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財策
善理財者,不必竭民以資國也。與斯民公之,而去其所以害財者而已。何也?天下未嘗無財也。內與外相低昂,而民與君相為盈縮者也。使民而富矣,則家給人足,自樂供輸,天下皆好義之民矣。民之富,孰非國之富乎?是民而竭矣,則皮無所傅,毛將焉賴,而天下無安宅之民矣。民之歉孰非國之歉乎?故善理財者,不虞內帑之或匱而憂四野之或虛;不患經用之弗濟,而患眾姓之待哺。是故其浮者,必秋所以浮之自,而杜之;其約者,必求所以約之由,而守之。導生息之原,除冗蠹(dù)之弊,而天下無不理之財矣。不然,雖斂天下之利而藏於我,而民皆起而奪之矣,而何取於生財也哉。今之時,何時也?以為在宮歟(yú),常費且不支矣也。以為在民歟,酒漿允告竭矣。宜執事之有憂也。請因問而陳之。
觀之陸贄曰:「生物之豐歉由天,用物之多少由人。不節雖盈必竭,能節雖竭必盈。」言財之貴於節也。蘇子曰:「夫財豈有多乎哉。人君之於天下,俯己以就人,則易為功。仰人以授己,則難為力。故廣取以給用,不如節用而廉取之為易也」。亦言節用為理財之要也。
昔周禮一書,理財居半。既有就九職九兩轉移之術,以生之矣。九貢九賦之式,以取之矣。而又頒之以司會,掌之以司書,分以職歲職幣。日有日要,月有月成,生財之道無幾,而節財之官居多。此周禮所以為萬世理財之法也。今之天下,固古之天下也。宜其金殻財賦之數與古等耳。何古之時獨豐,而今之時獨竭耶?昔人有言:國無九年之蓄,曰不足;無六年之蓄,曰急;無三年之蓄,曰國非其國。而漢制亦曰:國有三年之食,進業曰登,再等曰平,餘六年食三登曰太平。二十七年餘九年食。以今言之,其可謂之太平耶?有誌於天下者,嘗求所以委曲以節之矣。
夫民生之所用,以金與玉穀(ɡǔ)相乘除者也。有時而金為貴,農以穀而易金,而惟恐其不足以贍刀布之宜。有時而穀為貴,民以金而易穀,而惟恐其不足以裕旦夕之養。故民之疾苦,非其苦於金,則苦於穀,比比然也。夫金出於五行,常運於天下;而土愛稼穡(sē),穀之利嘗亦資焉。乃至於兩持而俱病者,何哉?愚以為穀之為用,人情一日不再食則饑;而金之為利,以便輕舉。二者,有所低昂於其間,不可也。而執事欲求其去,夫害穀與金俾上下兩利而俱足,甚盛心也。
愚以為下之所以害財者,起於閭閻棄本逐末者多。庶人屋壁,得為帝制;倡憂下賤,得擬(nǐ)後飾;歲時召會,則醬酒臛肉;謠童舞妓,迤邐於市坊;肥馬輕車,盈滿於道路。其富於貲者,邑有侯王之尊,家有山坻之積:貧者,糟糠不厭,裋(shù)竭不完。失在於豪強之兼並,而利權之影射耳。然端本善俗者,去奢示儉,是在守令加之意而已。必嚴為之禁,敦儉以率之,飭(chì)防以籞(yù)之,緝專利之徒,禁豪強之害,而又均徭役焉,寬刑罰焉,杜猾胥焉,蠲(juān)逋賦焉,省冗費焉,而下焉者之害,其可去矣。
上之所以害財者,武夫世戚有定員矣,而緣分竊位者,是為冗員;營衛屯籍有定伍矣,而疲兵羸(léi)卒,是為冗兵。養一人而費十人之資,則十人之資不得不乏。賞一人而費千家之產,則千家之產不得不空。無名之役,無制之費,果何所極也,是謂冗費。然則酌浮去盈,務本強國,是在部加之意而已。必明其經制,孰為其所不當興,孰為其所當廢,酌支費之盈縮,商帑(nú)藏之有無,而又與銓曹互為檢制。用循良之吏焉,戒貪墨之徒焉,嚴法紀之申焉,高素絲之風焉,而上焉者之害可去矣。由是而興山澤之利,由是而廣屯營之田,由是而清鹽法之弊,由是而重倉人廩(lǐn)人之職,由是而謹出財入財之柄,民財其庶幾可理乎!不此之務,而徒憂國用之竭,非宏羊漁奪之計,則劉晏取予之術,而豈大學理財之道也哉?!
[楊德湘點評]這是鄒太仆會試中策問的第三問對。開頭一句,便是全文主旨;「善理財者,不必竭民以資國也;與斯民公之,而去其所以害財者而已」。第一段,指明當時國庫不支,民財告竭的危險境地。第二段,用古人「財貴於節」的名言,闡明現財之要在節約與儲積。第三段說農工兩利,金谷相依的重要性。最後一段,語重心長地指出當時理財的關鍵是要消除「棄本逐費」的主張,「用循良之吏、戒貪墨之徒「的辦法。這些效之賈誼的【論積貯疏】和晁錯的【論貴粟疏】,真有異曲同工之妙。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鄒太仆不但論之深且透,而且行之篤且堅。觀其官戶部主事摧稅臨清關離任時,「誓不以一帕相隨」。當時沒銀行,沒錢官,就連一塊手帕裝得下的東西也不帶,所以他辭官歸裏後,有人給他居家的門上寫了副對聯:「清得門如水,貧惟帶有金。」就是死後三百餘年,盜墓者從他在槎溪鎮貓兒石墓中取得的東西,也只有以一袍、一劍和一對瓷花瓶,另無長物,這與漢文帝的儉葬如出一撤,可贊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