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文化

故事:「我不會給人做妾」「我娶了你,就不會再娶別人」

2024-05-24文化

1

謝珩是在率部穿過那片荒原時被北越人發現的。

他的運氣非常不好,因為再往西行三十裏地就能抵達疏夜部的地盤。

不承想,渡河時遇到一支北越騎兵從疏夜部搶掠折返,順帶將他們一行人作為戰利品抓了回去。

被俘的同行使者都被北越王斬了首級,唯有他活下來。原因無他,謝珩是長平侯的第三子,多少與大虞皇室沾親帶故。

北越王想留他一條命做籌碼,以此交換被大虞俘虜的北越將領。

謝珩深知此理,故而,被押送至北越王庭後,他就積極嘗試了數種自盡的法子,可惜一次也沒能如願。

北越王下令打折他的右腿,把他攆到最差的帳篷裏關押,只派一個侍女照看他的起居。

被人丟進帳篷裏後,有個女子從角落裏站起,她生得瘦瘦小小的,唯有一雙眼眸明亮如天上星辰。

她並不懼怕這個中原來客,仔細觀察了他周身情況,確認沒有威脅後,端了碗熱牛乳遞過去,輕輕道:「你疼嗎?」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皎皎。

謝珩徑直無視她,爬去了另一處角落,他一心求死,抗拒她遞來的任何東西,又因傷病在身,翌日就發起高熱來。

那侍女見他情況不妙,便報了上去,等了一日仍是無果,黃昏時她端著一碗黑糊糊的草藥回了帳篷。

她舀了一小勺送過來,謝珩偏過頭去,她立時明白了他的態度,也不多與他纏結,單手鉗制住他的下頷,不顧謝珩掙紮,將那碗東西灌了進去。

北越的醫術不比大虞,也不知她給他灌了什麽下肚,謝珩正要發作,卻見她擡袖揩去他唇邊的藥漬,一瞬不瞬盯著他薄怒的面容,認真地問:「你是從臨安來的嗎?」

被俘以後,他一直不願與北越人多言,可當謝珩望見她眼底的淡淡溫柔時,鬼使神差地,他竟點了頭。

她又說:「中原人,你要是想回臨安呢,就好好活著。」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的一番話激起心底最深處的求生念,自那以後,謝珩不再折騰自己了。

他要盡快好起來,才能繼續西行前往疏夜部,將明帝的結盟詔書送到疏夜王手中。

越人盤踞北境,屢屢襲擾周邊,不僅西部小國深受其害,就連大虞亦未能幸免,明帝決意主動與疏夜部結盟,共同抗擊北越。

與她熟絡一些,謝珩才問起她的名字,她說她叫皎皎。

皎皎貞素,侔夷節兮。

一個北越王庭的低賤侍女,居然取了個中原人的名字,謝珩不免吃驚,問起緣由,皎皎卻把藥罐遞給他,笑了一笑,「你把藥喝了我再告訴你。」

謝珩照做不誤,還未等他繼續追問,皎皎挑簾兀自走了出去。

幸得皎皎照顧,他趕在入冬前養好了傷腿,而那時北越王對他的態度也緩和了些,允許他離開帳篷,在營地附近走動。

2

初冬,塞外降下第一場雪,皎皎帶他去雪原捉狼。

顧念到他的腿還未恢復好,皎皎只讓他在一旁打下手,她挽弓獵殺了兩頭野狼,臉上被抓了一道血印子。

謝珩覺得這個法子太過冒險,一壁剝狼皮,一壁對她說道:「我給你想個新招。」

皎皎半信半疑道:「謝珩,就你這瘦弱身板……」

他挖了個簡易的捕獸陷阱,又請皎皎打了只雪兔回來當作誘餌,做完這一切,他帶皎皎去一處小山包後暫避風雪。

皎皎問他:「你這個方法奏效嗎?萬一狼不過來怎麽辦?」

謝珩揚眉,道:「我父親教我的法子當然奏效,從我十二歲第一次跟他打獵開始,死在我手下的野獸也說也有百來頭了。」

聽他這樣說,皎皎不再懷疑了,她擰開酒壺抿了口烈酒,垂下眸,神色看起來有些低落。

謝珩能察覺到,一股無聲的悲傷從她身上流淌出來,須臾被寒風吹散。

當夜他們一共帶著七塊狼皮回了帳篷,皎皎給他縫了一件狼皮大氅。

等到第二場雪落下時,謝珩才真正體會到塞北寒冬的凜冽與殘忍。

圍欄裏的牲畜凍死了大批,皎皎回來時眼角紅紅的,謝珩知道她為什麽難過,她親手接生的那十來頭小羊羔無一幸免。

她純粹得像是一池澄凈秋水,不摻染絲毫的汙穢,她會因為小羊羔的死而難過,也會善待他這個外族俘虜。

要獲得這個女孩兒的好感並非難事,更何況,謝珩湊巧還生了一副不錯的皮相。

那個夜裏,謝珩徹夜難眠,聽外頭寒風呼嘯,皎皎同樣沒有入睡,她把今年的新毛皮分給了謝珩,留下的只有一張小小的破舊羊皮毯子。

風從帳篷的罅隙裏吹進來,她凍得縮成了一團,躊躇許久,終於鼓足勇氣朝謝珩走去,伸手推醒他。

謝珩睜開眼,望見那雙烏黑澄澈的眸子,她輕聲對他說:「謝珩,我冷。」

他可以把自己的毯子分給她一床,也可以拒絕她,可他偏偏選了最笨拙的一種,他把她抱到了懷裏。

兩個人湊得很近,能聽見彼此慌亂的心跳,皎皎笑了起來,望著他道:「謝珩,你如果能回臨安,把我也帶走好不好?」

她為他做了這麽多事,第一次主動提要求,他答應得很快:「好。」

然後又道:「不過事先說好,我有未婚妻了。」

是他父親給他說的婚事,對方是右相的長孫女,曾與他一塊兒啟蒙念過書,算是知根知底的姑娘。

如若沒有意外,今年年底他從疏夜部回來後,就要迎娶新婦過門,可惜他被困在了北越。

皎皎捶他一拳,「我可沒想過要做你的媳婦兒,我是要替我阿娘去看一眼臨安。」

謝珩說:「你不是北越人?」

「我不是北越人。」說罷,皎皎輕嘆了一聲,「我也不是大虞人,可我阿娘是大虞人。」

皎皎的母親是兗州人士,十六歲那年,與她定下娃娃親的男子去了臨安為官,她原本想著跟去,不巧父親病逝,需守孝三年,她便又留在了兗州。

後來兗州破城,她母親被北越騎兵掠走,在王庭裏做著最低賤的活計,生下了她。

「阿娘是在一個冬天過世的,她臨死前叮囑我,要活下去,替她去一趟臨安看望那位故人。」皎皎聲音低落。

「她讓我不要告訴那位先生她的下落,只要他過得好,她九泉之下也能瞑目。」

謝珩撫了撫她的發,壓低聲音道:「皎皎,我們做一個交易,你幫我逃走,我帶你去臨安。」

3

皎皎並不留念北越,她在這裏生活了十六年,受盡冷眼與欺淩,若非母親生前執著她的手叮囑她活下去,去臨安尋訪故人,恐怕她早就尋了短見。

謝珩看見過她手臂上的傷,一道道鞭痕猙獰交錯,是讓金帳裏的那些北越人打出來的,她未能生就一副姣好容顏,除了當出氣筒使,似乎再沒別的用處了。

他不止一次撞見她受欺辱,有時是被鞭抽,有時是被熱酒潑臉,她回到帳篷後總是縮坐在那個小小的角落裏,一言不發。

他走過去為她處理新添的傷口,把她抱去羊皮毯子上,她瘦削的小身板抖個不停,卻沒有哭,只低聲問他:「謝珩,你會帶我去臨安對不對?」

謝珩緊緊抱著她,良久後才答:「我會。」

他事先準備好幹糧與輿圖,靜候時機到來,開春後冰雪消融,北越再度南下襲擾兗州,王庭的守衛松懈了許多。

又過半月,北越王受傷而歸,引發王庭內亂,謝珩趁機帶皎皎逃了出去。

此番跟他逃走,皎皎搭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兩人騎行一整夜,她終於發覺不對勁。

謝珩領著她一路西行,這不是回臨安的路。

即將渡過白狼河時,皎皎勒停馬,與他攤牌:「你騙我。」

她的聲音很輕,沒有多少憤怒包含在裏頭,仿佛只是在陳述一件尋常小事。

謝珩把她抱下來,攥著她的腕子,「你先跟我走,我一定會帶你回臨安。」

皎皎擡眸望了望河對岸,草叢裏伏著兩個男子,做中原人打扮,形容都很潦草,看起來像是他的部下。

她有些猶疑,謝珩來不及與她多做解釋,俯身去齊腰深的草叢裏尋那只事先藏匿好的羊皮筏子,忽聞一陣急促馬蹄聲。

遠處浮現出無數支火把,馬蹄聲排山倒海,是北越人追了過來。

謝珩把羊皮筏子推入河中,轉身去牽皎皎,只要過了河,再往西行三十裏地,到達疏夜部的地盤,他們就安全了。

皎皎卻拂開了他的手,她臉色慘白,彎了彎唇角,笑著道:「謝珩你走吧,我一個人也能去臨安。」

說罷,她轉身騎上馬背,揚鞭往南疾馳而去。

他知道皎皎是騙他的,就像過去半年裏,他一直在騙她那般。

皎皎引開了那支追兵,他順利渡河,將明帝的親筆詔書交給部下,囑托他們務必將此物交到疏夜王手中。

部下懇求他與他們同去疏夜部,他卻搖了搖頭,說他去尋一個人。

謝珩把幹糧和輿圖給了部下,只身渡河折返,他沒有坐騎,憑借一雙腳不眠不休走了兩個日夜,重又回到王庭。

那夜,所有的護衛都拔刀指向他,在他們的註目下,謝珩步入金帳,終於第一次屈膝朝北越王跪了下去。

他願意用自己一條命,來換回皎皎的命,這是他欠她的。

北越王仍舊沒有殺他,不久前他剛敗於兗州軍手下,只要謝珩活著,他手裏就還握有可與大虞談判的籌碼。更何況長平侯掌管南境三十萬重兵,定然不願看著愛子就這樣斷送在北越。

他被迫向父親修書一封求援,做完這一切,才得以見到皎皎。

她被關在地牢裏,身上衣裳讓血染紅了大半,唯有心口的微弱起伏昭示著她還有一線生機。

謝珩輕輕抱起她,她掙紮了一下,但並未轉醒。

直到他用匕首割開與她肌膚粘連在一起的衣裳,才知道她究竟遭受過怎樣的酷刑,每一道帶血的鞭傷都在提醒他,他是個背信棄義的混蛋。

皎皎昏睡了三天才蘇醒過來,見到他時,不由得怔了怔,旋即苦笑道:「謝珩,你也被抓回來了麽?」

他搖頭,復又點頭,抓起她冰涼的手,放在唇邊吻了吻,「對不起。」

皎皎抽出手,撫過他下巴上那一圈新冒出的青色胡茬,「還不去刮一刮,都紮手了。」

她沒有怪他欺騙自己,這令謝珩越發愧疚。

一整個春天,皎皎都在養傷中度過,謝珩衣不解帶守著她,偶爾夜裏發出一點輕響,他立即就能驚醒,起身點亮油燈檢視她的情況。

外邊沒有半點訊息傳來,有時他也會想,如果此後余生他註定要被困在塞外,那麽皎皎的出現,大抵是老天爺施舍與他的唯一一點憐憫了。

北越王有意拉攏,提出要賜一個貴族女子給他做妻子,謝珩卻求娶了皎皎。北越王雖有詫異,到底還是允了他。

他帶皎皎遷到一個稍大點的帳篷居住,然後,她就成為了他的妻子。

成婚那夜,他斟了兩瓢馬奶酒,哄著她飲下去,才告訴她這是中原人的禮儀,新婚夫婦同飲一巹,如此方能永結同心。

「謝珩,你當真的呀?」皎皎望著他,目光盈盈似水,「你在臨安的未婚妻不要了麽?」

借著薄醉,他大著膽子輕吻她的眉心,聲音微啞道:「嗯,不要了。」

皎皎推開他,又道:「聽說你們大虞的男子可以三妻四妾,但我不會給人做妾,我的夫君只能有我一人。」

謝珩說:「我娶了你,就不會再娶別人。」

她狐疑地打量他,想了會兒,道:「謝珩,我不要你可憐我,也不要你同情我。」

「皎皎。」他說,「我想娶你,是因為我喜歡你,出於一個男子對女子的喜歡。」

聞言,她終於展眉。

4

他和皎皎在北越一起生活了三年,後來,疏夜部新君繼位,看到當年謝珩讓部下送去的詔書,決意派使者團南下,重新開機與大虞結盟的談判,而他也終於等來真正重回大虞的機會。

因他娶了皎皎,佯裝歸順,北越人對他的看守已然松懈許多,恰逢北越王重病,儲君之位空懸,北越王庭再度內亂,自顧不暇,謝珩再一次帶皎皎逃了出去。

他們共乘一騎,日夜不休地行路,背後卻再沒有北越騎兵追過來。

又過兩日,遇上北伐的朝廷軍,謝珩摸出腰牌告知身份,其中一位領兵的將領與他父親是故交,指派一支小隊護送他們回兗州。

臨別時,那將軍問他:「謝公子身邊帶著的是何人?」

謝珩答道:「她是我的妻子,同是大虞人。」那將軍聽過後,微笑著向他們抱拳道別。

皎皎的身份太過敏感,在沒有安全回到侯府以前,這個秘密不能透露半點風聲。

輾轉兩月,謝珩帶皎皎回到了臨安。

她早已換成中原人的打扮,看起來與其他的大虞女子並無兩樣,謝珩帶她登門時,她很是緊張,手心沁出冷汗。

所有人都帶著探究的目光望向他們,這令她越發不自在,謝珩察覺到她的異樣,握住了她的手。

父親並不在侯府,是嫡母接見了他們。

離京三年有余,當初與他有過婚約的宋家小姐另嫁他人,兩位兄長各娶了新婦,而父親的身體也越來越差。

嫡母與他敘述了侯府這幾年間發生的事,轉首看向了皎皎,柔聲道:「你便是阿珩在信中提起的姑娘吧,這模樣氣質是真真的好。」

她試圖牽起皎皎的手,卻被皎皎不動聲色避開了,一時氣氛微妙。

謝珩率先道:「母親,若無其他事,我先帶她去西院歇息,若父親回來了,煩請您派人通傳一聲。」

皎皎起身隨他離去,如蒙大赦,直到進了西院,再無旁人,她才問起謝珩:「方才那位夫人,是你的阿娘嗎?」

謝珩解釋道:「她是我父親的正妻,我生母在我五歲時就過世了。」

皎皎舒了口氣,輕聲道:「謝珩,夫人似乎不太喜歡我。」

謝珩撫了撫她的長發,笑著說:「你放心,其實她也不喜歡我。」

嫡母待他要好些,只因她一生無所出,偏偏他上頭兩個兄長又不成器,成日只知走馬鬥犬。

等到黃昏時,管家前來通傳,說侯爺回府了,眼下正在松柏堂等著見他。

彼時皎皎坐在燈下,單手支腮打盹,她這些時日格外犯困,好像怎麽也睡不夠似的。

謝珩把她抱去了塌上,她驟然驚醒,「要與你一起去嗎?」

「不必了,你好好休息。」謝珩叮囑她道,「我調了兩個婢女過來守在外頭,你若有事,便喊她們一聲。」

皎皎等了他一整夜,直到天色熹微,謝珩才回西院,腳步有些踉蹌。

他臉上無什麽表情,平靜地與她說道:「皎皎,如果我們不住在侯府,去外面賃一間小宅院,你願意嗎?」

皎皎點了點頭,認真地道:「你們家人太多了,我不知道要怎麽與他們打交道。」

她不喜歡侯府,當然,整個長平侯府也不大喜歡她這個外客,尤其是謝珩的父親,他無法接受最看重的兒子娶了一個北越女人。

那夜謝珩向他父親坦白皎皎的身世,被罰跪松柏堂,天將明時,老侯爺再次問他,願不願意把那個女子送走。

他鄭重地向父親叩首,卻道,如果沒有皎皎,他早已死在了北越。

在那些風霜刀劍步步緊逼的日子裏,是皎皎的出現,將他從無止境的冥暗裏救贖出來。

5

謝珩在城西賃了一間屋子,自此再沒回過侯府。

很快,京中都在議論他與侯府鬧翻的傳聞,說他私自娶妻惹惱了老侯爺。

謝珩倒是無所謂,他有許多事需要忙,一壁照顧皎皎,一壁幫她打探那位故人的下落。

這年盛夏,皎皎有了身孕,她原本就底子薄弱,大夫千叮嚀萬囑咐,務必要她養好身子。謝珩送走大夫,回到屋子裏時猶帶傻笑,皎皎卻低垂眉眼,籠著淡淡一抹愁意。

「他來得太不是時候了。」她悵然道。

謝珩握住她的手,「你不要怕,我會保護好你們。」

皎皎有了五個月身孕的時候,謝珩終於打聽到了訊息,帶她去見了那位小吏。

柴扉輕啟,那小吏走了進去,懷裏抱著兩歲小童,是他的小孫子。

皎皎沒有上前,只隔著漫天風雪遙望。

謝珩問她:「不去拜訪一下嗎?」

「不必了。」皎皎說,「我阿娘心願已了,不必再打擾這位先生了。」

隔了許多年時光,他已成家立業,或許早將母親忘卻了。

回去的這一路,皎皎再沒有與他說話,她心底藏著事,是一些不願與他分享的秘密。

推開木門,院子裏懸著燈籠,謝珩下意識將皎皎護在身後,卻見嫡母迎上前,滿臉焦急之色,「阿珩,你快回府看看你的父親。」

起因是他那不成器的大哥與人爭執,在花月樓大打出手,失手砸死了人,而對方恰巧是榮皇後的外侄。

榮國公家將屍首擡到侯府門口,要求討個說法。老侯爺自是氣不過,抽了長子二十馬鞭,當場暈了過去。

從嫡母斷斷續續的敘述裏,謝珩才知,他離京的這三年裏,父親憂心他的安危,害了好幾場病,從此落下病根,以至於今夜氣血攻心突然倒下。

回到侯府,謝珩徑直去了松柏堂,皎皎等了大半宿,才見他出來。

她扶著肚子,緊張地道:「老侯爺情況怎麽樣了?」

「經大夫施金針診治,人已經轉醒了。」謝珩低聲道,「我父親他,想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