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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切|在獨立與安全之間,總要做一個選擇

2024-03-19文化

2003年,庫切榮獲諾貝爾文學獎,評語曾說:「他精準地刻畫了眾多假面具下的人性本質:他的作品提出了一個問題,而且是 以最不妥協的方式提出 的,那就是—— 什麽是人性 ?什麽是承認別人的人性?」

今天分享的是庫切的三篇短篇小說,故事簡明但意味深長,印證了諾獎的評語,呈現出庫切對人類道德本質和生命處境的深沈思考。

下文摘選自【道德故事集】,經出版社授權推播。

小標題為編者所擬,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減。

大門的牌子上寫著家有惡犬,那條狗確實很兇。每次她一經過,他就猛撲到大門上狂吠不止,渴望逮住她,將她撕成碎片。

他是條看門狗,表情嚴肅,是某種德國牧羊犬或羅威納犬(她對狗的品種所知甚少)。 從他那黃色的眼睛中,她感到一種最純粹的仇恨之光在朝她閃耀

隨後,當她走過那座有惡犬的房子,她便開始反思那種仇恨。她知道這一行為並非針對她個人:不管誰靠近那道大門,無論是走過還是騎車經過,都會有這種待遇。不過,這種仇恨的感覺有多深?是否如電流一般,目標一出現就合閘,目標在轉角處消失就拉閘?當那條狗再次獨處時,那陣陣仇恨是否仍在令他顫抖,還是說風暴會突然減退,而他恢復平靜?

每個工作日,她都要騎著單車兩次經過那座房子,一次是去醫院上班的路上,另一次則是值班結束後回家的路上。她的出現太有規律了,以至於那條狗都知道什麽時候等她:甚至她沒有現身,他就已經來到大門口,急切地喘著氣。那座房子建在斜坡上,早上她要爬坡,只能緩慢通行;晚上,謝天謝地,她可以飛馳而過。

她或許不懂狗的品種,但她很清楚這條狗從和她每次相遇中得到的滿足。那是一種支配她的滿足,一種被人畏懼的滿足。

那是條公狗,就她所見,未被去勢。那麽,他是否知道她是女性,在他眼中,人是否必然歸屬於兩種性別之一,正如狗分公母;進一步講,他是否能夠同時感到兩種滿足:一種動物對另一種動物的支配,雄性對雌性的支配——對此,她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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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條狗是如何看穿她冷漠的面具,得知她心裏是懼怕他的呢?答案是:因為她發出了恐懼的氣味,因為她無法隱藏這股氣味。狗一撲向她,她便感到脊背發涼,一陣氣味,一陣狗能立即辨識出的氣味就此脫離她的皮膚。大門外的生物發出的這股恐懼的氣味,令他陷入盛怒的狂喜之中。

她害怕他,而他深知這一點。所以這件事他一天可以盼望兩次:這個生物經過他,懼怕他,且無法掩飾自己的恐懼,散發出一股恐懼的氣味,猶如母狗散發著臊氣。

她讀過奧古斯。奧古斯丁說,我們是墮落的生物,最明顯的證據是我們無法控制自己身體的運動,具體來說,就是男人無法控制其陽具的勃起。那個器官表現得好像有它的意誌,或者說更像是受到外在意誌的操控。

她想著奧古斯丁,來到斜坡下的那座房子,那座有狗的房子。這一次她能控制自己嗎? 她能否擁有足夠多的意誌力來避免自己發出那丟人的恐懼氣味? 但每回她聽見發自那條狗的喉嚨深處的、可能意味著風暴也可能代表性欲的咆哮,每回她意識到他的身體砰的一聲落到大門上,她就得知了答案:今天不能。

那條惡犬被關在只長著雜草的院子裏。一天,她停下單車,將車靠在房子的外墻上,敲過大門後,她等了又等,離她幾米遠的狗先是後退,接著又猛撲到柵欄上。此時是早上八點,不是一個正常的拜訪時間。不過,大門終於還是開了一條縫。在昏暗的光中,她認清了一張臉,一張老婦人的臉,面容憔悴,頂著一頭稀疏、灰白的頭發。「早上好,」她用不算糟糕的法語說,「我可以和你說幾句話嗎?」

門開得更大了些。她走了進去,屋裏家具簡陋,一個身穿紅色羊毛衫的老頭正坐在桌邊,面前擺著一個碗。她跟老人打了聲招呼,他點了點頭,卻並未起身。

「很抱歉,一大早就打擾你們,」她說,「我每天都要騎單車兩次路過你們家,而每次——你們肯定也聽見了——你們家的狗總是等在那裏招呼我。」

一陣沈默。

「已經好幾個月了。我想知道是否能有所改變。我是說,你們是否願意將我介紹給你們家的狗認識,讓他跟我混個臉熟,知道我不是敵人,沒有惡意?」

夫妻倆交換了一下眼神。屋子裏空氣凝滯,仿佛窗戶多年未開。

「這是條好狗,」老婦人說,「一條護衛犬。」

她由此得知,她不會得到引見,不會和那條護衛犬混熟。因為老婦人的言下之意是將這個女人當成敵人對待是正當的,她將繼續被視為敵人。

「我每次路過你們家,你們的狗都會發狂,」她說,「毫無疑問,他將恨我視為他的職責,可是他對我的恨意令我震驚,我又驚又怕。從你們家門前路過,是一次次令人感到屈辱的經歷。被嚇成這個樣子是可恥的。可是沒法表示反抗,也沒法制止我的恐懼。」

夫妻倆冷冷地盯著她。

「這是一條公共道路,」她說,「 在公共道路上,我有權不受到驚嚇,不被羞辱 。而你們是有能力對此做出改變的。」

「這是我們家的路,」老婦人說,「我們又沒請你來。你可以繞道。」

男人第一次開口說話了:「你誰啊?你有什麽權利跑來告訴我們該怎麽做事?」

她正要回應,男人卻沒有興趣。「走,」他說,「走,走,走!」

他身上那件羊毛衫的袖口脫線了,揮手打發她走時,線頭拖進了咖啡碗裏。她本想向他指出這一點,但後來還是沒有這樣做。她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大門在她身後關上。

那條狗猛撲到柵欄上。總有一天,狗說,柵欄會倒掉的。總有一天,狗說,我會把你撕成碎片。

盡管她在發抖,盡管她分明感到陣陣恐懼的波浪正從她體內湧向空中,她還是盡可能地保持平靜,直面那條狗,用人類的言辭對他說話。「詛咒你下地獄!」她說。接著,她跨上單車,往坡上騎去。

虛榮

他們的母親要過生日了,六十五歲,一個值得慶祝的生日。他和他的妻子、妹妹,帶著兩個小孩以及一堆生日禮物,一同來到母親的公寓樓,小汽車被他們擠得滿滿當當的。

他們乘電梯來到頂層,摁響門鈴。她本人,或者說至少是一個看起來有些怪異、長得不像他們的母親的女人開啟了門。「嘿,親愛的,」這個面生或者說臉熟的女人說,「別傻站著——進來呀!」

等他們全都進屋後,他才弄明白母親哪裏變了。她染發了。這個女人,他的母親,自他記事起,就留著一頭很短的頭發,五十多歲時開始變得灰白的頭發,現在卻成了金黃色。而且,她還將這頭金發打理得相當別致,十分有型,一縷劉海俏皮地垂在她右眼上方。還有化妝!她以前從不用化妝品,或者就算用,也塗得很淡,以至於像他這樣不善觀察的人根本察覺不到。這樣一個人現在卻描黑了眉毛,塗紅了嘴唇,那口紅他猜應該是珊瑚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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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小孩,孫子、孫女——也就是他的兩個孩子——還沒學會隱藏自己的感情,他們的反應最直接。「你是怎麽弄的呀,奶奶?」姐姐埃米莉說,「你看起來真奇怪!」

「你不打算親一下奶奶嗎?」他母親說。她的語氣並不引人憐憫,也沒有受傷的意思。他已經習慣了母親身上的冷酷,而這種冷酷絲毫沒有消退之意。「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哪裏奇怪。我覺得自己很好看,別人也都這麽說。你很快就會習慣的。再說,我們要慶祝的是我的生日,又不是你的。會輪到你過生日的。大家都會輪到,一年一次,只要我們還活著。生日嘛,就是這麽回事。」

孩子們就那樣從她身邊逃開當然不禮貌。不過,將她的這種打扮說開,的確是一種解脫。這樣一來,他們就能對她審視一番了。

她給他們端來了茶和蛋糕,蛋糕上插上了六根半蠟燭,代表她的六十五歲。她叫小男孩吹滅蠟燭,他也照做了。

「我喜歡你的新造型,」他的妹妹海倫說,「瞧!我說過的,我完全贊成全新的開始。你覺得怎麽樣,約翰?」

約翰——已經不是小孩,因而早已學會了隱藏感情的他——表示同意。「過生日弄一個新造型再合適不過了,」他說,「全新的開始。新的一頁。」

「謝謝,」他母親說,「你肯定只是說說罷了。不過還是要感謝你這麽說。我猜你現在很想知道我這麽打扮意味著什麽。」

他並不是很想知道那意味著什麽。這個新造型本身已經足夠驚人了,不需要再附加意義上去。但他什麽也沒說。

「這不是永久的,」他母親說,「放心吧,它是短期的。等過完這個季節,在適當的時候,我會恢復原先的樣子。我只是想再次引人註目。我希望這輩子還能再有那麽一兩次,被人當作女人盯著看,僅此而已。只是被看,沒別的了。我不想在沒有再次經歷這種體驗的前提下退場。」

四目相對。他同妹妹交換了一下眼神,一瞥,一瞧,他們之間的那種瞧法,不是傳遞於男女之間,而是流轉於有著長年串通經驗的兄弟姐妹之間的眼神。

「你不覺得,」海倫說,「你有可能會失望嗎?不是說沒人盯著你看,而是投向你的目光可能不是你想要的。」

「你這是什麽意思?」他母親說,「我猜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你還是說說看吧。」

海倫沈默了。

「你指的是不是那種驚恐的眼神?」他母親說,「是不是看到一具盛裝打扮參加舞會的屍體時,人們會有的那種眼神?你覺得我這個樣子太誇張了嗎?」說著,她將那道金色的劉海捋到一邊。

「很好看。」海倫畏縮著說。

他的妻子自始至終不置一詞。不過在回家的車上,她終於決定一吐為快。「她會受傷的,」她說,「如果沒人管她,她就會受傷,而遭指責的是我們,因為我們任由這事發生。」

「任由什麽事發生?」海倫問。

「你知道我的意思,」他的妻子說,「她已經失控了。」

這下輪到他為母親辯護了。「她沒失控,」他說,「她完全是理性的。 強烈地想要某樣東西,然後想方設法得到它,這難道是不理性的嗎 ?」

「她想要什麽呀?」坐在後座的埃米莉,他的女兒問。

「你不是聽見奶奶說了,」他說,「她想要重新體驗一下年輕時曾有過的某種經歷。就這麽簡單。」

「什麽經歷?」

「你聽到了吧,她想要人們以特有的方式註視她,帶著欽佩的目光。」

「那她怎麽會受傷呢?」

「你媽說的是一個比喻。諾瑪,跟我們講講你想說的是什麽。」

「她會失望的,」他的妻子,孩子的母親諾瑪說,「她不會得到她想要的那種眼神。她只會得到另外一種眼神。」

「另外哪種眼神?」

諾瑪不說話了。

「哪種眼神呀,媽媽?」

「就是當你……不得體時會得到的那種眼神。當你穿著不得體時,當你不管如何打扮都與你的年齡不相稱時。」

「什麽是不得體?」

一片沈默。

「不得體就是不尋常,」他說,「當你表現得不同尋常或出人意料,有人就會說你不得體。」

「我可不是這個意思,」諾瑪說,「不得體不僅僅是不尋常。不得體是怪異。當你變老,並且開始失去理智,就會變成這個樣子。」

「六十五歲不算老,」他反駁道,「七十歲也不老,如今八十歲都不算老啊。」

「你的母親總是活在她自己的世界裏,一個不真實的世界裏。這一點你清楚得很。當她年輕時,這樣做也沒什麽問題。可是現在,不真實,真實生活中的不真實開始讓她嘗到了苦果。她如今的行為舉止就像是書裏的人物。」

「書裏的人物有什麽樣的行為舉止?」

「她那個樣子就像是從契訶夫的小說裏走出來的人。他寫過這麽一個人,她嘗試重拾青春,結果卻受了傷,被羞辱。」

他讀過契訶夫的小說,但他不記得這個故事:一個女人給灰白的頭發染了色,出門去尋求一個眼神,某種目光,僅此而已,結果卻受了傷,被羞辱。

「展開講講,」他說,「給我們講講契訶夫筆下的那個女人。她受了傷,然後發生了什麽?」

「她在那個下雪天回到家裏,房子空蕩蕩的,爐子裏的火已經熄滅。她站在鏡子前面,摘掉假發——在契訶夫的小說裏,是假發——一臉哀傷。」

「然後呢?」

「沒了。她很傷心,故事就這麽結束了。她將一直傷心下去。生活給她上了一課。」

謊言

親愛的諾瑪:

我在聖胡安,在此地唯一的一家旅館裏給你寫信。今天下午我去看望了母親——沿一條曲折的公路開了半個小時車才到她的住處。她的身體就像我擔心的那樣糟糕,甚至更糟。不拄拐她都走不了路,即使拄拐,她也走得很慢。從醫院回來後,她都沒法爬樓梯了。她睡在起居室的沙發上。她想要叫人把床搬到樓下,可別人告訴她那床是在原地定做的,沒法搬動,除非先把它拆成一塊塊木板。(珀涅羅珀——我是說荷馬筆下的珀涅羅珀——是不是也有這樣一張床?)

她的書和檔都在樓下——樓下沒有存放的空間。她煩躁不安,她說她想回書桌上工作,卻沒法做到。

有個叫巴勃羅的男人在院子裏幫忙。我問誰負責買東西。她說她就靠麪包、芝士以及院子裏長出來的蔬菜過活,不需要別的東西。盡管如此,我問,你就不能從村裏找個女人來幫忙做飯、打掃衛生嗎?她根本就聽不進去——她說,她和村裏的人不相幹。我又問,那巴勃羅又怎麽說?難道他不是村裏的人?她就說,照顧巴勃羅是她的責任,巴勃羅不屬於村莊。

就我所知,巴勃羅就睡在廚房裏。他的腦子不轉,腦瓜不靈,或是隨便什麽其他的婉辭吧。我是說,我覺得他是一個白 癡,一個呆子。

我沒有提出那個核心的問題——想說,但沒有勇氣。明天見她時,我會提的。我不能說我很有把握。她對我一直很冷淡。對於我此行的目的,我猜,她已經了然於心。

睡個好覺。代我向孩子們問好。

約翰

電影【詩】

「媽媽,我們能討論下你的生活安排嗎?我們能不能談談將來的生活?」

他母親,坐在那把古板的老扶手椅上——這把椅子同那張無法移動的床無疑出自同一個木匠之手——一言不發。

「你一定知道海倫和我很擔心你。 你已經重重地摔了一跤,再摔一次只是時間問題 。你已經不年輕了,一個人住在和鄰裏關系欠佳的村子裏,住在這棟有著陡峭樓梯的房子裏——坦白講,這種生活方式看起來是沒法繼續下去的,再也維持不下去了。」

「我不是一個人生活啊,」母親說,「巴勃羅和我一起。我有巴勃羅可以依靠。」

「是的,巴勃羅同你住在一起。可是,要是有了緊急情況,巴勃羅真的靠得住嗎?你上次摔角,巴勃羅幫上忙了嗎?要是你沒能給醫院打電話,你今天又會在哪兒呢?」

話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我會在哪兒呢?」他母親說,「你似乎已經知道答案了,幹嗎還問我?在地底下,被蟲子吞食,大抵如此吧。我是不是就該這麽回答?」

「媽媽,請講講道理吧。海倫已經實地考察了一番,定了兩處離她住處不遠的地方,你在那裏將得到很好的照料,海倫和我都相信你會有回家的感覺。我跟你講講那兩個地方,好嗎?」

「兩個地方。你說的地方是不是指養老院?我待在養老院會有回家的感覺?」

「媽媽,你怎麽叫它都無所謂,你可以嘲笑海倫或是嘲笑我,但 這些都不會改變事實——生活的事實 。你已經出了一次嚴重的事故,正在遭受這次事故帶來的影響。你的身體狀況不會變得更好了。相反,極有可能變得更糟。你有沒有想過,在這座被神遺棄的村子裏臥床不起而身邊又只有巴勃羅照看你,會是怎樣的情景?你有沒有想過海倫和我明知你需要照料卻又愛莫能助時是什麽心情?我們不可能每個周末都飛個幾千公裏跑來這兒,不是嗎?」

「我可沒指望你們這麽做。」

「你沒指望我們這麽做,可眼下我們必須這麽做,如果一個人愛另一個人,他就會這麽做。所以就當幫我一個忙,靜靜地聽我給你講一下備選方案吧。明天、後天或大後天,你我一起離開這個地方,開車去尼斯,去海倫家。離開前,我會幫你把所有對你重要的東西、所有你想留下的東西打包好。我們會把行李全都裝進箱子,等你安頓好了就運走。

「到了尼斯,海倫和我會帶你去看看我剛提到的兩處住所,一處在昂蒂布,另一處就在格拉斯邊上。你可以過去瞧瞧,感受一下。我們不會給你壓力的,任何壓力都不會有。要是這兩個地方你都不喜歡,也沒事,你可以和海倫待在一起,等我們再去找找更合適的地方,時間有的是。

「我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幸福又平安,我們做這一切的目的就是這個。我們想要確保,發生意外的時候,你身邊能有個照應,能得到照顧。

「我知道你不喜歡養老院,媽媽。我也不喜歡。海倫也不喜歡。 可我們的生活總會走到這一步:必須在我們想要的理想生活和對我們有利的生活之間,在獨立和安全之間做出一個妥協的選擇 。在西班牙這裏,在這座村子、這棟房子裏,你一點安全保障都沒有。我知道你不同意,可這是殘酷的現實。你可能會生病,而沒有一個人知道;你可能再摔一跤,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或是摔斷胳膊、腿;你可能會喪命。」

他母親輕輕揮了一下手,像是在否認這些可能性。

「海倫和我推薦你去的兩個地方和過去的收容所可不一樣。它們設計優美,監管有方,執行良好。費用之所以昂貴,是因為它們確實會為客戶的利益下血本。你付了錢,然後得到一流的照顧。要是錢不夠的話,海倫和我會很樂意幫忙的。你會有一套屬於自己的小公寓房。而在格拉斯,你還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小花園。你可以在餐廳裏吃飯,也可以把飯帶到你的房間裏吃。這兩個地方都有健身房和遊泳池。醫務人員一直都在你身邊,還有理療師。那裏或許不是天堂,但對於你這種狀況的人而言,已經近乎完美了。」

「我這種狀況,」母親說,「那你倒是說說,按你的理解,我是哪種狀況?」

他氣憤地舉起了手。「你真的想讓我說出來嗎?」他說,「你真的想讓我說出那些話?」

「是的。就當是換換口味,當成一種預演,告訴我真相吧。」

「真相就是你已是需要照顧的老婦人。而像巴勃羅這樣的人是沒法照顧你的。」

母親搖搖頭:「不是那個真相。告訴我另一個真相,真正的真相。」

「真正的真相?」

「是的,真正的真相。」

電影【詩】

親愛的諾瑪:

「真正的真相」:這是她所要求或者說乞求的。

她很清楚真正的真相是什麽,我也一樣,所以講出來應該不難。這次我太氣憤了——大老遠跑過來盡孝,但不管是你、海倫還是我都不會得到任何答謝,此生是不會得到的。

可是我不能。我沒法當著她的面說出此刻我毫不費力就能向你寫下的句子: 真正的真相是你快死了 。真正的真相是你的一條腿已經邁進墳墓。真正的真相是在這世上你已陷入無助,而明天你會變得更加無助,如此日復一日,總有一天你再也得不到任何幫助。真正的真相是你沒有資格談判。真正的真相是你不能說不。

你不能向鐘表的嘀嗒聲說不。你不能向死亡說不。當死亡說「來吧」,你只能低著頭去報到。所以,接受吧。學著說是。拋棄你在西班牙給自己找的這個住處,留下你熟悉的那些東西,來住進——是的——一家養老院,在那裏,來自瓜德羅普的護士會端著一杯橙汁,用愉快的問候(多麽美好的一天呀,科斯特洛女士!)喊你起床。——當我這麽說時,不要皺眉,不要固執己見。說,是。說,我同意。說,我就交給你了。盡人事,聽天命。

親愛的諾瑪,總有一天,你和我也需要被告知那個真相,那個真正的真相。那麽,我們能不能立下一個約定呢? 我們能不能承諾不向對方撒謊,不管那些話有多難說出口 ,我們也還是要把它們說出來——情況不會再好轉了,只會越來越糟,而且會持續變糟,直到不可能變得更糟,直到變得最糟?

愛你的丈夫

約翰

本文摘編自

【道德故事集】

作者: [南非]J.M.庫切

出版社: 四川文藝出版社

出品方: 磨鐵·大魚讀品

譯者: 遠子

出版年: 20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