹤抵達洞庭湖，停泊嶽陽樓北漁港碼頭。那天是「公眾開放日」，我作為「生命長江·對話洞庭」主講嘉賓，應邀登臨中國漁政001號巡查艇。同濟大學重點實驗室的專家現場演示，如何采取淺層和深層的水樣樣本。在實驗室的顯微鏡中，我親眼看見樣本放大的彩色砂粒，內心充滿好奇。陳波組長介紹，從樣本中可以分析出DNA遺傳基因、水質、微塑膠及有機汙染物、大氣富集等環境保護的重要數據。近年來，中國現代科學研究技術大踏步前進，從植物DNA推到魚類DNA。由於每一個魚種DNA不一樣，不僅可以分析魚類族群分布，甚至可以推測出魚種的體重與總量。我問女博士曲嬋娟，DNA在公眾印象中怎麽形容？兩位專家一下楞懵，你望我，我望他，不知怎麽解釋。曲博士很快醒過神來，大概是從深䆳星空尋找地球上的某一個人吧。
中國漁政001號首巡嶽陽。
農業農村部漁政特編船隊實地駛往君山、艑山流域，太陽當空，波濤起伏。江浪穿越蘆葦濕地，君山島上草木迷眼，如詩如畫如歌如風的翠綠撲面而來。從瀟湘神話到現代科技，白銀盤裏一青螺的君山島，總是如此撩撥世人的青睞。
君妃二魄芳千古；
山竹諸斑淚一人。
現存「虞帝二妃之墓」在君山島東側，清光緒七年（1881）湘軍名將彭玉麟修葺。這位太子少保、兵部左侍郎兼兩江總督，早年投奔曾國藩創辦湘軍水師，成為近代水軍創始人之一。其實，早在清同治十二年（1873）張之洞出任湖廣總督，不久便來洞庭湖巡閱水師。他拜謁二妃墓，整修湘妃祠，在廟中加祀屈原。張之洞親撰四百字長聯，上下聯末句雲：「至今破八百裏濁浪洪濤，同讀招魂呼屈子；亙古望卅六灣白雲皎日，還思鼓瑟吊湘君。」從此湘妃祠合稱屈原湘妃祠。
君山島上的湘妃祠。
水師征戰江湖，應當比漁民樵夫更加敬畏神祇。除了湘妃祠，君山島上還建有洞庭廟。依據唐朝李朝威【柳毅傳】神話故事，這位文弱書生接任洞庭神君。為了鎮伏作亂的水怪，洞庭王爺戴上面具，一手托明珠，一手遮額頭，赤面獠牙覆目而視，從此肩負起治理水災救助難民的神聖職責。
我忽然想起尋找杜甫的DNA，君山島是一個重要地點。我亦贊同先賢論著，杜甫【湘夫人祠】【祠南夕望】詩二首，應當是大歷四年春作。唐朝的湘夫人祠故址，在今湘陰縣三塘鄉黃陵山下，即青草、洞庭二湖交匯處。不管如何，杜甫君山「避暑采蘋」絕句，足夠他在洞庭湖君山島風景名勝區立下豐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