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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沒有身邊瑣事,就沒有真正好的散文︱跟名家學寫作

2023-12-12文化

墨花說:

隨著我對寫作的鉆研愈加深入,我開始喜歡上研究名家的寫作方法。某種程度上,中外名家的寫作方法,雖然與今天的自媒體寫作有些脫節, 但他們所提煉的寫作方法,更純粹,更樸素,也更接近寫作的本質。

我計劃做一件事:把中外名家的寫作方法搜集起來,經過精心篩選,提取出對我們今天自媒體寫作依然有幫助、有啟發的寫作方法,分享給大家。

今天【跟著名家學寫作】系列的文章,來自季羨林。

文:季羨林

我從小好舞筆弄墨,到現在已經五十多年了,雖然我從來沒有敢妄想成為什麽文學家,可是積習難除,一遇機緣,就想拿起筆來寫點什麽,積之既久,數量已相當可觀。

我曾經出過三本集子:【朗潤集】【天竺心影】【季羨林選集】(香港),也沒能把我所寫的這一方面的文章全部收進去。現在北京大學出版社建議我把所有這方面的東西收集在一起,形成一個集子。

我對於這件事不能說一點熱情都沒有,這樣說是虛偽的,但是我的熱情也不太高,有人建議收集,就收集吧。這就是這部集子產生的來源。

集子裏的東西全部屬於散文一類。我對於這種文體確實有所偏愛。我在【朗潤集·自序】裏曾經談到過這個問題,到現在我仍然保留原來的意見。

中國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散文國家,歷史長,人才多,數量大,成就高,這是任何國家都無法相比的。之所以有這種情況,可能與中國的語言有關。

中國漢語有其特別優越之處。表現手段最簡短,而包含的內容最豐富。 用現在的名詞來說就是,使用的勞動量最小,而傳遞的資訊量最大。

此外, 在聲調方面,在遣詞造句方面也有一些特點,最宜於抒情、敘事。 有時候可能有點朦朧,但是朦朧也自有朦朧之美。「詩無達詁」,寫抒情的東西,說得太透,反而會產生淺顯之感。

我為什麽只寫散文呢?我有點說不清楚。

記得在中學的時候,我的小夥伴們給我起過一個綽號,叫作「詩人」。我當時恐怕也寫過詩,但是寫得並不多,當然也不好。為什麽竟成為「詩人」了呢?給我起這個綽號的那些小夥伴幾乎都已作古,現在恐怕沒有人能說清楚了。其中可能包含著一個隱而不彰的資訊:我一向喜歡抒情的文字。

念【古文觀止】一類書的時候,真正打動了我的心的是司馬遷的【報任安書】、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李密的【陳情表】、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歐陽修的【瀧岡阡表】、蘇軾的【前赤壁賦】和【後赤壁賦】、歸有光的【項脊軒記】等一類的文字,簡直是百讀不厭,至今還都能背誦。

我還有一個偏見, 我認為,散文應該以抒情為主,敘事也必須含有抒情的成分,至於議論文,當然也不可缺,卻非散文正宗了。

在這裏,我想談一談所謂「身邊瑣事」這個問題。

如果我的理解不錯的話,在新中國成立前,反對寫身邊瑣事的口號是一些進步的文藝工作者提出來的。我覺得,當時這樣提是完全正確的。在激烈的鬥爭中,一切渙散軍心、瓦解士氣的文章都是不能允許的。

那時候確實有一些人想利用寫身邊瑣事來轉移人們的註意力,消滅人們的鬥誌。在這樣的情況下,反對寫身邊瑣事是無可非議的、順理成章的。

但是,我並不認為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必須義正詞嚴、疾言厲色地來反對寫身邊瑣事。 到了今天,歷史的經驗和教訓都已經夠多的了, 我們對身邊瑣事應該加以細致分析了。

在「四人幫」肆虐時期,甚至在那個時期以前的一段時間內,文壇上出現了一批假、大、空的文學作品,憑空捏造,很少有事實依據,根據什麽「三突出」的「學說」,一個勁兒地突出、突出,突得一塌糊塗。這樣做,當然談不到什麽真實的感情。

有的作品也曾流行一時,然而,曾幾何時,有誰還願意讀這樣的作品呢?

大家都承認, 文學藝術的精髓在於真實, 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如果內容不真實,用多麽多的篇幅,寫多麽大的事件,什麽國家大事、世界大事、宇宙大事,辭藻再華麗,氣派再宏大,也無濟於事,也是不能感人的。文學作品到了這個地步,簡直是一出悲劇。我們千萬不能再走這條路了。

回頭再看身邊瑣事。古今中外都有不少的文章寫的確實是一些身邊瑣事,絕不是國家大事,無關大局。

但是,作者的感情真摯、樸素,語言也不故意扭捏做作,因而能感動讀者,甚至能讓時代不同、地域不同的讀者在內心深處起著共鳴。 這樣寫身邊瑣事的文章能不給予很高的評價嗎?

我上面列舉的那許多篇古文,哪一篇寫的不是身邊瑣事呢?連近代人寫的為廣大讀者所喜愛的一些文章,比如魯迅的抒情散文,朱自清的【背影】【荷塘月色】等名篇,寫的難道都是國家大事嗎? 我甚至想說,沒有身邊瑣事,就沒有真正好的散文。

所謂身邊瑣事,範圍極廣。從我上面舉出的幾篇古代名作來看,親屬之情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在錯綜復雜的社會生活中,親屬和朋友的生離死別,最容易使人們的感情激動。

此外,人們也隨時隨地都能遇到一些 美好的、悲哀的、能撥動人們心弦的 事物,值得一寫。 自然景色的描繪, 在古今中外的散文中也占有很大的比例。

讀了這樣的文章,我們的感情最容易觸動,我們不禁就會想到,我們自己對待親屬和朋友有一種什麽感情,我們對一切善良的人、一切美好的事物是一種什麽態度。

至於寫景的文章,如果寫的是祖國之景,自然會啟發我們熱愛祖國;如果寫的是自然界的風光,也會啟發我們熱愛大自然,熱愛生活。

這樣的文章能凈化我們的感情,陶冶我們的性靈, 小中有大,小中見大,平凡之中見真理,瑣細之中見精神,這樣的身邊瑣事難道還不值得我們大大地去寫嗎?

今天,時代變了,我們的視野也應當隨之而擴大,我們的感情不應當囿於像過去那樣的小圈子裏,我們應當寫工廠,應當寫農村,應當寫革新,應當寫進步。

但是無論如何也離不開個人的感受, 我們的靈魂往往從一些瑣事觸動起。 國家大事當然也可以寫,但是必須感情真摯。那一套假、大、空的東西,我們再也不能要了。

這就是我了解的身邊瑣事。收在這個集子裏面的文章寫的幾乎都是這樣的身邊瑣事。我的文筆可能是拙劣的,我的技巧可能是低下的。

但是,我捫心自問,我的感情是真實的,我的態度是嚴肅的,這一點絕不含糊。我寫東西有一條金科玉律: 凡是沒有真正使我感動的事物,我絕不下筆去寫。

這也就是我寫散文不多的原因。我決不敢說,這些都是好文章。我也決不說,這些都是垃圾。如果我真認為是垃圾的話,當然應當投入垃圾箱中,拿出來災梨禍棗,豈非存心害人?那是虛偽的謙虛,也為我所不取。

我的意思無非是說,我自己覺得這些東西對別人也許還有一點好處,其中一點可能是最重要的一點,我在【朗潤集·自序】中已經談過了,那就是,我想把新中國成立前後寫的散文統統搜集在這個集子裏,讓讀者看到我在這個巨大的分界線兩旁所寫的東西情調很不一樣,從而默思不一樣的原因而從中得到啟發。

可惜我這個美好的願望囿於編輯,未能實作。但是,我並沒有死心,現在終於實作了。對我自己來說,這是一件非常可喜的事情。

可喜之處何在呢?就在於, 它說明了像我們這些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不管是「高級」的,還是其他級的,思想都必須改造,而且能夠改造。 這一點,我認為是非常有意義的。

今天,人們很少再談思想改造,好像一談就是極「左」。但是我個人認為,思想改造還是必要的。客觀世界飛速前進,新事物層出不窮,我們的思想如果不改造,怎麽能跟得上時代的步伐呢?這是我的經驗之談,不是空口白話。

我相信,細心的讀者會從這本集子裏體察出我的思想改造的痕跡。他們會看出我在【朗潤集·自序】裏寫的那種情況:新中國成立前看不到祖國和人民的前途,也看不到個人的前途,寫東西調子低沈,情緒幽淒。

新中國成立後則逐漸充滿了樂觀精神,寫東西調子比較響。這種細微的思想感情方面的轉變是非常有意義的。

它至少能證明,我們的社會主義國家確實有其優越之處,確實是值得我們熱愛的。它能讓一個人的思想感情在潛移默化中發生變化,甚至像南北極那樣的變化。現在有那麽一些人覺得社會主義不行了,優越性看不出來了,這個了,那個了。

我個人的例子就證明這些說法不對頭。這也可以說是我的現身說法吧!

細心的讀者大概還可以從書中看到一種情況:新中國成立前寫的文章中很有一些不習見的詞,這是我自己創造出來的。在這一方面,我那時頗有一點初生犢子不怕虎的氣概。

然而在新中國成立後寫的文章中,特別是在最近幾年的文章中,幾乎沒有什麽新詞了。事實上,我現在膽子越來越小,經常翻查詞典;往往是心中想出一個詞,如果稍有懷疑,則以詞典為據;詞典中沒有的,決不寫進文章,簡直有點戰戰兢兢的意味了。

這是一個好現象呢,還是一個壞現象?我說不清楚。

我不敢贊成現在有些人那種生造新詞的辦法,這些詞看上去非常別扭。但是,在幾千年漢語發展的歷史上,如果一個新詞也不敢造,那麽漢語如何發展呢?如何進步呢?可是話又說了回來,如果每一個人都任意生造,語言豈不成了無政府主義的東西?語言豈不要大混亂嗎?我現在還不知道怎樣解決這個問題。

我眼前姑且把我新中國成立前文章中那些比較陌生的詞一股腦兒都保留下來,讓讀者加以評判。

我在上面拉拉雜雜地寫了一大篇,我把自己現在所想到的和盤托了出來。所有這些想法,不管別人看上去會覺得多麽離奇,甚至多麽幼稚, 但是,我自己卻認為都是有道理的,否則我也不會寫了出來。不過,我也決不強迫讀者一定要認為是有道理的。

回顧五十多年的創作過程,看到自己筆下產生出來的這些所謂文章今天能夠收集起來,心裏不能不感到一點快慰。就算是雪泥鴻爪吧,這總是留下的一點痕跡。

過去的五十年,是世事多變的五十年。我們的民族,還有我自己,都是既走過陽關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這種情況在集子中約略有所反映。現在我們的國家終於撥雲霧而見青天,我自己也過了古稀之年。我還沒有制訂去見馬克思的計劃。

今後, 我積習難除,如果真有所感——我強調的是一個「真」字——我還將繼續寫下去的。

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不管目前還有多少困難,總的趨向是向上的,是走向繁榮富強的。我但願能用自己這支拙劣的筆鼓吹升平,與大家共同欣賞社會主義建設的鈞天大樂。

- END -

*寫於1985年,本文原為【季羨林散文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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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紹:

墨花,書評寫作導師,曾任頭部財經自媒體資深編輯,國家級媒體記者。

希望在頭條遇見每一個同頻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