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空地響起三聲吶喊,接著,敲手鼓、敲洗臉盆、敲箱子蓋……
所有能敲響的東西一齊敲響,歡呼聲直沖雲霄。
今天是生物研究所熱帶雨林動物考察隊成立三周年慶祝會的日子,用年輕隊員們的話來說,不鬧白不鬧,鬧了不白鬧,密林裏的日子枯燥得很。
「…祝我們考察隊工作順利,出成果,出大成果!文藝節目開始。」
隊長薛林的例行講話一完,路過考察隊營地被熱情挽留下來的三個傣族采藥人就手拉手走到空地中間,唱起了采藥山歌。
薛林走到白俊逸教授身邊,隊員們看到,平時貌合神離的行政領導和業務專家在這喜慶日子裏顯得非常友好親熱。
他們兩個人說些什麽聽不清楚,不過從白俊逸幽默的表情、明快的手勢和薛林的朗朗笑聲可以感覺到,他們談得很愉快。
「歡迎白老師唱英語歌!」炊事員袁月嬌清脆的呼喊在歡聲笑語中顯得十分突出。望著白俊逸,她那雙黑晶晶的大眼睛發出灼人的亮光。她的建議引來一片掌聲,白俊逸唱英語歌是考察隊一絕,慶祝會上一展歌喉,自然是錦上添花。
只見他站在林中空地,微微勾著腰,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多數考察隊員不懂英語,但從曲調聽得出來他唱的是那首很受年輕人喜愛的流行歌曲:「你在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我的心中,早已有個她,啊,她比你先到…」
白俊逸的歌聲渾厚,底氣充足,令人很難相信他是將近50歲的人。
演完文藝節目後是聚餐,能夠動用的桌子都從帳篷裏搬出來擺成長排,床單當桌布,豐盛的菜肴中間擺著一瓶瓶野花。
大家舉起酒杯正要祝酒,白俊逸的學生兼助手陳昕忽然發現少了一個在這種場合下不該少的人:「我們的薛林隊長呢?第一個祝酒的應該是他呀。」菜冒著熱氣,啤酒翻著泡沫,形勢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白俊逸果斷地揮揮手:「宴會開始,薛隊長也許有點個人的小事…他一會兒會來的。」
白俊逸是一個入帶著一條獵犬來密林裏建立考察隊的創業者,而薛林是考察工作的成果已引起國內外學術界重視後,才在一年前進入密林來「加強領導」的。在考察隊員心中,白俊逸才是事實上的領導,小夥子和姑娘用一片歡呼來響應。
兩個鐘頭過去了,三個傣族采藥人道了謝,邁著微微搖晃的步子踏上歸途,拼在一起的長條桌分研來回到各自的帳篷,但薛林還沒有出現。有不止一個人看見他拎著一只裝啤酒的空塑膠桶朝營地背後走去,那已是兩個鐘頭以前的事。不祥的預感籠罩在人們心頭,焦灼的目光紛紛投向白俊逸。
陳昕忍不住說出了大家的心裏話:「白老師,您說…薛隊長他會不會出事?」
「老薛警惕性很高,他那支曲特手槍從來不離身。不過,為了防止萬一,我們還是分頭找一找,兩個人一組,每個組至少帶一支槍,」白俊逸作出只有科學家才能作出的周密布置:人員、槍支、狗、尋找路線、碰頭時間…四個小組朝不同的方向鉆進了遮天的密林。
白俊逸和陳昕一組,他們帶著考察隊最機靈的獵犬雪虎,向正南方一路喊著薛林的名字找去。30分鐘後,他們走進了在考察隊自繪的地圖上標明「野象溝」的一條山谷。
這裏是野象經常出沒的地方,一人多高的刺茅草和叫不出名字的灌木叢被野象邪壓路機似的大腳踩出一條三尺寬的路,一堆一堆被太陽曬幹了的野象糞裏露出沒有消化的草莖和細枝條。
汪、汪、汪…雪虎發出警告,前面有情況。
陳昕「嘩」地一聲給獵槍上了膛,白俊逸不動聲色,只掂了掂手中包鐵皮的楠木探路棍。雪虎猛地沖上前去,在50公尺開外停下來,一連聲地叫著。
陳昕有獵槍壯膽,率先跟上去,他看到雪虎身邊仰天倒著的薛林。「白老師!快!薛隊長在這裏一」發出呼喚之後,陳昕馬上意識到那個「快」字實在多余。
薛林胸前有一個指頭大的創口,紫黑色的血早已凝固,那只空塑膠桶扔在幾步遠的地上,他雙手攤開,看來死前沒有想到解開手槍皮套掏槍自衛,呆視著天空的眼晴裏似乎還留著臨死前一瞬間的驚訝,但沒有恐怖和痛苦。
陳昕蹲下去想合上薛林那雙難看的眼晴。「別動!這是兇殺現場,一根草也不能動。」
白俊逸從背後抓住陳昕的臂膀,「你帶著雪虎回營地,叫巖龍騎快馬去縣公安局報案。我留在這兒保護現場。」
陳昕生怕敬愛的老師也出意外:「槍留給你吧一」
白俊逸搖搖頭:「不用,密林裏鉆了三年,方圓百裏的野獸都成我的老朋友了。」
陳昕指了指薛林的屍體:「萬一有壞人呢?」
白俊逸慈祥地笑著:「任何人要想不讓我發現而接近我都是不可能的,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可來得及用薛隊長來不及用的槍,去吧一一」
陳昕深深懂得在這深山老林裏槍和狗就意味著安全,看著老師花白的頭發、真誠的笑容,他的眼睛濕潤了。帳外竊聽歷時三天的偵察工作告一段落,縣公安局偵察科長提著千斤重的筆,寫下他參加刑偵工作20年來最丟臉的偵察報告:
「……被害人系死於利器刺傷,創口在胸左側,兇器刃寬10毫米,創口深90毫米,從這一點推斷,兇手具有超過正常人的臂力和使用兇器的熟練技能。屍體旁有一盛啤酒用的塑膠桶,桶上有一直徑10毫米的圓孔,與被害人左胸創口大小相同,估計被害人曾用該塑膠桶抵擋兇器,作案現場系丘陵間淺谷地帶,經多種偵破手段鑒定,屍體周圍沒有兇手留下的足跡,除動物腳印之外,未發現任何新鮮痕跡。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作案動機系搶劫殺人,被害人隨身攜帶的現金、手表、金筆均被劫去。」
來去無蹤的兇手,神秘莫測的殺人手段,被害人失魂般地走向兇手的刀鋒…
這一切都給兇殺案蒙上一層怪異恐怖色彩。用馬幫個體戶、專門擔任考察隊運輸工作的景頗小夥子巖龍的話來說,就是「薛隊長的魂讓山鬼勾去了」。
案發後10天,省公安廳刑偵處一級偵察員鄭宇平來到考察隊營地,隨同前來的還有省電視台新聞部記者黎娜一一個穿著時髦、浪漫氣息很濃的新潮派姑娘。
黎娜說是來采訪考察隊員「豐富多彩的工作和生活」,可是一知道這裏10天前發生過的兇殺案,竟連聲驚嘆:「太奇特,太精彩了。」然後又跺著腳悔恨自己晚來了10天,沒能用攝影機鏡頭拍下第一手資料。
考察隊從白俊逸到普通隊員都對鄭宇平的到來表示冷淡,人們不相信這個貌不驚人的角色能搞出什麽名堂,縣公安局的人對考察隊員挨個兒顛來倒去的詢問已讓大家感到厭倦。
例行公事還得照章辦理,白俊逸吩附陳昕把鄭宇平領到野象溝兇殺現場。「就是這裏,薛隊長頭朝西北腳朝東南倒在地上。」
陳昕指了指草地,鄭宇平點了點頭,縣公安局偵察組繪制的現場圖、拍攝的現場照片都證實這一點。鄭宇平習慣地點燃了煙抽著,環顧四周,忽然,他用力扔下大半支香煙,用腳猛地踩了踩,脫口說出:「是一個熟人,一個被害人用不著戒備警惕的人!」
陳聽莫名其妙地眨著眼晴:「你說什麽?」
「小陳,你看,這裏雖然是熱帶雨林,但由於野象經常出沒,已踩出了一條寬寬的路,能見度很好,20公尺之內根本藏不住人。薛林遭到突然襲擊來不及拔槍的假設不能成立。」
陳昕恍然大悟,不得不承認省裏來的這位偵察員有高明之處。其實鄭宇平更重要的判斷還沒有說出口,那就是:搶劫殺人這個作案動機也不能成立。豈有殺死一個人搶走他身上的財物,卻把理想的殺人工具一手槍留下的道理?
太陽西斜,兩個人從原路返回營地。被稱做野象溝的淺谷裏一頭野象也看不見,鄭宇平不禁好奇地問:「這野象溝怎麽看不見野象?」
陳昕看看手腕上的表:「這會兒象群到河邊喝水去了,只有不合群的猛波可能留在這裏…猛波是象群的‘下台領導幹部’,過去是頭象,為了保護象群和金錢豹打仗把左邊的長牙折斷了,被競爭者趕下了寶座。」
陳昕的話被一陣很響的沙沙聲打斷,鄭宇平擡起頭,看見一條深灰色的象鼻子靈巧地舒卷著捋自樹稍的嫩葉,仔細一點可以瞧見隱藏在濃密枝葉間那一堵墻似的灰色身軀。
這是一頭高大的雄象,從折斷的長牙使人想起古代陣亡士兵身邊的長矛。它顯然已憑嗅覺發現了鄭宇平糊陳昕,但反應卻很平淡,只用一只眼睛高高在上地斜瞟了一下,又專心致誌捋樹葉去了。
不用陳昕開口介紹,鄭宇平也知道它就是猛波,斜陽給它的長鼻子和脊背抹上一層古銅色,鄭宇平盯著它那靈巧得出奇的鼻子看了好半天,贊嘆地自言自語說:「這鼻子比手還靈巧…」
利用吃晚飯考察隊員們聚在一起的機會,陳昕在鄭宇平授意下透露了偵察工作的最新進展:初步斷定兇手就在考察隊內部,薛林死於突然襲擊的結論應予推翻。人們註意到,鄭宇平沒像電影裏的偵察員一樣抓住「爆炸性新聞」公布的一瞬間,用炯炯的目光觀察人們的表情。「晚餐會」上沒有鄭宇平,不露面比露面更具有威懾作用。
月光把一頂頂帳篷塗成銀色,風掠林稍,絮語般的沙沙聲增加了夜晚的寧靜。
陳昕的帳篷裏煙霧彌漫,鄭宇平在這兒住宿,煙鬼到哪裏,哪裏就像拍【天仙配】的攝影棚。「小陳,關於猛波的事,我還想多知道一些,它和考察隊員很熟嗎?」
「是的,我們叫它編外隊員。白老師和它心靈相通,最要好,他們好像互相懂得對方的語言…當然,對於白老師這樣淵博的動物學家來說,懂得獸語也不是不可能的。」
鄭宇平微笑的目光透過煙霧打量這位年輕的助理研究員:眉骨和下額的線條剛勁有力,一雙善於思索的眼睛,這不是一個盲從狂熱的年輕人。看來白俊逸的學識和富於獻身精神的工作征服了大多數考察隊員,使他們對薛林的死更多地反映出驚異好奇,而不是工作受到損失的那種痛惜…這是一種無法扭轉的集體情緒和傾向。
「小陳,你們的雪虎很機靈,夜裏碰到考察隊員也不叫,是嗎?」
鄭宇平的話題一下子跳得老遠,陳昕還沒回答,鄭宇平已經豎起食指封住嘴巴,示意陳昕別做聲。
他指了指帳篷壁,那裏凸起來一點一有人在帳篷外手扶著帆布墻偷聽裏面談話。
陳昕心領神會地笑一笑,滔滔不絕講下去:「雪虎是白老師帶進密林的,可以算隊齡最長的考察隊員,論資排輩在許多人之上。」
鄭宇平從行軍床上下來,赤腳朝帳篷門走去,他猛地鍁開帆布門沖出去,月光下一個匆匆離去的人清楚地留下了背影,纏著頭帕,掛著長刀,是馬幫個體戶、受雇於考察隊的景頗族小夥子巖龍!
在縣公安局的偵察報告上,他是第一號嫌疑分子,他19歲那年因參與走私被捕,念其初犯,教育釋放,後來幹起了馬幫個體戶。
發案那天只有兩個人有30分鐘以上時間無人證明是留在營地。一個是炊事員袁月嬌,她很好解釋:在帳篷裏忙著弄菜,到河邊臨時洗菜。另一個就是巖龍,他至今說不出那30多分鐘到什麽地方去了,也無法解釋為什麽發案那天丟了一支箭簇,而箭頭剛好10毫米直徑,與薛林身上的創口大小相同。鄭宇平料定陳昕公布的「爆炸性新聞」會引起罪犯的不安,但沒有想到會是巖龍。
柳一人多高的茅草地到了盡頭,前面是灌木和落葉喬木混生林帶,作為道路這簡直就像密林的水泥樁下面牽滿鹿巖、鐵絲網。
巖龍抽出長刀連挑帶砍,緩緩前行。五天前走這條路他是砍著前進,現在又得每走一步都揮刀幾次,熱帶雨林裏的植物長起來有一股瘋狂的勁頭。
兩塊斜角支撐的巨石形成一個A字形洞口,巖龍沒有馬上進洞,他嗅出一股刺鼻的腥臭氣,是從洞裏傳出來的。
巖龍蹲下來仔細察看,泥土地上一條長長的凹痕直指洞裏,緊接著響起了一雙大腳板擦地行走似的沙沙聲,一條碗口粗的金花大鱗蜿蜒遊出洞來,三角眼陰狠地四下掃視,發現巖龍之後毫不猶豫,呼地一聲竄向這送上門來的活食。
巖龍小心地斜劈兩刀,大蟒像訓練有素的武士,直立起來的上半身左閃右避,金花燦爛的身體猛地竄起一人高再狠狠地砸下來,蓬!蓬!舂米似的沈重的悶響傳得很遠。
巖龍知道那根肉棍子的分量,金錢豹被它砸中也要筋斷骨裂。刀法嫻熟的巖龍也知道,只要刀口向上反撩一刀,大蟒的脖子會自己來撞刀口,但他不願意那樣做。
大蟒的身體第五次砸下來時擦著了巖龍的右肩,叮當一聲長刀落地。解除了對手武裝的大蟒自有一套擴大戰果的辦法,它的尾稍神不知鬼不覺纏過來勾住巖龍的腳,鐵鏈般的身體一圈一圈裹上來。
巖龍雙手卡住大蟒的脖子,勉強讓自己的臉和大張開的腥氣熏人的鱗口保持著一點距離,他聽到了渾身骨骼在巨大擠壓力下發出的嘎嘎聲……
「砰秤,」兩聲槍響,大蟒的身體一下子癱軟下來,拖著一條血線朝密林深處遊去。巖龍精疲力盡倒在地上,鄭宇平上前扶起巖龍:「你可以宰掉那大蟒的,怎麽不下手?」
「它是二類保護動物…」
巖龍從石洞裏取出一個沾滿鳥羽獸毛草屑的布包,當著鄭宇平的面一層一層開啟,薛林的金筆、金表全在包裏,鈔票受潮變了顏色,三防自動表還整鏗鏘鏘地走著,巖龍喃喃地說:「這下可以把我抓起來了。」
「怎麽?巖龍兄弟,你要我相信:一個甘願自己冒險也不傷害保護動物的人是搶劫殺人犯?」鄭宇平將手槍插進皮套,拍拍巖龍的肩膀,「還是講一講這些東西是怎麽到你手裏的吧!」
事情太奇怪,巖龍講起來有一種恍然在夢中的感覺。
那是縣公安局的人離開考察隊兩天以後的下午,巖龍帶著雪虎到剛剛退了水的小河邊溜達。
雪虎反常地叫著用爪子去刨淺水處的卵石,巖龍用長刀在雪虎腳下掘開卵石泥沙,發現了薛林的遺物。
由於巖龍的箭簇與薛林身上的創口直徑相同,加上他有參與走私的前科,在薛林遇害那天又莫名其妙地丟了一支箭,所以被列為第一號嫌疑分子,受到最詳細的訊問。
他沒有勇氣把這些財物交出來,又舍不得扔掉,打定主意藏個嚴嚴實實,等事情過去了,再說毀掉或賣掉的後話。「謝謝你,巖龍兄弟,你可幫了我們的大忙!」
鄭宇平喜形於色,心裏已默寫出罪犯的名字,還仍須費心的是查明犯罪動機和犯罪手段,「幫忙幫到底,巖龍兄弟,你說說,薛隊長跟誰吵過架鬥過嘴,隊員裏誰最討厭薛隊長。」
巖龍猶豫著不肯開口,他想躲避鄭宇平真誠的目光,可老是躲不開:「咳!我真糊塗,景頗人不興背後說人壞話,可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哪…」
巖龍揉著疼痛的肩膀,下了決心,「要說吵架鬥嘴,薛隊長和我幹過一次。隊裏規定我七天去一趟縣城,寄信取信帶買東西,那幾天白老師寫書寫得很快,三四天就有厚厚的一撂,我就騎馬辛苦一點,五天跑一趟郵局。薛隊長說運輸工不是哪一個人的,批評我違反規定,我就罵了他一通。白老師反而勸慰我,不要照顧,叫我以後還按規定七天去一趟縣城…」
「白老師的書寫一部份寄一部份嗎?」
「是哩。他用中國字和外國字寫,中國字寫的放在箱子裏,外國字寫的我替他寄,人家給他寄外國錢,我們還看過刊有白老師照片的外國報紙。」
「白俊逸的書在國外報紙上連載的事我們知道,你還是說說誰最討厭薛隊長…巖龍兄弟,你已經嘗到了受冤枉的滋味,你只要把知道的事都告訴我,就能盡快幫助我們抓到兇手。」
「有一個人最恨薛隊長,有一次,薛隊長叫她到帳篷裏談話,後來我看見她從帳篷裏沖出來,臉通紅,還回過頭去狠狠吐口水」
「誰?」
「袁月嬌。可她不會殺薛隊長,她殺不了…」巖龍費力地咽下一口唾沫,「薛隊長被殺的那天,大家沒看見她的那幾十分鐘,她…她跟我在一起…」
鄭宇平像遭到雷擊一樣征住了。他心裏勾劃出整個陰謀的輪廓,細致、周密,滴水不露。
雪亮的氣燈下,白俊逸正在埋頭疾書。他的寫字台是一塊很寬的案板,堆積如山的資料從三麪包圍了他,使他像一個單人掩體中的士兵。
鄭宇平輕輕撩起帳篷門,無聲地走近寫字台。
白俊逸沒有擡頭卻知道來人是誰:「老鄭啊,先坐一會兒,我把這一段澤完…我不抽煙,也就沒有煙招待你了。」筆尖在稿紙上摩擦的輕響持續了十幾分鐘,才停下來。
白俊逸一面用訂書機把譯好的稿子訂成一疊,一面說,「偵破工作有進展嗎?需要隊裏給予什麽幫助盡管提出來,只要力所能及…」
鄭字平直視白俊逸的雙眼,字字清請楚地說:「小事一樁,請白教授告訴我,從陳昕離開兇殺現場返回營地,通知巖龍去縣公安局報案,到外兩名隊員來接替你保護現場,這中間經過了1小時40分鐘,這段時間裏你是否離開過現場?」
「這個問題很重要嗎?」
「這是偵破全案的關鍵。」白俊逸回答得十分肯定:「我一分鐘也沒有離開過現場。」
鄭宇平冷笑著抖了抖煙灰:「白教授的語氣過於肯定,事後可別為這種語氣後悔呀?」
「不!我再重復一遍,陳昕離開現場那段時間裏我一分鐘也沒有離開過一」
「那這些東西是自己飛到小河邊鉆進泥沙裏去的嗎?」鄭宇平將金表、金筆、泡爛了的鈔票擺上寫字台。白俊逸全身一震,隨即鎮定下來,低著頭含混不清地說:「是我一時糊塗,見財起意…我的行為給偵破工作造成困難,我願意承擔責任。」
「寫個補充材料交代一下你盜竊死者財物的行為一」鄭字平走到帳篷門口,回過頭來斜視著白俊逸,像看著一頭掉進陷阱的華南虎……
第二天清晨,鄭字平將戴手銬的袁月嬌扶上馬背時,考察隊員們驚呆了。尤其令人不解的是袁月嬌的表情,那麽怡然自得容光煥發,不像去上法庭倒像去赴神聖的約會,黎娜沖到鄭宇平面前:「小袁怎麽會是殺人犯?你憑什麽抓她?」
「得了吧,記者小姐,還是各人幹各人的本行,用攝影機鏡頭‘捕捉考察隊員生活中的閃光點'去吧,別管得太寬。袁月嬌是今天淩晨主動向我認罪的,她對一切供認不諱。」
兩匹馬在山路上走了一段時間後,鄭宇平笑嘻嘻地開啟了袁月嬌的手拷:「世上還有冒充殺人犯的,我算真開了眼界。」
「是我殺了薛林,是我!他叫我到帳篷裏談話,想侮辱我,他一直對我不懷好意…慶祝會那天我悄悄約他去野象溝,我偷了巖龍的箭躲在暗處…」
鄭宇平嘲諷的笑容終於使袁月矯沒有勇氣再往下說。「你確實偷了巖龍的箭,但只偷了一支箭沒偷弓。為了把一切都偽裝得和真的一樣,你把巖龍偷偷約到樹林裏,付出了很高的代價。當時你並不知道這陰謀的可怕實質,你是被利用,你太狂熱也太天真……
薛林找你談話是幹涉你個人生活中的荒唐行為,你對白俊逸這個有婦之夫的狂熱獻身,這在他的工作日記中寫得明明白白。」
鄭宇平倒了一杯水遞給袁月嬌,這個漸漸從狂熱中清醒過來的姑娘咬住嘴唇,眼神還是那樣強硬固執,「你還抱有幻想,認為我們查不出那個人的作案手段,發案時間他又一直在慶祝會上,有十幾雙眼睛看著他。不過你應該相信,任何謎語都有謎底,只要有謎底就能揭開。」
……深藍色的蒼穹下盤旋著幾只禿鷺,它們越飛越低,下面遮天蔽日的密林中有一個只有從空中才能看見的大坑,那是象冢,年老體弱的野象能夠預料自己的死期,用最後的力氣走到這裏撲下坑去,像祖輩千萬年來所做的那樣把骨骸留在深坑裏。禿鷺盤旋著下降,忽然怪叫幾聲重新飛向高空,今天來的這頭一只長牙的雄象呼吸時沒有那種內臟腐爛的臭氣,它不會撲進坑裏讓禿鷺們飽餐多日。
白俊逸用探路棍掃倒了荊棘,站到深坑邊:「來呀,猛波,送我上路吧,讓我和你的祖先躺在一起。書稿已經寄出,上面沒有骯臟的掠奪者的名字,這多虧了你…」
猛波乖乖地走近白俊逸,不時卷起長鼻子向他打手勢。白俊逸把一根削尖了的木棍遞過去,猛波用鼻子卷住木棍,像石匠手裏握著鑿子。白俊逸深遠的目光仰視藍天,環顧密林,長長地嘆口氣,向猛波遞上一只裝啤酒的塑膠桶:「來吧,再嘗一次受騙的滋味,然後像幹掉那混蛋一樣幹掉我,把我制造成一個‘薛林同誌’一樣的被謀殺者…」
看來白俊逸用這種特殊方法請猛波喝啤酒已不知多少次了,猛波快活地扇扇耳朵,長鼻子卷著削尖的木棍準確地紮穿了塑膠桶,然後鼻孔對著小孔呼呼地吮吸。塑膠桶是空的,上了當的猛波怒吼起來:「噢噢」當它那卷著木棍的長鼻子帶著風聲高高揚起來的時候,白俊逸閉上雙眼:挺著胸準備迎接那千鈞一擊。
猛波的鼻子在空中停住了,長期親密相處給下的友情使它不忍心用對付薛林的辦法對付白俊逸。
它扔下木棍,用陰郁的眼光盯住白俊逸,良久,轉過身去邁著沈重的步子從原路走了。「回來猛波,來幫幫我,讓我成為被害者…殺人犯是不能出版著作的…」白俊逸跌跌撞撞追了幾步,猛地怔住了。
怎麽回事?原來肩扛攝影機的黎娜站在他面前:「一切全明白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慶祝會上你和薛林的對話應該是這樣的。」黎娜把攝影機放到地上,清清嗓子,惟妙惟肖地模仿兩個男人講話:「老薛,今天的慶祝會只差一名隊員了一」
「誰?」
「編外隊員猛波。」
「哈哈哈…能把它請來嗎?」
「這可得勞隊長的大駕羅,猛波一定在野象溝,你拿一只裝啤酒的空塑膠桶去,讓它用棍子像擂鼓一祥擂幾下,它就會跟著你走,悄悄去,讓隊員們待會兒又驚又喜。」
聽著,聽著,白俊逸雙手握著的探路棍,無力地掉在地上。
黎娜表情輕松,用腳尖勾起猛波扔下的木棍掂了掂: 「不用量,這木棍的直徑是10毫米,可憐的薛林缺乏起碼的動物知識,卻想利用職權在的著作上署名…白教授不必驚訝。
我們研究過薛林給研究所黨委的工作報告,他把【熱帶雨林動物】說成集體著作的用意很明顯,他也一定向你表示過這種卑鄙的意圖。黨委批評了他這種對知識分子勞動成果巧取豪奪的念頭,他轉而采取抓你生活作風問題,將你搞得灰溜溜的……所以你就精心策劃了一個陰謀。」
白俊逸的臉扭曲了,他絕望了,瘋狂地吼著撲向坑裏,企圖一死了之。黎娜搶前幾步,一個勾腿,白俊逸撲倒在地:「告訴你吧,我在上學時不光是擅長表演的文娛積極分子,還是百米比賽的亞軍。」
白俊逸好一會兒才級過氣來,他沈重地擡起頭,天空是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