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李白和杜甫,為什麽只叫老杜,卻不叫老李」?
回答是:因為杜甫從未年輕,而李白不曾老去。
這麽說挺文藝的,但顯然不符合事實。
杜甫並不是一個謙虛謹慎的人。
我們都知道杜甫說過:「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但這句話並不是他要勉勵我們如此這般好好讀書,也不是他自勉要如此這般勤奮刻苦。這句話是他給自己的評語:我,讀書破萬卷;我,下筆如有神。
杜甫這麽狂妄,是祖傳的,杜甫有此狂言,可見是祖父杜審言的親孫子。
杜審言(約645—約708),杜甫的爺爺,是一個牛氣沖天的人。
首先,杜審言是學霸。他是高宗鹹亨元年(670年)進士,時年26歲,這個年齡能中進士十分不易。因為唐代進士非常難考,每次錄取人數平均只有二三十人,錄取比率一般在2%-3%之間。相當於現在各省的高考狀元,比考博士不知要難考多少倍,比申請院士都難。白居易(772-846)貞元十六年(800年)中進士,時年29歲,卻是所有進士17人中最小的一個。有白詩為證:「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各位看官您瞅瞅,一年只有17人,可見唐代考進士確實很難。俗雲: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在唐代,屢試不第,一直考到古稀之年也大有人在。尹樞就是考到72歲時(791年)才考中狀元的,史稱「古稀狀元」,也是中國古代科舉考試中年齡最大的狀元。
不過學霸年年有,雖然當年不甚多,畢竟不能讓我們感受到學霸的殺氣。
能夠讓我們感受到杜審言的殺氣的,是他的次子杜並。那年(699年),杜審言 「坐事貶吉州司戶參軍」,墻倒眾人推,何況杜審言那麽狂放不羈,惹人討厭,引得同事吉州司馬周季重、司戶郭若訥構陷他以罪名,準備要處決他。杜並聞知,怒發沖冠,悲痛欲絕, 「鹽醬俱斷,形積於毀,口無所言」。心裏漸生為父赴死之念,遂每日打探司馬府動靜,伺機刺殺周季重。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是年七月十二日,周季重在府內大宴賓客,杜並乘機潛入司馬府,等周季重等人喝酒喝得最high的時候,乘其不備,「袖刃刺季重於坐」,府內官兵立即圍攏上來,亂刀將杜並砍死。周季重也受了重傷,臨死時說:「審言有孝子,吾不知,若訥故誤我。」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一個十三歲的孩子,就這樣義無反顧地走完了他的一生!這件事情甚至被記入【新唐書·杜審言傳】。左台監察禦史蘇颋(後襲爵許國公,與燕國公張說並稱「燕許大手筆」)感傷杜並的孝烈,為其撰墓誌銘,贊曰:「安親揚名,奮不顧命,行全誌立,歿而猶生。」
當然,這種中古時期被看作節烈的私人復仇行為也已經被我們拋棄,所以張扣扣被視作窮兇極惡且執行了死刑,文人的面貌自然更加模糊。
結果現在杜審言給人留下的印象,似乎只有會說大話這一項了。
杜審言嘗語人曰:「吾文章當得屈、宋作衙官,吾筆當得王羲之北面。」這個大話論檔次,不是水變油級別的,就是水變氫級別的。他的意思是說論文章屈原、宋玉只能做他的手下、論書法王羲之只能做他的學生。可謂語出驚人,荒誕不經。
杜審言曾與李嶠、崔融、蘇味道被時人稱為「文章四友」,世號「崔、李、蘇、杜」。然而,四人當中,官場上混得最差的就是他。蘇味道、李嶠都曾官至宰相(正三品),而且李嶠曾進爵趙國公(從一品),崔融好歹也是國子司業(從四品下)。而他生前最高官職是著作佐郎、膳部員外郎,官階為從六品上。死後因「大學士李嶠等奏請加贈,詔贈著作郎」,追贈為從五品上的官階。蘇味道任天官侍郎期間,主持了一場官員選拔考試,杜審言也參加了這場考試。他一出考場就對旁邊的人說:「味道必死」。旁人聽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驚問其故,答曰:「彼見吾判,當羞死耳。」這就如同你考博時,出了考場,跟同學說:「閱卷老師看了我的答卷,肯定羞愧難當,以後不敢做我的導師了。」你想想,蘇味道聽到這話情何以堪?
一直到臨死,杜審言仍舊口出狂言。他病重時,朋友宋之問、武平一等去看望他,問他近況如何?答曰:「甚為造化小兒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壓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見替人。」——我這次是被造化命運這小娃娃害苦了,還說啥呢?不過我要是活著,總是壓著你們一頭,現在我要死了,你們應該感到很開心啊。我只是很遺憾,看不到有誰能代替我的位置。
「但恨不見替人」這句話,胡適以為杜審言是在開玩笑的。並且說杜審言「這一點詼諧是生成的,不能勉強的。」「這樣臨死時還忍不住要說笑話的,便是詼諧的風趣。有了這樣風趣的人,貧窮與疾病都不容易打倒他,壓死他。杜甫很像是遺傳得他祖父的滑稽風趣,故終身在窮困之中而意興不衰。」
胡適先生言下之意,杜甫便是杜審言之「替人」了。
杜甫有詩雲:「吾祖詩冠古」。可能大家認為這個評價有老王賣瓜的味道,但八百年後,經過時間長河的洗刷,大浪淘金,明代的詩品家胡應麟仍然在他的【詩藪】裏對杜審言給予了高度評價:「初唐無七言律,五言亦未超然。二體之妙,杜審言實為首倡。」胡氏尤其欣賞的就是他的五律【和晉陵陸丞早春遊望】,稱此詩為初唐五律第一。
獨有宦遊人,
偏驚物候新。
雲霞出海曙,
梅柳渡江春。
淑氣催黃鳥,
晴光轉綠萍。
忽聞歌古調,
歸思欲沾巾。
我們讀唐詩已多,見到此詩不甚激動。但大家仔細想想,難道李杜王孟等等名家,都是一空依傍,平地突起,並無淵源流別麽?
如果說唐詩之盛勝在格律創新,那麽誰是創新第一人呢?
或許便應當推舉杜審言。
歷代評論家說「學五言之入門者須學杜審言」,「初唐五言律,‘獨有宦遊人’第一」,原因何在呢?
在於初唐正是過渡時代,杜審言可謂過渡時代之文學代表。如果說陳子昂是舊時代,也就是漢魏六朝的最後詩人,那麽於詩律意象開疆拓土之杜審言則為新時代唐之最初詩人,可謂開盛唐之先河,起「典範式」作用。典範的具體表現便是格律、題材、意象。
特別是格律。
格律,是音律,也是法律,天下無嚴於是。虛實平仄不得任情,才知法度嚴明。審視杜審言,幾乎沒有失粘失對的律詩。所以杜審言的狂言,其實倒是建立在紮實的格律基礎上的。
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假如世上沒有中庸之行的人,那麽我願意與狂狷者為友。狂者,有顆進取的心;而狷者,做事有底線,有些事一定不會做。
杜審言之狂狷,正是如此。
這樣的狂狷,「但恨不見替人」,到處只見以鄉願為中庸,以無知為狂放,以任性為狷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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