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聶寒衍不喜歡我。
可我還是成了他的側妃。
我也知道他喜歡沈雲憂。
可沈雲憂死在了我的手上。
確切地說,並非我親手殺了她,是沈雲憂生性清高矜貴,受不得半分詆毀,是悠悠眾口,是他聶寒衍護了一輩子的百姓親手將他最愛的女人推向了深淵。
而我,不過是推波助瀾。
沈雲憂確實是個極美的女人,任何形容詞放在她身上都覺得不夠資格,她就像遠山縹緲的層雲,神秘不可褻瀆。
李津遠曾見過她一面,之後連醉三天,連聲哀嘆命運如此造化弄人!
那是我第一次見李津遠失態,也是最後一次。就連他奔赴刑場前見我的最後一面,也是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樣。
我和聶寒衍的仇恨,也因為李津遠的死推向巔峰。
他害死了唯一帶給我溫暖的兄長,只因為嫉妒沈雲憂曾對李津遠心生仰慕。
多麽可笑的理由。
以至於我在牢裏熬不下去的時候想想這個,總能讓我放聲大笑。
一國之君,因為兒女私情,殘害助他奪帝位穩固江山的功臣!
這樣的人還活著,我又有什麽理由先他一步離世呢?
昏暗的地牢裏,像潮水一般一陣陣地湧來的腥臭味讓人作嘔,這裏是老鼠的樂園。與我同寢的是一具不知道去世多少年的牢犯,久得已經只剩下一把雪亮的骸骨。
我剛進來那日,還以為是聶寒衍故意挖了一副骨頭放在牢房裏嚇我。直到我那日不用挨鞭子,閑得沒事兒繞過他去看隔壁牢房,發現也是有一具白骨靜靜地躺在那兒。這附近只有我一個受刑的,平日裏的哀號聲是從更前方的黑暗處傳來的,聽衙役說那裏面才是真正的恐怖。
聶寒衍知道,我還不能死。他再恨我,也不能讓我死。李津遠屍骨未寒,他的妹妹也被入獄折磨致死,除非他不在乎後世史書寫他昏君當道,果真是被狐媚子迷了神誌。
至於那狐媚子,自然是沈雲憂。
我與沈雲憂也並非無冤無仇,初來王府,她受下人挑唆,行事處處針對我,檸心也是死在她的手裏。
想來可笑,那麽孤高畫質貴的小姐,紆尊降貴地將一個下人折磨致死!我趕過去的時候,檸心的骨頭被人一寸寸地打斷,她到死都叫著我,而我終究是沒能護她一輩子。
想起檸心,我心裏抽痛,連帶著四肢百骸泛起一股涼意。
踏踏……
有人行至我牢房門外,我睜開眼側頭去看。因著剛受了鞭刑,我現在動彈不得,只能勉強靠著目力隔著好遠辨別他是誰。
這人不是衙役,若是他們不會呆站在門外,估計這會兒已經開鎖進來給我幾鞭子作為開胃菜了。
那這會兒能來看我的,就只有那一個人了。
「李恣歡,你還沒死啊?」
我偏過頭不願意看他,仰面躺著。進來的第一天,他們用刀割壞了我的嗓子,我現在已經沒辦法好好地說話了。
「朕問你話,你為什麽不答?」聶寒衍瞇著眼睛,「莫非還是不服?」
我心裏冷笑,想這聶寒衍還真是有趣,自己命人割壞我的嗓子,現在還故作姿態地這般問話,真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聶寒衍見我還是沒回答,想是有些惱怒了,他揮手命人取燈說要進來親自問我話。侍衛很快地回來,我瞇眼看著他接過燈,突然想起來七年前的上元,我提著燈從宮宴裏偷跑出來,看見他時欣喜地奔他而來,少女芙蓉面上滿是笑意,眼裏除了這片天地只有他。
而那時的沈雲憂還沒有進府,我們也不是如今這個模樣。聶寒衍提著燈的手抖了抖,侍衛這時已經開啟了牢房門,我聽見他屏住呼吸提步走進來,走至我身側。
他手中的燈火昏暗,鵝黃色的光芒一寸寸地鋪在地上,從他鑲金繡雲的袍角一直蔓延到我的手掌上。
我知道他進來了,再沒睜眼看他,心裏在算我今天挨了多少鞭子。這地牢裏昏天黑地,我沒辦法算時間,飯也是有一頓沒一頓的,只有這鞭子是每日都有。
算了算,我已經在這牢裏待了整整十五日了,一共挨了一百四十二鞭。
每日十鞭,少的那八鞭,是我第一日只挨了兩鞭,因為牢衛當著我的面譏諷李津遠而急火攻心地咳血險些喪了命。
原來不止你,聶寒衍,就連你手下的人都看不清誰才是這天下的功臣。
想到這我不由得笑出聲來。
我的嗓子壞了,笑聲也是粗嘎、難聽的,驚得本來要走的聶寒衍突然停住腳步。
他站了許久,我終於睜開眼看他,我許久沒看見過光了,他手裏的燈如此昏暗都晃得我難受。
「你……你是李恣歡?」
聶寒衍實在認不出眼前這活著的骷髏是當年那個驕蠻的少女,一個月前她站在殿前還仰著頭與他對峙,如今卻躺在牢裏活得像鬼。
「可惜沒能讓你如願……我沒死……」
我勉強著自己發聲,說完這麽幾個字,只覺喉嚨一陣腥甜上湧,嘩得吐出一口血來。
聶寒衍站在那,定定地望向我。
他本就是期待這樣的畫面的,或者說,他就是想要這樣一個結局。
我李恣歡就該為沈雲憂償命!
可是如今,他真的親眼看到了,卻沒有我想象之中那般放肆大笑,笑我處境何其落魄。他反倒是有些躊躇,蹙著眉盯著我不語。
「李恣歡,這是你應得的報應。」
聶寒衍憋了許久,又道:「對貴妃小懲期滿,送回靜心宮禁足吧。」
侍衛得了令,跪過聶寒衍後找了軟墊裹著我送回了靜心宮。我沒有宮人,也不會有人願意侍奉一個下過牢獄的貴妃,如果這個時候檸心還在,她看見我這個模樣一定哭得昏天黑地。
她最容易哭了,可被打斷骨頭的那日,聽說她一直忍著沒哭,只是一聲聲地喚我。
「小姐!」
「小姐!」
我還被裹在軟墊裏,聶寒衍沒說可以給我請太醫醫治,便沒人給我療傷,在牢裏我全憑著一股怨氣吊著命,如今出來了,軟枕暖衾,我突然沒了活下去的想法。
算算我嫁給他,也有五年了。在我十六歲那年的春至我坐著轎子搖搖晃晃地進了燕王府,成了聶寒衍的側妃。
本來先帝賜婚我給他做正妃,聶寒衍就差當場血濺大堂寧死不從,我爹立時上諫要我只做側妃,他這才勉強地應允。可他其實還是不甘願的,滿朝青年才俊除了從小跟我一同廝混長大的江瑾黎外,誰不喜歡沈雲憂?
若非先帝已經暮年,勢必要將沈雲憂接進後宮的。
想起江瑾黎,他同我兄長同期入朝做官,當年殿試僅次於李津遠做了個榜眼,後來他日日在我耳側說,他僅次於李兄,是因為看我的面子,我心知不可能,笑著同他打鬧。
李津遠行刑那日,還是江瑾黎陪我一起去看的。他從邊陲趕來,緊緊地拉著我的手,將我的頭按入他的懷中,迫使我看不到台上的血腥。
我哭得不能自已、渾身發抖,卻發現他也是。在人群發出的驚嘆聲中,他低下頭唇緊貼我的耳側同我說道:「恣歡,此後萬水千山,你還有我。」
可惜,我終究是沒機會再去遊遍萬水千山了。
迷蒙中我聽見有人在我耳側提到了我兄長的名諱,可還未等我反應,一碗苦澀至極的湯藥便灌到我的口中。
這藥極苦,使我的神誌從回憶裏結束來片刻,他以手覆住我的眼,在我耳側低語:「在下也是受李兄所托……」
苦澀褪去,我又一次在回憶裏沈淪。
黑暗逐漸將我侵蝕,我看見了聶寒衍,他還是我初見他時少年的打扮。青衣雲靴,腰配白玉,是記憶裏最好的模樣。
彼時我第一次參加遊湖宴,有些暈船,靠著船舷大口地喘氣。有人想害我,一把將我推下水,而我又恰巧不識水性,心想這次可能是要命喪黃泉。
正當我滿心絕望地沈入湖底,沒料到突然落入一人,強而有力的右臂捆住我的腰,將我拖出絕望之地。
我醒時,他不在,不過待我換完衣物後,聽他在門外道:「李姑娘無事吧。」
我那時剛醒,身體還有些弱,隔著門說話怕他聽不清。畢竟是恩人,我怕怠慢了他,就叫檸心替我開了門。只見一人青衣雲靴,背脊挺拔,若湖旁青山立在那裏,傲然淩人。
他看見我開門,往後退了幾步,許是怕影響我的名聲。
我同他說什麽來著,我不記得了。
回憶驟然如潮水一般從我腦海裏褪去,我又重歸現實。我身體發熱、頭腦不清,拉住眼前這個青衣身影的手,迷迷糊糊地說道:「當年我欠你一條命,如今我還給你了。」
我也不知道我有沒有說出聲,倒是他突然大喊一聲叫得我耳膜發痛。
「李恣歡,誰要你的命?!」那人緊接著又喊,「來人!宣太醫!來人啊!」
人之將死,會想到很多以前的事。
我想起來幼時哥哥帶我和江瑾黎去茶館聽書,說書人講主角最後浪跡江湖,走遍人間各處。那時我和江瑾黎鬧著也要成為主角那樣的大俠,浪跡江湖。哥哥則笑笑摸摸我的頭,拉著我的手說:「以後小歡乖乖的,萬水千山,哥哥陪你去看。」
我想起來幼時父親就常吼我,他並不疼我,母親也不愛我,全家只有兄長最疼我。他會給我捏泥人,錢都攢起來給我買首飾、糖人;會在沒有課的時候帶著我和江瑾黎偷偷地出去玩;會在母親忘了制我的冬衣的時候將自己的冬衣給我,自己挨凍;會在父親打罵我的時候將我護在身後;會在我嫁進燕王府後,生怕我過得不好常常命人送金銀珠寶給我;會在最後一面摸摸我的發頂同我說:「以後小歡要乖乖的,萬水千山,只有你自己去看了。」
李津遠有傾世之才,他本應是國之棟梁,卻死在25歲那年,因為國君的妒忌、猜疑,最後一腔抱負終究還給了天。
於我來說,聶寒衍殺了李津遠,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對於聶寒衍來說,想必也是如此。我不明白他為何要救我,我現在的模樣不都是拜他所賜?
太醫們很快地趕到,號脈、看診、針灸、餵藥、治人一連套使在我身上,我掀開眼皮冷眼旁觀,好似他們搶救的人不是我一般。關於他為什麽救我這個問題,我想了一會兒便釋然了,與我獄中原因相同,他還是忌憚輿論。
我醒時聶寒衍就站在我床邊,低著頭死死地盯著我,那眼神我見過,是兩年前檸心去了的那天。
我當時也是這樣,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我記得那是個冬日,雪下得很大,一陣寒風吹在人身上像夾了刀子直往人心窩裏戳。沈雲憂折磨檸心的前幾日,她隨便找了個借口罰我跪在雪地裏靜思,一跪便是三個時辰。
等我回去的時候,雙腿腫脹得已經毫無知覺了,檸心被我命人關在院子裏,我想要站起身卻發現我凍得太久了,除了還有些呼吸,身上僵硬得與冰雕無異。
我躺倒在雪地裏,身上突然湧現熱意,人也糊糊塗塗地開始做夢。
我想起來我剛嫁給聶寒衍的時候,他也是護著我的,他雖然不愛我,但也寵我。只要我的要求不是很過分,他幾乎都能滿足。我們稱不上恩愛夫妻,也算是相敬如賓,現在想想我們也是過了段快活時光的。
直到我進府的兩年後沈雲憂嫁進來,我才發現,原來聶寒衍對我只是憐憫。
可我喜歡他,初見時他救我一命,再見時他與我兄長泛舟、高談闊論,兄長也說難得見跟他有一樣抱負才識的人。
人都是仰慕賢者的,哪個少女能不對他動心呢?
只可惜年少的喜歡終究被時間磨光了。
我也不是那個為了討郎君歡心,縱馬百裏尋一枝聖潔君子蘭的小姑娘了,也不是那個迎著萬箭攢頭毅然地擋在他身前的女人了。
我以為,我已經不再喜歡聶寒衍了。
但是當我醒來時,第一眼想見的還是他。
他站在我床頭,長身鶴立,一身淩然傲氣,還是那副公子無雙的模樣。
檸心哭包一樣掛在我身上,哭喊著說我差點兒醒不過來了。我拍拍她的背安慰她,眼神卻不由自主地瞟向聶寒衍,希冀著他能關心我一句。
他垂頭凝眸看我,一雙深水寒潭眸子裏,映著我的面容,與十六歲時的我不同,那雙眼裏的我瘦削了太多太多。他眼下還有著些許青黑,想必還是在乎我的病情的。
我等了許久,他終於開口。
「雲憂才十七歲,你別與她計較。」
「哢嚓!」
什麽東西的碎裂聲,清脆可聞。
聶寒衍,你可曾想想,她險些要了我的命,你卻要我胸懷大義地原諒她。你可憐她才十七歲,可我如今也才十九歲啊!
原是不愛,真的能忽視好多。
我沒再說話,神色淡淡地摟住檸心,她是我在這偌大王府唯一的依靠了。聶寒衍說他會護著我一輩子,可這話終究不作數了。
那時我沒想到,我唯一的檸心也會被沈雲憂無情地殘害了。
檸心是在取炭火的路上被帶走的,聽說兩個嬤嬤架住她就進了沈雲憂的碧水院,再之後慘叫聲傳遍了整個王府。
我的檸心,被她活活地折磨死了。
死前她還背負著意圖戕害王妃的烏有罪名。
檸心的好姐妹偷偷地告訴我這件事讓我趕去的時候已經晚了,檸心被人扔出了碧水院外,兩個嬤嬤拖著她的遺體繞著王府走了好一圈。
我的腿現在還不能動彈,是那告訴我的婢女背著我去的。那兩個嬤嬤看見我冷笑兩聲扔下檸心就走,她軟軟地趴在地上,渾身是血,那婢女放下我,忍不住拉著檸心的手小聲地哭泣。
耳邊她的啜泣聲,讓我仿佛覺得檸心沒死,下一秒她就會起來抱著我,哭喊著「娘娘我怕」。
可我的檸心不會怕了。
我答應好的,檸心,我保護你一輩子,但我終究是食言了。
我緊緊地拉著檸心的手,她的手上上過夾子,指尖穿過鋼針,她該有多疼呢?
「沈雲憂,我要你償命!」
我如惡鬼一般向著碧水院爬,不過才剛爬幾步,不爭氣的我就昏厥了。
再醒來時,又已是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聶寒衍還站在我的床前,這次他離我近了些。見我醒來,他面上露出喜色,幾步過來拉住我的手道:「恣歡你終於醒了,我還以為……」
我沒理他,只是定定地看向床幔,一直看,一直看,直到我真的意識到我的檸心沒了,才猛然放聲大哭。
聶寒衍緊忙將我攬在懷裏,輕拍我的後背,像我之前哄檸心一樣。
「恣歡乖,恣歡不哭。」
我哭得很用力,幾乎把我這些年的委屈都要哭出來,差一點兒又暈過去。可我不能暈,我還要為檸心操持後事,為她報仇。
我推開聶寒衍,定定地看他。
他整張臉蒼白若紙,眼下青黑如墨,許是覺得虧欠我罷!我冷冷地一笑,看著他道:「沈雲憂呢?」
他眸子一斂,不敢看我,道:「本王已經罰了她禁閉了,收回王府掌院大權了……恣歡你……」
「不夠。」我打斷他,「沈雲憂,我要她死!要她為我的檸心陪葬!」
聶寒衍突然怒了,拂袖大喊一聲:「夠了,不過一個下人!沈雲憂是本王的王妃!這等人有什麽資格要她陪葬?!」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眼前這個人好陌生。
他曾說天下公正、萬民平等。
現在看來都是放屁!
他看我神色絕望,緩了緩語氣道:「恣歡,我已經將她好生地安葬在老家了,補償足夠他家幾輩子無憂無慮地生活了,我以後給你安排更多的下人,你想要什麽都給你……你別……」
我掀開被子坐起來,勉強地將寢衣脫下來。
聶寒衍驚得站起身,成親三年,他與我是有夫妻之實的,只是在沈雲憂進府後才一次都沒來看過我。
他看著我的身子,驚得說不出話。
以前我的皮膚也算吹彈可破、嬌嫩如玉。只不過沈雲憂嫁進來一年,我的身上便都是鞭痕。我一開始也去求過他,可他不信,不信沈雲憂能做出這種事,只當是我爭寵的手段。
後來,我也再沒去求過他了。
我只當這裏和我曾經的家一樣……
許是我天生就不值得人愛。
「聶寒衍,你看仔細了。這都是你的寶貝疙瘩賞賜給我的,她是王妃、名門嫡女,那我李恣歡就不是了嗎?檸心與我情同姐妹,她害死我姐妹,我怎能不要她償命?我這一雙腿,如今這樣也是拜她所賜!」
「聶寒衍,檸心被人一寸寸地敲斷骨頭的時候、指尖被人插進鋼針的時候,慘叫聲響徹王府,你坐在書房裏不覺脊背生涼嗎?」
他被我的氣勢震住,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
我則繼續道,頭發披散,眼眸深紅,活像個索命的女鬼:「我的檸心膽子那麽小,她怎麽敢戕害王妃呢?我說過會護她一輩子,就像你說過會護我一輩子。聶寒衍,我們都食言了。」
他站在那兒不動,只定定地看我。眼裏或許有心疼,但更多的都是迷茫。
大抵是我以前在他面前都是一副順服的模樣,以至於他以為我只是一只任人欺負、任人宰割的綿羊。
他忘了,嫁給他之前,我也是李津遠掌心裏護著的人,我也有疼我、愛我的哥哥。
聶寒衍不會記得,因為他不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