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文化

光明文化周末:袁州譙樓

2023-12-15文化

作者:胡效能(雲南省作協副主席)

「譙樓」,【辭海】的解釋是:「古時建築在城門上用以瞭望的樓。」元代的陳孚在【彰德道中】一詩裏寫道:「偶逐征鴻過鄴城,譙樓鼓角晚連營。」古時人們建譙樓,總會在樓內懸巨鐘,置大鼓。每當晨鐘敲響,暮鼓回蕩,一座城池便有了它自身的時間法度。因而袁州譙樓又被稱為「宜春鼓樓」,它與時間有著很深的關系。

遠遠望去,袁州譙樓與其他古城的城樓並沒多大區別。六米高的城台為磚石所砌,結實、厚重,占地達780平方米。它坐西朝東,中間開了道城門。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射過來,穿過門洞,會在古城的步行街上留下一地的「黃金」。所以,開啟城門,接納一早投射進來的陽光,就像是在「開門納財」。城台上方,是兩層譙樓,而在主樓的兩側,各建有一平台,與主樓形成了「兀」字型布局。登上平台一看,上面是密布的儀器,而這些儀器大多與時間有關。所以,袁州譙樓不是一座普通的譙樓,除了瞭望的功能外,它還是一座用來測時、守時和授時的鐘樓,一座為時間服務的大體量建築。

晨光中的袁州譙樓。歐陽娟攝

袁州譙樓最初建於一千多年前的五代十國。曾經,從這座鐘樓上傳出的鐘聲與鼓聲,穿過戰爭的煙塵,與馬蹄聲一道,回蕩在宜春的上空。那個時候,中國大地四分五裂,各方政治勢力逐鹿中原。戰爭的間隙裏,南唐袁州刺史劉仁瞻修建了這座既可用來瞭望和防禦,又可用來敲鼓報時的譙樓。

中國人早就知道,農業要豐收,一個基本的前提是要掌握時節,不違農時。北魏賈思勰所著的【齊民要術】就曾寫道:「順天時,量地利,則用力少而成功多,任情返道,勞而無獲。」古時的袁州,也就是今天的江西宜春,曾被認為是「農業上郡」,農業極為發達,因此,譙樓的修建,除了用於軍事的瞭望與防禦之外,應當與服務當時宜春的農業有關。

中國是人類歷史上四大文明古國之一,曾創造過領先世界的農耕文明,一個重要原因,是中國人對時間極為敏感。在遙遠的古代,我們的祖先眺望星空的時間,比今天的人們要多得多。「夫高而大者莫大於天,厚而廣者莫廣於地。」西周時期,誕生了中國最早的天文學和數學著作【周髀算經】,它用最簡便可行的方法,確定了最為古老的天文歷法。那個時候,大地上到處是疑問:我們從哪兒來,又將去哪兒?春暖花開的日子,為何會被烈日炎炎的天氣所取代?高山之巔為何寒涼?海水為何苦鹹?水為何往低處流淌?大鳥為何能在高天飛翔而不墜?……答案,似乎都隱藏在浩渺的蒼穹裏。

袁州譙樓,就是這樣一座用來仰望星空的城樓。

從鋪陳開去的銀河,人們看到了鬥轉與星移,也從大地的榮枯,看到了季節周而復始的輪回。由此,人們敏銳地發現有什麽東西流過我們的身體,流過山川與大地,流過森林與莊稼,它無形、無味、無色、無聲,又確實存在著,它流經的地方,滄海變成了桑田,垂髫變成了黃發。

這看不見的像河流一樣流淌不復回的,是時間。

時間與空間,構成了大地的經緯。人在其中像蜉蝣,生命像螢火蟲發出的微弱光亮,轉瞬即逝。相較於空間,對看不見的時間進行劃分要困難得多。好在遠古時代人們過著節奏緩慢的生活,有足夠的耐心在大地的輪回中找到它的規律。一開始是四季。道元禪師在【本來面目】裏說:「春花秋月杜鵑夏,冬雪皚皚寒意加。」人們透過對天象的觀察以及對四季的感受,為古代的歷法搭建起了一個粗糙的框架。在季節更替的基礎上,人們從月亮的陰晴圓缺裏,將一年的時光劃分為十二個月。為了農事的需要,又在十二個月裏細分,確定了二十四個時間節點。從立春、雨水、驚蟄一直到小寒之後的大寒,節氣與節氣之間,相差十五天左右。一年的農事,無論是播種、插秧,還是中耕、收獲與休養,只要按照節氣來安排,就錯不了。而在一天裏,盡管人們大體可以按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來安排生活,但那是在小國寡民的遠古。隨著社會的發展,中國古人對無形的時間進行了進一步切割和細分,將一天分為十二個時段,對什麽時辰做什麽事進行安排。了解了十二時辰,也就了解了中國人一天的生活。可以這樣說,對時間的感知、捕捉和劃分,是人類文明史上的一件大事。

在防禦功能弱化之後,袁州譙樓成為一座專事時間報送的天文台,突顯了中國人對時間的理解與安排。

讓袁州譙樓在人類科技史上發揚光大的,是南宋時期的知州滕強恕。在對時間以及農事的認識上,滕強恕可稱是劉仁瞻的隔世知音。公元1219年,他不僅主持重修了譙樓,還添置了不少測量儀器。明正德版【袁州府誌】載:「譙樓,府治東。宋嘉定間,郡守滕強恕建。築台為樓五間,原置銅壺一座,並夜天池、日天池、平壺、萬水壺、水海、影表、定南針、添水桶、更籌、漏箭、鐵扳、鼓角,設陰陽生輪值候籌報時。」可以說,正是府誌上羅列的這些天文儀器,組成了當時世界上最為先進的一套測時系統,以至於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從朝廷到地方的時間確定,一度沿用袁州天文台的測時、守時和授時模式。最為不可思議的是,袁州譙樓采用銅壺滴漏來守時、報時和授時,其所測時間與我們今天的鐘表相比,每天只差20秒。

在袁州譙樓,我們能夠感受到中國古時農耕文明照射出的奇異之光。那時的中國人積累了豐富的造樓經驗,但仍然保持著可貴的探索精神,大膽,好奇,也敢於突破常規。滕強恕組織再造譙樓時,在采購梁柱木料上遇到了大麻煩。運來的24根粗杉,樹幹大而不直,然而建築工匠將這些並不筆直的粗壯柱子,巧妙地用在譙樓的主體建築上。於是,袁州譙樓出現了中國建築史上的一個奇觀:東八柱、中八柱往東歪,西八柱往西歪,但它們共同支撐起了譙樓歇山重檐的樓頂。數百年過去了,這座譙樓一直挺立不倒。袁州譙樓這種離經叛道的用材,既有對力學的準確把握,也有異想天開的大膽構思。而人類對世界的探索,每一點進步,大多是由這種離經叛道開啟的。

今天的袁州譙樓,成了人類科技史上的一個地標性建築。譙樓的周圍,建起了一個占地30畝的天文廣場,上面陳列有按原件復制的15件古天文儀器,它們是中國古人智慧的集中展示。其中有張衡用於預測地震的地動儀,有觀測天體位置的渾儀,有演示天地運動的天體儀,有測定節氣日期的圭表,有測定每日時刻的日晷,有計時工具四級銅壺滴漏,還有利用人影測時辰的人體測時器……作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袁州譙樓的價值,絕非只是中國現存最早的天文台,還在於它所體現出的科學精神、探索精神與冒險精神。

袁州譙樓,早已不再行使它的測時、守時與授時功能,但是,站在有著千年歷史的天文台上仰望天空,你會發現巨大的天宇就像是一個表盤,只是,嘀嗒作響的不是時針、分針與秒針,而是流淌的星河,是太陽與月亮的浮沈,是草木的榮枯以及大地萬物的衰亡與新生。

【光明日報】(2023年12月15日 15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