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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何以融貫治道

2024-07-30歷史
王安石在中國歷史上的獨特之處,是他將經學、哲學、文學與其政治理念、改革實踐高度融合,形成一個完整的「經術——思想——治道」體系。他開創「荊公新學」,編撰【三經新義】,促進宋代疑經變古學風的形成;他以「沖氣」與「五行」闡述宇宙生成變化的根源與規律,樹立「新故相除」「大明法度」的思想旨趣和政治原則;從文學角度看,王安石的創作也將「文以載道」的理念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因此,理解王安石的「治道」,對於把握宋學的精神和內在理路有重要意義。
王安石擔任地方官期間,對當時社會危機有深刻的理解洞察,同時也積累了大量治理經驗。北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年),王安石入朝為相,推行新法。與歷代政治改革家所不同的是,他的變法背後有一套完整通達的理論依據。王安石既是一位儒家的經學大師,同時也在道家思想、佛教義理方面有極深的造詣,他的經學成為改革直接的思想資源和價值根據。
熙寧五年(1072年),神宗以「經術令人人乖異,何以一道德」,希望王安石「卿有所著,可以頒行,令學者定於一」。至熙寧八年(1075年),【周官新義】【詩經新義】【書經新義】完成,合稱為【三經新義】,其中【周官新義】是熙寧變法在治理層面的重要理論根據。王安石變法可以稱為一種具有高度學術自覺性的「經術政治」,但其所倡導推動的「經術」理念,和被宋代士大夫奉為圭臬的「祖宗家法」之間,形成了明顯的張力。宋代的祖宗家法主要目標在於防範弊端,保證政治格局與統治秩序的穩定,而王安石的經術核心在於「義理」,即以道理是非作為引導現實政治向合理方向運動變化的目標與動力,其所追求的不僅是統治的穩定,同時包含著政治、經濟方面的公平秩序、國力的強盛和人心風俗的整齊。而「法先王」的理念,也意味著其政治理想更趨向於公義、是非,而不是「家天下」的私器。
王安石也特別註重對歷代治理經驗與政治思想的吸收與整合。他在學術上博覽兼收,諸子之學無所不窺,對管仲、商鞅的認識與評價也與一般儒者有別。熙豐時期幾項重要法度如青苗、市易、保甲,既源於【周禮】,又融匯了漢唐以來國家經濟統制與基層治理的各種經驗,是對歷代各種經濟思想和管理手段的綜合運用。這也正是王安石反復強調的,為政應當「法【周官】遺意」。
與宋代理學偏重內聖和心性的思想傾向不同,王安石經學是其「內聖外王」貫通的紐帶,在他的治理觀念中體現出尊崇經典與註重實踐的理性思維:它不是經義的照搬移植,也不是披著經學外衣的師心自用,而是一種對儒家核心價值與義理所進行的審慎而理性的繼承、運用。在學術闡釋中會帶有為變法服務的傾向,但是宋代以來,士大夫或學者對於王安石變法是以經術「文飾」私意的批評,是一種機械的、靜態的觀念:既忽視了儒家經典自身內蘊的活潑生機,也沒有領會熙豐新法中包含的自洽聯系,只是從表面形式上將當時的政策比擬為法家、管商,這種評論並不公允。
如果將王安石的經學與哲學和具體的文本相聯系,可以歸納為「道—性—政—治—教」五個層面。其中【老子】學是其明道的本體建構,【孟子】學是其言性的思辨依據,【尚書】學是其立政的根本綱領,【周禮】學是其論治與經世的思想資源,【詩經】學則是其由刑政以至禮樂的政教思考。限於篇幅,這裏只討論其由「道體」生發出「治道」的內在邏輯。
在對【老子】的闡釋中,王安石探討「道」的基本內涵。道首先是無名無形,不可言說的:「道本不可道,若其可道,則是其跡也。有其跡,則非吾之常道也。」道的核心特質是「自然」,即自本自根,無所因亦無所法。「人法地之安靜,故無為而天下功。地法天之無為,故不長而萬物育。天法道之自然,故不產而萬物化。道則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無所法也。無法者,自然而已,故曰‘法自然’。……夫道者,自本自根,無所因而自然也。」
但我們不能僅看到道「無形」的一面,還要看到其具體形態表現為「有體有用」:「道有體有用。體者,元氣之不動。用者,沖氣執行於天地之間。……蓋沖氣為元氣之所生,既至虛而一,則或如不盈。」王安石認為道之本體是元氣,元氣含陰陽,從陰陽的運動變化中產生沖氣,沖氣為道之用,這是王安石關註的重點,即運動變化的「沖氣」,是道從無象無形轉化為具象有形,並因而化生萬物的關鍵:「道無體也,無方也。以沖和之氣,鼓動於天地之間,而生養萬物;如橐籥虛而不屈,動而愈出。」(以上引文皆出自【王安石老子註輯佚會鈔】)
從道的角度來看,元氣的寂然不動和沖氣的感而遂通是一體兩面,重點不在於其「寂然不動」,而在於如何「感而遂通」,能夠化生萬物。在【洪範傳】中,王安石透過對五行中蘊含的陰陽奇偶關系,闡述了沖氣透過「耦之中又有耦焉」的方式演化出世界的復雜樣態:「蓋五行之為物,其時,其位,其材,其氣,其性,其形,其事,其情,其色,其聲,其臭,其味,皆各有耦,推而散之,無所不通。一柔一剛,一晦一明,故有正有邪,有美有惡,有醜有好,有兇有吉,性命之理、道德之意皆在是矣。耦之中又有耦焉,而萬物之變遂至於無窮。其相生也,所以相繼也;其相克也,所以相治也。」(【王安石文集·洪範傳】)
沖氣的耦合變化能夠帶來萬物生化,但這是一個自然狀態下的自發行程,不具備內在的覺知統攝,所謂「天能生而不能成,地能成而不能治,聖人者出而治之也。」(【王安石文集·洪範傳】)「天地」有生成的作用,但是缺乏明確的治理自覺性,而聖人才具備真正的自覺性意誌。這一點其實與周敦頤【太極圖說】的理念是相近的,都是強調宇宙自然運化的自發狀態中,需要某種特殊的自覺性去進行省思、規範與界定,這就是聖人「立人極」的作用。
王安石在這裏強調的不是天人的割裂,而是天地的自發性規律和人的自覺性探索之間存在差異,特別是聖人的自覺性朗現,是一種源於天地之道,但又獨立的「治道」。在具體的治理實踐中,聖人必然是繼天道而有所作為的:「昔者道發乎伏羲,而成乎堯、舜,繼而大之於禹、湯、文、武。此數人者,皆居天子之位,而使天下之道寖明寖備者也。而又有在下而繼之者焉,伊尹、伯夷、柳下惠、孔子是也。」(【王安石文集·夫子賢於堯舜】)
聖人的自覺性是一種「明」,因此聖人的治理作為也就是「道」將自身顯明、寖明寖備的過程。這一過程必然要超越自然狀態下自發性的「生」,而有待於人力令萬物「成」——聖人的言教作為、禮樂刑政,就是為了這樣的「成」。禮、樂、刑、政是道在人事中的體現,既是天道的具象化,也是道之中生發出的自覺性作用。正因為如此,聖人不能僅僅是「順應自然」,還要「時失真益」,要「大明法度」「眾建賢才」。所謂「天下事物之變相代乎吾之前,如吾知恒而已,則吾之行有時而不可通矣,是必度其變而時失真益而後可。」(【王安石文集·九卦論】)「蓋夫天下至大器也,非大明法度,不足以維持;非眾建賢才,不足以保守。」(【王安石文集·上時政疏】)
這樣的「損益」與「大明」就是治理的效果,而治道與教化是一體兩面、互為表裏的。【虔州學記】雲:「先王所謂道德者,性命之理而已。其度數在乎俎豆鐘鼓管弦之間,而常患乎難知,故為之官師,為之學,以聚天下之士,期命辯說,誦歌弦舞,使之深知其意。」「俎豆鐘鼓管弦」是禮樂制度,而其內在則是道德性命之理,兩者都是專門的學問,因此需要「為之官師,為之學」「使之深知其意」,這也就是王安石所倡導的「經術造士」。可以說,王安石的經學、哲學與治道思想,是一個本末連貫的體系,從「道—性—政—治—教」五個層面,涵蓋了治理的幾乎全部面向。
(作者:雷 博,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