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未了│山村胡林
文/王淑玉
胡林是這樣一個小山村，躺在五蓮山與九仙山圍成的搖籃裏，像一個安靜的嬰兒。
曾經她是寂寞的。與外界唯一的接觸是村東河邊那條小路，蜿蜒北去，通往一條公路。公路這邊又是一條大河，進村出村，都得過河。夏季，一旦暴雨使河水上漲，路就斷了，就沒法走了。
胡林住著我的一位姑姑，我爺爺的幹女兒，我們稱之為胡林姑姑。胡林姑姑熱情好客。又因為父親和他朋友酷愛爬山，總是帶著我們或朋友到她家玩，作為山下的落腳點。因為這個緣故，從小我們就經常光顧這個小小的村落。
那時候五蓮山和九仙山還沒有開發，外地人很少有人會來，本地村民自己上山、下山，種地、砍柴，放羊、割草，都在山裏，日久天長，踩踏出了許許多多的羊腸小道，不常進山的人往往會因此迷路。所以我們來爬山，多由姑父帶路。但是有時走著走著，也會找不到路，就披荊斬棘開出條路來。
對我們來說，胡林村就是個童話般的存在。從九仙山頂跑下來的一條小溪，嘩嘩笑鬧著穿村而過。一座座石頭房子，隱藏在花樹之間。特別是春天，杏花櫻花開時，滿村花樹如雪。這裏，樹是隨意長的，花是隨意開的。在屋角，在溪邊，在路旁，這裏冒出一株杏樹，那裏探出一簇蘭槿，走著走著，迎面可能忽然撞上一樹櫻花。
夏夜，我跟著大人們去山溪捉螃蟹。舉著火把，溯流而上，溪水裏被攪亂的星空閃爍著，像無數迷幻的眼睛。溪邊花果無算，不經意間就會有蘋果順著枝條送到口中，咬一口，滋味沙甜，真是不同尋常。雨後新晴，我們也曾漫山遍野去拾蘑菇，在層層疊疊的松濤聲中，我們一邊拾取著肥美鮮嫩蘑菇，一邊聽姑父講村裏發生過的那些奇聞異事。山妖鬼狐，魑魅魍魎，我聽得是又怕又好奇，於是跟著大人們亦步亦趨，免得落了單，被什麽精靈給悄悄拖走。
離姑姑家不遠處，有一片竹林。竹林下有一塊大石頭，那是我們經常坐著乘涼的地方。有一次，石頭上的姑父講了一個這樣的故事。
前些年，竹林旁曾有一戶人家，裏面住著一個單身青年，父母已故，尚未結婚。有一年除夕夜，劈劈啪啪下著雪，這青年自己包了水餃，正要往鍋裏下時，哢噠哢噠，從外面進來一位拄著拐杖滿頭銀發的老太太。老太太一進屋就叫著他的名字說：「侄兒啊，我是你姑姑，我來跟你過年啊。」青年一邊應著說：「姑姑，你趕緊炕上坐，我這就給你上水餃。」一邊心裏卻疑惑，自己從未聽父母說過有這麽一位姑姑啊？青年上了水餃說：「姑姑你先吃著，我再弄點小菜。」鍋竈與炕屋之間有一個小窗戶，青年一邊擇菜，一邊從視窗仔細端詳這位「姑姑」，卻發現她吃飯的姿勢，根本不像人，也不用筷子，而是一下一下地舔著吃，頓覺蹊蹺可疑。再看她的五官面目，油燈下雖看不清楚，卻越看越不像人。青年心裏又一轉，大年夜這時候誰不是在自己家過，即便真有個姑姑要來陪我過年，也會提前過來，怎會大雪夜突然而至？還不知是什麽怪物化作人樣來迷惑我！老子今天豁出去了，且看我怎麽對付你！
青年炒好了菜，迅速從門後抽出一把砍刀。一手端菜，一手拿著砍刀藏在身後。進屋一只手端著菜湊近「姑姑」，口裏說著：「姑姑你嘗嘗這道菜」，另一只手舉起砍刀，飛速朝著「姑姑」額頭揮去。只見一道血光沖出門外，「姑姑」霎那間就不見了蹤影。青年心裏也怕怕的，沒敢追出去，趕緊關上門上炕睡了。
第二天一早，青年召了幾個人，順著門外的血跡往山上找去，到了半山腰，看到路邊有一只雪白雪白的動物，比狼小，比狐大，像狐又不是狐，倒臥路邊已經死了。它身體下的雪都已經化了。有人說，這動物的皮毛，肯定暖和，剝下來準能賣個好價錢，於是就有大膽的人弄走了。
這故事聽得我唏噓不已， 我一遍遍追問姑父：「這可是真的？」姑父說：「當然是真的，青年帶人去尋時就這麽說的，青年人很實在，不會憑空編造個故事出來。」我暗暗心疼那只動物——它不知修煉了多少年，才有這番能耐，也許它並沒有歹心，大雪封山，也許它只是餓極了，或者貪戀人間這點溫暖，不想就這樣死於非命。
住在深山，類似的故事還有許多，從小聽著這些故事，我再不覺得【聊齋誌異】純屬想象虛構。我相信許多故事的確是真實發生過的，不過是蒲松齡用他的生花妙筆，加工整理得更加生動形象。
於那時的我而言，胡林就是童話般的存在。胡林的村民經常從山上弄來許多山珍野味，賣到外面的飯店裏。姑姑卻不舍得賣，也不舍得自己吃，總是把辛苦采挖的桔梗、黃精、蚢蟲這些稀罕物留待我們。
村莊與世隔絕，猶如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
物換星移，寂寞的山村也許從來沒有想到，若幹年後，自己會被開發成旅遊勝地。漸漸地，村東蘭陵路修起來了，兩邊青松屹立；村中路被硬化了，溪流沿路蜿蜒。漸漸地，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這小山村的妙處——東可攀五蓮山，西可登九仙山，而且從未被世俗侵染過。尤其到了櫻桃成熟季節，村裏村外一株株瑪瑙般的櫻桃，烈焰紅唇，惹人垂涎。於是，越來越多的人湧到這裏。登山、寫生、野營，大巴、房車以及各色家庭轎車紛紛光顧、絡繹不絕。
文人雅士也漸漸把胡林當成隱修的所在。作家兼教授房文齋老先生，生前就喜歡這裏。每年春暖花開時，便從濰坊搬來村裏住上幾個月，聽松濤鳥語，看山川風物，直到快入冬時才回城裏。蘇州法師明慧，到達胡林後發心重建侔雲寺以弘揚佛法，在村裏一住就是三年，粗茶淡飯，簡樸至極。他的修行感召了許多人，在他被召回蘇州之後，有居士就在侔雲寺遺址處住了下來。晨鐘暮鼓，吃齋念佛，守護此處。
為順應時代變化，幾年前，姑姑也開了家飯店招待客人。許多吃膩了城裏飯店的人，就喜歡到姑姑這裏吃點純粹樸實的農家飯。姑姑總是不辭勞苦，自己開辟一處院落專門養雞，親手蒸饅頭，親自做豆腐，親手炒茶葉。做飯炒菜也盡量多用自己種的、山裏采的。姑姑用山裏采的黃精煮雞，味道鮮美又營養豐富，許多人吃得贊不絕口。在這之後，隨著外來人的增多，村裏的農家樂牌飯店和各種風格的民宿也越來越多，家家戶戶把門前屋後整理幹凈以方便停車。寂寞山村熱鬧起來，但村民的淳樸沒有改變。胡林村的自來水源於九仙山洗耳泉，泉水甘冽清甜沁人心脾，村民對來拉水的遊人不會阻攔，任你灌滿一個個水桶，根本想不到還有收費的說法。
胡林，村民還是那樣的村民，石頭房子還是從前的石頭房子，樹木花草也仍像從前那樣恣意生長，但是市井的喧囂已經沿著越修越寬闊的公路攀援而來。有一天，我剛從姑姑家出門，一輛豪車從身邊飛馳而過，車裏放著震耳欲聾的流行歌曲，到了山路拐彎的地方才稍微減速。但這時，一個空飲料瓶從車窗飛了出來，一路跌跌撞撞，掉進了山溪。順著瓶子的漂流，我又看到清澈的溪水兩邊居然漂著大片的速食食品包裝以及許許多多塑膠袋還有許許多多從城市中遠道而來的未名碎屑。
迷幻的眼睛還會在夜空下閃爍，只是眼睛的周邊卻被文明制造的垃圾圍困了。喧囂的音樂會在夜間停歇，但制造的噪音仍讓山間的精靈惶恐不已。這個時候，我突然明白，那個除夕夜出現在人類家中的「姑姑」的悲情——她或許早已明白自己的家園將不再是無人問津的「桃源」，遠古以來一直存在的、祖祖輩輩未曾遠離的賴以隱藏的洞穴一定會被人類給搜尋個底朝天——所以她才想到人間找個依靠吧？我又想起了宮崎駿的某個電影，在城市化行程中失去了森林的狐貍不得不變成人形，從自由的野獸搖身一變，西裝革履成為「社畜」——只有到了夜晚，他們才會卸下偽裝。
望著豪車在山腳揚長而去，我突然有淚溢位眼眶。胡林，啊，胡林！
作者簡介：王淑玉，日照市作協會員，日照市評論家協會會員，五蓮縣中學教師。作品散見【日照日報】【】登報紙副刊，曾在【養生】雜誌撰寫有中醫故事專欄。
壹點號東夷野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