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如命運似的推著我向前走呢?那是我自己,在身背後大跨步走著。」泰翁如是說。
閱讀泰戈爾的【飛鳥集】依舊有些梗阻。原因其實簡單明了,因為時空的變幻,共情的事物在慢慢減少。不過,至少還有偶爾的只言片語眼前一亮——有時候思忖,不知是否與譯者的認知有關,相當一部份外國詩集讀起來並不像詩集,倒像是「語錄」,哲思性大於文學性,一句感慨,一個判斷,點點滴滴,結成了集子。但國人又往往會因為以己推彼,而忘卻了宗教因素對於外國詩人的影響,因此上,看似人家不知所雲,事實上大有來頭。
讀詩的清晨與喝牛肉湯的清晨並無二致,江淮的冬天也來了,黃葉飄零,天地蕭瑟,穿著棉睡衣的男女老少,打著哈欠進進出出。早就認真地申明過,頗喜歡類似的紅塵氣,便如九華山諸峰間衣帶般的雲來雲去,當作風景,堪稱絕妙,若是累年累月遁跡其中,鐘南山的修道亂象,早就說明了一切,還用再次印證?竊以為,殿堂中的思想家哲學家們,皓首窮經,指天問地,嘴皮子上與筆尖尖上冒了一輩子火星子,到底也沒辨出個天下共尊的「真知」來,遠不如泯然眾人騎牛出關的大智慧。
孤獨的,喧囂的,又或者人生迷惘的人吶,不妨到早市晚市的菜市街裏走一走,離合悲歡,嘻笑怒罵,被這個擦了一下肩,被那個撞了一下腰,你才會感覺到自己真真切切在活著。何謂有血有肉,何謂行屍走肉,已經很少有人拎得清,都只是在環境的驅使下,「賣」給了慣性。幾日前的一場酒局上,有朋友回憶,年輕時候多好,拎一打啤酒,配上兩袋蠶豆花生米,哥幾個就能喝到下半夜……哭就哭出來,笑也不摻假,而且到了次日,小腰兒總那麽直溜兒……
學生時代的高中歷史課上,老師一提及販夫走卒,耳邊就會響起漢高祖「大丈夫當如是也」的煌煌慨言,這個情景何其熟稔,小學幾年級,老師問大家理想,盡是科學家、文學家、將軍、太空人之類的暢想,沒有哪個曉得,大家走著走著就散了,走著走著就老了——最傷感的,是一位發小,成績一直優秀那種,因為家境,在初一下半年輟學,幾十年流水賬翻下來,再見面時,發禿齒缺,一身油漆點點的工裝,本來個子就矮,現在又佝僂著,盡管他的客氣中飽含著不甘,但還是自嘲地一笑而過。
會想起某個「誰」來吧,閏土?仲永?且回家照照鏡子去,誰個不是被生活折磨得面目全非。販夫走卒怎麽了,在不同階層的鄙視鏈裏,永遠都有佝僂著發禿齒缺的存在,如前文所言,大家就是在拼命地活著,誰也不要笑誰。在老舍先生的名作【茶館】中,有一個橋段是王利發走到了人生盡頭,一籌莫展,他這才明白,幾十年來的小心謹慎苦撐苦熬,全算白饒,他到底喊出了從來沒敢喊出口的話,「人總得活著吧?我變盡了方法,不過是為了活下去!是呀,該賄賂的,我就遞包袱。我可沒作過缺德的事……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單不許我吃窩窩頭,誰出的主意?」
命運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可以用一張老照片來稍稍詮釋。泰戈爾1924年來華,期間曾與徐誌摩、林徽因合照,徐林二人站在泰翁左右,年輕而自信。泰翁歸國前,題贈林徽因一首小詩,僅有三句,「天空的蔚藍,愛上了大地的碧綠。他們之間的微風嘆了聲,唉!」泰戈爾豈來先見之明,多半是活得久了,看透了人情。在【傷仲永】一文中,王文公言道,「王子曰:仲永之通悟,受之天也。其受之天也,賢於材人遠矣。卒之為眾人,則其受於人者不至也。彼其受之天也,如此其賢也,不受之人,且為眾人;今夫不受之天,固眾人,又不受之人,得為眾人而已耶?」王安石的意思在於,仲永有天賦,後天教育沒有跟上,都成了這個樣子,那麽,本就平凡卻又不接受後天教育的,不就更慘了嘛。
王安石偏偏沒有說出社會階層的問題,是他看不到麽,非也,他鼓勵的是那些能進私塾讀書的「種子」們。在階級社會,脫離階級性,單單地說努力,本質上是不客觀的,這一點非常致命。楊湜【古今詞話】雲,「金陵懷古,諸公寄詞於【桂枝香】凡三十余首,獨介甫最為絕唱。東坡見之,不覺嘆息曰:‘此老乃野狐精也。’」王安石 ,字介甫,【桂枝香 金陵懷古】是其中了進士之後,同科進士遊覽金陵,考官命以此牌此題作詞,王作最佳,其中有句,「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王文公雖是懷古,字裏行間,分明也是在嘆喟人生。以此公之「野狐精」心性,出將入相,改革天下,怎會不了然仲永的「泯然」緣何。北歸前,到菜市街要了一碗牛肉湯,兩位環衛大姐也在,她們一邊吃,一邊聊著家常,話題無非是房子孩子,有失落,有驕傲。在當代中國,較之西方列強,一個最先進最公平的地方,就在於對平民百姓家的孩子而言,上升通道是敞開的:上學,當兵。而大人們也可以透過經商,改變生存現狀與階層。
已經成為現實且無法改變的,才叫作命運;沒有發生,波譎雲詭的,不叫。
泰戈爾倒是有一點說對了:誰的地盤,誰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