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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九武:一個充滿矛盾的歷史人物

2024-07-21歷史

引子

*本文摘自【高唐文史資料】第五輯(1990年12月),作者朱九武,原標題【一個充滿矛盾的歷史人物】

圖文無關,僅作示意

正文

在高唐縣八年抗日戰爭期間,我的胞兄朱九文,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物。今就我所知,作較詳細的記述,以使讀者了解歷史。

抗日戰爭時期曾較長時間擔任高唐縣委書記的龐均同誌,晚年擔任中共石家莊市委第一書記時,曾電邀我到石家莊。他對我說:「我一直認為九文哥是參加過我們共產黨的,時間大約在金谷蘭領導農民抗捐暴動時。」我如實回答說:「我也有過這種猜想,但九文哥生前始終沒有向我說過這方面的事,只說過他非常珍惜與金谷蘭的私誼交往。」龐均對朱九文在八年抗戰中的功與過,做了恰如其分的評價:在政治上,他有泰山壓頂不彎腰,帶領朱莊人民拒匪、反頑、抗日的一面;又有「大樹底下好乘涼」,為了生存適頑就偽的一面。在性格上,他有堅強、嫉惡如仇的一面;又有脆弱、隨波逐流的一面。在處世上,他有精明的一面;又有十分糊塗的一面。正如解金聲同誌在回憶高唐抗日鬥爭時說的:「朱九文團原系在二區朱莊發展起來的抗日武裝,打日本比較堅決」,他是那樣的進步,但又不能善始善終。他兩次脫離人民軍隊,從而釀成終生的遺憾。縱觀九文的一生,他英勇頑強地打過鬼子,又當過偽軍漢奸(雖然是被迫的);他曾堅決反對過不抗日的國民黨,而又參加過掛牌國民黨的土顏部隊。他「翻雲覆雨」,是高唐抗戰史上,一個值得研究的典型人物。近年,一些首長和戰友,以及高唐負責黨史、文史資料的同誌,都一再催促責成我寫一寫朱九文,但我一直深感不好下筆,這並非他是我的胞兄,而實在是對他一生充滿矛盾的行狀不好駕馭,但畢竟我對他了解得又較多,現本著內薦不避親,外舉不避仇的良知,秉筆直書,把我所知道的朱九文記述出來,供高唐史界參考。如有不當,請予批評。

朱九文,字化南,1911年生於高唐二區官道朱莊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自1919年起,讀私塾十年,19 29年到高唐城裏一家雜貨店當學徒。由於資本主義商品經濟的沖擊,破壞了農村自然經濟結構,許多書香門第中的子弟紛紛走出家門,向城市轉移,漸趨經商。我們朱家數代耕讀傳家,說不上殷富,也算小康,但到我爺爺這一代,開始走下坡路,面臨著能否保持溫飽的問題。所以,我祖父和父親寄厚望於我長兄,希望他能從商,改換我們世代死守農田的門庭。當時的學徒,並非後來的「店員、」「工人」,他們是掌櫃、老板的奴仆:煮飯、餵狗、端尿盆、伺候老板娘,那些卑賤的營生都要幹。三年學徒期滿以後,才能站櫃台,學些從商的技藝。九文由一個書香門第的讀書人,而突然變成洗碗做飯的小夥計,倒還能忍受,因為世代人都有「不受苦中苦,難得甜上甜」的思想。九文學徒的這家雜貨鋪,是家小本經營的小字號,勞作之余還要擔上貨郎擔去沿街叫賣。

一天,他在叫賣中被一名黑狗警察拿去許多東西,當討錢時,卻遭到一頓拳打腳踢,被打得遍體鱗傷,回到店鋪,不僅得不到老板的寬慰,反而因「損尖了貨物」又被臭罵了一頓。九文一氣之下,逃回家來,抱住母親失聲痛哭。慈母憐子心切,苦苦哀求我父親準其不再當學徒。時下當學徒,是等於訂了賣身契約,誰在中途停約都要賠償對方。學徒是沒有工錢的,如主人半路解約,要給學徒工錢;相反學徒者半路不幹,則要向老板賠償損失和飯錢。我們花了許多錢,扣人說合,才得以解除學徒契約。這件事,給我們「平靜」的家庭增添了許多麻煩。

九文回家以後,再不願把自己拴在牛屁股上,在本村幾位跑濟南拉腳的長輩影響下,一心想趕馬車拉腳去「闖蕩匯湖」,終於說服祖、父,賣了家中的耕牛和毛驢,買了兩頭騾子,套上馬車,開始了上高唐,下德州,去臨清,走濟南的腳戶生涯。這時,九文結識了金谷蘭。谷蘭是領導魯西北農民暴動的著名共產黨人,他的思想品行對九文影響是大的,他們很快成了好朋友。九文當腳戶,稍有收益,又買了一頭騾子。到1934年,他和我姐夫林長全合資在高唐城內中街開了「中西藥房」。此後,他的結交更廣泛了。谷蘭同誌出獄後,仍是他藥房中常來常往的摯友。這時的九文,已經脫離童稚狀態,趨向成熟,成為一個忠厚、誠實老練、待人接物比較周全、在親朋鄉鄰心目中足以信賴的有凝聚力的人物。我父、祖都有文化,但都強烈地信奉中庸哲學,主張辦事、置田都不要冒尖,認為樹大招風,信守一個「中」字。這些孔孟之道,對九文的影響很大。他支撐門戶以後,仍有強烈的安分守已思想。他在錢眼上並不黑心,主張大家都能過得去,主張處事不要一頭碰到南墻上,要留後路,要有回旋的余地。這種單求「茅屋不漏」的思想,始終左右看他的一生。

1937年7月,蘆溝橋一聲炮響,打破了九文「安居樂業」的天真夢。他唯恐以後在城裏侍奉日本人,斷然結束了收益可觀的中西藥房生意,從城裏回到朱莊,以待局勢的變化。當日危 大蹄剛剛踏上宛平縣,國民黨的軍隊就潰不成軍,聞風南轍。敗軍沿途燒殺搶掠。隨之遍地而起的一些社會渣滓,紛紛打出了時麾的這種軍、那種團,名日抗日,實際到處打家劫舍,明火執杖地肆意掠奪。這些敗軍和各種牌號的「義勇軍」、「救國軍」為非作歹,今天來一幫人催糧要伏,明天來一張條子要銀元,要白面,更有甚者,到處綁票架人,動輒投擲數千上萬銀元的價碼才能贖人,鬧得完全成了一個虎狼橫行的社會。在這種極度混亂的局面下,各村各寨都向聯合自衛的方向發展,保家衛村成了當務之急。朱莊也不例外,面對周圍已出現的祖長德、陳耀泰、王長山、陳振蘭、陳勝業、雲茂才等數十股土匪隊伍,眾望所歸,紛紛要求守土自衛。朱莊魯其俊、朱友堂、朱九州、朱九常、王振河等急公好義受人尊敬的長輩,彼群眾推選出來,成為組織者。一天夜裏,這幾個人正在朱九州家開會,具體研究防守計劃。正在房上守夜的朱明鶴,突然發現土匪包圍了朱九州的宅院,剛問一聲是什麽人,即被土匪開槍撂倒(負重傷)。全村人聞槍聲立即奮起自衛。經過一場激戰,打死兩名土匪,其余的人乘混亂逃走。初戰勝利,大大鼓舞了朱莊人守土自衛的士氣。但,打死了土匪,土匪也絕不會就此罷休。九文主張還屍議和。果然,說客上門來討屍,說是一場「誤會」。他們是鄰縣平原土匪祖長德的部下,目的是來朱九州家拉票。

朱莊首戰獲勝,等於向土匪宣了戰。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全莊人公推曾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朱九文為領頭人,全村老少都願聽他的指揮。朱莊自衛獲勝,也震動了各村,村村紛紛起來聯防,呼籲彼此支援,共同禦匪,朱莊人也迫切需要走這條聯防的道路。在與各村協商簽訂聯防盟約和各項應酬活動中,九文又起著主心骨的主導作用。不久,朱莊與錢莊、謝王莊、蠻子營、董官屯等村,締結了聯防公約。

為了更好地保衛村莊,朱九文又與原高唐三區老君堂的李玉廣(字漢卿)民團、原三區南蠻子營的王竹林、原高唐一區昌寨的梁樹梓(當時他的民團勢力較大)共同締結了聯防公約。朱莊在危難時確實得到李、梁民團的有力支援。

果然不出所料,1938年陰歷正月初七,祖長德勾結陳耀泰、陳振蘭、王長山、杜文靈、雲茂才等十余股土匪,出動六百多人,乘夜包圍了朱莊。祖長德與匪首們共飲血酒發誓:「不踏平朱莊,我們弟兄就無臉見人!」但朱莊人並未被嚇倒,在九文的率領下,奮起自衛,與朱莊聯防的各村也聞槍聲趕來支援。大家內外夾擊,經兩小時苦戰,終於打退來犯之匪,保全了村莊。這次戰鬥,土匪又遺屍八具,我們繳獲長短槍九枝,戰馬四匹。勝利來之不易,朱莊朱明嶺、劉德祥英勇獻身;程性之、王立相等人負傷。

是年臨近麥收時,一股土匪又來洗劫董官屯。朱莊人聽到槍聲,九文和魯其俊迅速帶領七十多人去支援。激戰一小時,全殲來犯之匪一個整連。誰知,打了土匪,惹下麻煩,因為這股土匪是國民黨齊自修的部隊。經九文與區長商量,趕快釋放全部俘虜,發還了他們的槍枝。這時,齊部又派來了一個營長,點名要董官屯交出「肇事禍首」朱九文。結果,請客送禮不濟事,又送齊自修部一千個銀元,才暫時平息了這場風波。不久,齊自修投降日寇,又與朱莊有仇的祖長德勾結在一起,放出風說:「定要血洗朱莊,活捉朱九文報仇!」麥收在即,朱莊人人心情沈重,不知那天要大禍臨頭。九文作為全村的帶頭人,感到了擔子的沈重,對我說:「個人安危無所顧忌,既然當了過河卒子,只能前進,不容後退,但朱莊的命運可慮,自慚能力不足。」我父親見九文愁眉不展,就寬慰九文:「車到山前必有路,帶頭人要精神振作,有天大的心事,也不能愁眉苦臉啊!」正在這時,我叔伯弟弟朱九卿進來說,有九文哥一位朋友來找他。客人進來以後,九文並不認識。對方自我介紹,叫楊厚基,是八路軍冀魯邊支隊派來幫助朱九文的,是為其分擔憂患,幫助朱莊人民擺脫困境的共產黨員。他代表縣委和冀魯邊支隊,高度評價了朱九文帶領朱莊人民在抗匪聯防鬥爭中所取得的戰鬥功績。楊厚基的出現,給朱莊人民送來了春風,也給朱九文帶來決心抗戰到底的勇氣。接著縣委又派來一位年輕幹部趙毅民。朱九文在楊厚基、趙毅民兩同誌悉力輔佐下,迅速集結三百四十多名武裝隊員,到三區杜莊駐防,成為八路軍領導下的農民自衛隊。接著,一位叫譚錫三的特派員(外省人)又代表冀魯邊支隊孫超司令、彭天杞政委來看望大家,並給這支農民武裝授旗,正式納入冀魯邊支隊的行列。是年9月,經過精簡整編,留下六十多人。我們奉命從杜莊移防到夏津縣城裏,正式命名為八路軍冀魯邊支隊,直屬特務連,楊厚基任指導員,趙毅民任副指導員。孫超司令和彭天杞政委親自接見講話。10月,組織上派我和李文月去支隊教導隊學習。一個月後,我被調到支隊政委彭天杞身邊當警衛員。從此,我和九文哥分手了。

1939年春節時,老家兩次來人,說我父母身體不好,老人很想念兒子,願叫一個兒了回去。九文至孝,不忍心父母久久牽掛,就找我商量,主張我們兩人中回去·個。我當時年輕不懂事,懷疑九文是吃不了部隊的苦,就生氣嗆他說:「要走你走,我是不打敗日本鬼子不回家!」厚基、毅民都不同意九文走,九文就直接找孫超司令,請求離隊回家伺奉雙親。孫司令和彭政委見九文走意甚堅,終於批準了他的請求。念他帶領一支武裝參軍有功,特意請他吃飯,並以叫九文為父母買些禮品為由,贈給他百十個銀元。九文走時曾激動地說:「那怕只是一元錢,這是共產黨、八路軍對我的獎勵,我不能不接受。」

九文在領導朱莊人民拒匪抗頑最危難的時刻,接受了共產黨八路軍的領導,帶領一支完整的武裝連隊集體參加了八路軍,到1939年初春,又經組織批準自動離開部隊,滿打滿算不到一周年。這一段正是國共兩黨合作抗戰較順利發展的時期,朱莊也比較穩定。九文從部隊回到朱莊不久,蔣介石發動的第一次反共高潮已經開始,原有的那些五花八門的土匪團伙,一部份被日寇「招安」,如祖長德、曲捷清等,一部份正式被納入國民黨山東省主席沈鴻烈和十軍團石友三部的序列,公開與八路軍決裂。他們捕殺、活埋共產黨人和堅決抗日的八路軍軍民。九文和朱莊人民,又陷入日、偽、頑的包圍之中。樹欲靜而風不止。他想回家當一名孝子,好好侍奉父母,做個安勞務本的農民,但,客觀形勢的發展,卻不允許他這樣做。為了朱莊的自衛,鄰裏鄉親又把他推上領頭人的地位,帶領朱莊人民再次舉起抗日拒匪、守土自衛的旗幟。這時(約在1939年底)已經完全投靠了國民黨的陳勝堂,為了擴充實力,拼命招兵買馬,並向朱九文招手了。朱九文沒有在真空裏,也找不到封村自守的安樂窩。為了生存和保護朱莊不受侵害,也需要找個靠山。一個相邀,一個「自願」,各有各的打算,一拍即合——朱九文接受了陳勝堂的委任,出任了國民黨高唐二區區長兼區團長。

在這個階段,由於國民黨破壞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我們的活動區域一度縮小。平原、高唐、恩縣成了國民黨吹噓的「抗日模範區」。雖然朱九文身披國民黨區長、團長的綏帶,而他畢竟當過八路軍,接受過共產黨的領導,因此仍然或明或暗地做一些有益於我抗日部隊的事情。有這樣兩件事,可以說明他當時的表裏。一是他與我父親朱友堂、伯父朱升堂共同營救我軍一個負傷掉隊的戰士;二是他經常利用身在敵營的這個有利條件,為八路軍送一些象鞋襪之類的日用品。

1939年舊歷三月初四,八路軍津浦支隊新一營,在營長曹丕堂帶領下,由堂邑縣出發,向平原、禹城方向轉移(時,我在營部任通訊班長),一天拂曉,駐進禹城八區常趙莊。築先縱隊副司令朱德崇隨我營行動。我們剛駐下,即聽到稀疏的槍聲。朱副司令和曹營長到寨墻上觀察敵情(時,我在他們身邊),當即看到密密麻麻、成群結隊的逃難的人。朱副司令斷言:是日本鬼子出來掃蕩了。可是部隊已來不及轉移,很快日寇騎兵就把常趙莊包圍了。我軍立即投入掩護逃難老百姓的阻敵戰鬥。這一仗打了一天,到黃昏才撤出戰鬥,敵我雙方均有重大傷亡。此戰,在戰史上被稱為「常趙莊戰鬥」,也叫「常趙莊遭遇戰」。三連一個班長叫宋玉文,負重傷後掉隊,爬了一夜晚,才到朱莊,找到我家。適九文剛從部隊回來,還沒公開露面,立即把宋玉文同誌掩藏起來。因我家「樹大招風」,九文和我父親、伯父商量:認為在我家不安全,立即把他轉移到我伯父朱升堂家。朱升堂是貧農,靠得住,他把宋玉文藏在放柴禾豆稭的小南屋裏,把鋪位安放在柴草背後。九文寫了信,叫升堂的兒子九芳到周官屯請來醫生傅鐘林(曾和我們一塊參加八路軍,後又回家),給玉文治傷。三個月後,玉文傷愈復原才回部隊。宋玉文回到部隊後,就把曾在我家養傷一事告訴了我。他感激地說如果不是九文、我父親和伯父的細心照料,他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

九文在當國民黨的區長之時,當時活動在恩縣、高唐地區的曹丕堂營長,原是九文的首長,楊厚基、趙毅民是他的老戰友。他們經常得到九文的接濟,並與九文秘密保持著聯系。九文曾給我軍送過鞋襪、牙粉、肥皂、食鹽、藥品等物資。曹營長每次得到九文的贈送,都興奮地悄悄告訴我:「九文又送東西來了。」還曾批評過我:「你不要總是埋怨九文落後、不抗日,他在力所能及的時候還是有貢獻的。」

朱九文當了陳勝堂的區長和團長以後,陳勝堂並不相信他,所以,派了親信劉福成任副團長,掌握九文的武裝。劉福成學生出身,又是我們朱家的女婿,福成嶽父朱九余是我們同族哥哥,福成的年齡、學識、閱歷都不及九文,他內心是敬重九文的,加上從親戚角度上講,他輩份小,所以,並未構成對九文的威脅。

陳勝堂有個親侄子叫陳耀泰,是個作惡多端、罪惡累累的慣匪,「七七事變」後,也拉起桿子,結夥為患,曾夥同祖長德攻打過朱莊。九文當了「團長」以後,陳耀泰又投在九文麾下,當了隊長。九文收容這個土匪,並非與他「化幹戈為玉帛」,無非象九文投陳勝堂那樣,是為了「壯大」自己的實力。

陳勝堂與陳耀泰雖是叔侄,但二人卻有不共戴天之仇。陳勝堂三番五次密令朱九文處死陳耀泰,意在借九文之刀殺其侄。九文多次調解無效,就屈從了陳勝堂的淫威。另一方面,也想洗雪陳耀泰夥同祖長德攻打朱莊之恥。即策劃了以宴會為名,捕殺陳耀泰的計謀。時值深秋,棗梨皆熟。九文在其區公所房內請陳耀泰喝酒,屋外的護兵抱著陳耀泰的護兵摘棗,趁機下了陳耀泰護兵的槍。然後以舉杯為號,令埋伏的槍手從窗外黑暗處向陳耀泰射擊,但沒有擊中。陳耀泰一拳打碎罩子燈,趁機破窗逃走。然後帶著他手下的人,逃進縣城,投了高唐縣偽縣長李采題。這時我已接受了黨讓我轉入地下,爭取朱九文團反正的使命,回到家中匿藏。九文計殺陳耀泰事先沒有向我提起,失敗後我曾委婉地批評他:「不該為了陳勝堂而惡了陳耀泰。」但事已至此,也只好幫助九文樹立除惡務盡的決心,否則必為陳耀泰所傷。

果然,李采題恰恰任命陳耀泰為(九文所任國民黨區長的二區)偽區長兼團長。陳耀泰上任伊始,為公(爭奪地盤、糧稅),為私(報九文謀殺之仇)都把他的滿腔仇恨對準了朱九文。陳耀泰曾在神案前對天盟誓:「不殺朱九文,哲不為人!」

此事反而促成了九文下定收留我並替他掌握軍權的決心。陳耀泰當了漢奸以後,瘋狂地「討伐」、「掃蕩」、捕殺抗日軍民,橫征暴斂,搜刮民財,成為日寇在高唐的一個最兇殘的惡狗。我以「軍事教官」的身份進入朱九文團之後,威義兼使。在「威」上,首先嚴厲整飭紀律,明令不準擾民害民,違令者殺。事有湊巧,正這時,團部手槍隊一個士兵強奸民女。這事由我主持,讓苦主在隊前把強奸犯認出,我在隊前親手處決了這個壞蛋。這種事情以前在半匪半軍的雜牌隊伍裏經常發生,但向來無人過問。不久,又有一個手槍隊員回家探親,在他本村殺了兩個人。地下黨通知我說,他殺的兩個人都是我們的地下黨員。我便以擾民殺人罪,在全團部隊前親手處決了那個手槍隊員,替我們死難的同誌報了仇。這兩件事我都是先斬後奏的,九文絲毫沒有責怪我,反而表彰了我,幹得對,幹得好!他說:「治軍只有這樣從嚴,才能帶出一支有戰鬥力,能令行禁止的部隊。」在「義」上,我向部隊宣傳抗日救國的道理,提高士兵的抗戰意識。朱九文對此也給子表彰和支持。但也曾警告我:「八路軍那套治軍方法很有效,但我們現在是國民黨的部隊,不能太表露了,免得陳勝堂懷疑。」

我在九文團剛站穩腳跟,陳勝堂身邊有一個沈鴻烈,是上頭派來的政訓副旅長,實際是個特務,曾出面審查我,布置劉福成監視我。劉福成把實情告訴我,並又替我在陳勝堂和那個政訓副旅長面前說好話圓合,說我是「青年學生,吃不了八路軍的苦,才逃回來的」。當時因這種情況脫離部隊的不少,所以才取得政訓副旅長的認可。我下定決心除掉心腹之患陳耀泰,消除對朱九文團的威脅。陳耀泰的副團長曲捷清(外號「曲瞎子」),與其沆瀣一氣作惡多端,是陳耀泰的膀臂。一天,我聽說「曲瞎子」的母親死了,要大肆舉喪光宗耀祖。我判定陳耀泰一定會去祭奠,征得九文批準,精選近四十名驍勇,乘夜色奔襲曲莊,打了他個措手不及。朱九文夜襲「曲瞎子」事件,在高唐以及鄰縣各雜牌軍隊中引起了軒然大波。有的說打得好,為民除害;也有的說不該乘人之危襲其母喪,但得出一致的結論:朱九文意在消滅漢奸,是真心抗日的。這一名聲傳出,有得也有「失」:得之是民眾的擁戴;「失」之是引來日、偽、頑三位·一體聯合對付朱團,就連跟陳耀泰有深仇大恨、必欲除之而後快的陳勝堂也對朱九文有了微詞,說什麽「朱九文羽翼漸豐,不能不嚴加提防。」

朱九文夜襲曲莊後,陳耀泰、「曲瞎子」腦羞成怒,19 41年臘月十九日親領日本鬼子山口中隊長,帶領300多人的日偽聯隊,分三路包圍了朱莊。當時我帶少數人駐守蠻子營,九文帶大部住在三官廟和楊官屯,朱莊村內沒有一兵一卒。日寇先用擲彈簡向村內射擊,接著以密集的槍彈向村內猛掃。村民聽到炮聲,鳴金擊鼓。男女老幼一齊 拿起紅纓槍、大刀片、鋤頭、菜刀和少數手榴彈,進行了極其英勇頑強的抵抗。激戰半日,終因武器落後而村落失陷。在肉搏中,我父朱友堂、劉福成的嶽父朱九余、我的護兵魯文才的父親魯其俊,還有朱九洲、朱明立、朱長升、馬進水、張展武、劉文明、李家尚等四十余人戰死。魯其秀、朱九常、王興拜等數十人負傷。敵人占領朱莊後,燒殺掠搶,民房全部燒毀,全村一片火海,濃煙滾滾,煙火月余不熄。敵人把活著的五畜六禽,不能帶走的全部戳死。幸能逃出來的父老姊妹,隱名埋姓,流落四鄉,不敢說是朱莊人。到了第二年驚蟄以後,才陸續回村,重新在一片瓦礫廢墟上營造家室。當九文聞知朱莊被洗劫趕來時,敵人已經撤走。九文跪在父親和死難的鄉鄰屍前,捶胸頓足,放聲痛哭,責罵自己無能,愧對全村父老鄉親。他曾一度想自刎以慰死難英烈忠魂,我力勸其大仇未報而自尋短見是逃避罪責之舉,大丈夫三年報仇不晚,只有打倒日寇漢奸,才能報仇雪恨、慰祭英靈。他急於報仇雪恨,曾幻想借助陳勝堂的實力,聯合去追殺陳耀泰、「曲瞎子」和日寇,但陳勝堂袖手旁觀,幸災樂禍。朱莊之難,追其原因,恰是陳勝堂密令朱九文鏟除陳耀泰而誘發的。這時朱九文才醒悟過來,連呼上當。陳勝堂密令他暗殺陳耀泰正是讓朱九文和陳耀泰互相廝殺,實作陳勝堂鏟除自己心腹中兩個塊壘的一箭雙雕之計。朱九文大罵陳勝堂,從此兩個人徹底決裂。

朱莊被洗劫,父仇未報,陳勝堂卻勒令朱九文團「化整為零」、妄圖解散他的隊伍,取消朱九文團的番號。實際上這是陳勝堂聯合漢奸李采題(在日偽漢奸的默許配合下),欲意消滅朱九文團的訊號——你若不執行命令,他就以這個借口對朱九文用兵,如不經過他批準轉移,他就可以聯合日偽「聚殲」朱九文團。我和朱九文充分研究了這一形勢後,認為只有「委屈求全」,不能使陳勝堂取消番號。我和劉福成去「晉見」陳勝堂,「請求」移防外地,「以減輕他的供給負擔」,收回「化整為零」的詔令。當時陳勝堂畢竟還掛著國民黨「抗日」的招牌,不便拒絕我們到其管轄區之外去抗日。再加上劉福成與陳勝堂關系較密切,經過劉福成的一再陳詞,總算默許了讓我們可以離開高唐,並保證在我們轉移時不下毒手。於是,朱九文團於1942年冬前移防恩縣呂井。高唐二區即被陳勝堂拱手讓給偽軍陳耀泰和「曲瞎子」。

朱九文團移防恩縣以後,實際與陳勝堂脫離了一切關系,成了一支孤軍抗日的獨立部隊。力量也不過三、四百人(槍),生存和發展是十分困難的。這時,魯西北抗日形勢繼續惡化,許多原先掛著國民黨旗號的雜牌團,紛紛易旗當了漢奸。堅決不改旗號的李文魁,被日本人消滅了。我八路軍主力撤回運河以西,恩縣幾乎全部落入日偽之手。這時恩縣的偽縣長王化三向朱九文招手了,先後派紀希文(日偽團長)和恩縣偽警察局長孟宜萱當說客,勸說朱九文和他們一道搞「曲線救國」。王化三原是範築先抗日部隊第三十四支隊的司令,後投降日寇當了漢奸。朱九文並不認識王化三,但早就認識紀希文和孟宜營。紀、孟當說客,以「曲線救國」謀求生存為招牌,表白他們自己識時務,以滅朱九文不願當漢奸的民族自尊心。我知道九文與紀、孟的暗中勾結後,極力反對他從偽。並說服劉福成去做九文的工作。我曾當面刺傷九文忘了國仇家恨,當漢奸辱沒祖宗,父祖在九泉下也會罵我們是不忠不孝的逆臣賊子。九文曾哭著對我說:「陳勝堂叔侄追使我們在高唐呆不下去,來到人地兩生的恩縣,這裏日偽勢力強大,不走這條路就要走李文魁的道路。我並非忘了國仇家恨,而現在處境實在艱難啊!」九文還說:「從抗戰初,我們帶領朱莊人反祖長德就騎在老虎背上了,手裏的槍一旦丟掉,你我弟兄一天也不能生存。」說到這裏,他還責怪我不該離開八路軍回到家裏來。黨紀不容,我不能把回家來的真正目的明告訴他,因為時機還不成熟。在那種處境下,我無力挽救九文於「危亡」,真想一走了事,重回自己的部隊,明槍明刀、叱咤風雲地到戰場上與敵人大幹一場,以排心頭的「郁悶」之氣。但黨叫我爭取九文相機反正,要牢牢把朱九文團的武裝掌握在手,黨的使命不容我甩袖而去。正這時,接到地委敵工部長龐均的指示,要我堅持下去,完整地保存朱團,以待革命高潮時機的到來。終於,我「放棄」了與九文的爭執,朱九文團也改換成了王化三漢奸隊伍的旗號。

朱九文被王化三「招安」以後,他的困境並沒有改變,因為王化三同陳勝堂、李采題等人,只有姓氏的差異,並沒有本質的區別。他們都是死心塌地賣國求榮的漢奸,都是或明或暗為日寇亡我中國當幫兇,絕不能容忍象九文這樣積極抗日拒匪,為權宜之計而被迫易旗的人存在。實際上,「招安」仍是王化三要消滅朱九文團的一種手段。於是,王化三與武城偽縣長周杏村合謀調九文團去武城某區駐防。朱九文仍保留區長、團長職務,但武城是我八路軍控制地區,實際上是讓朱九文到武城同八路軍作戰。勝,則為日偽爭得搜刮民財的地盤;敗,則借八路軍之刀殺朱九文。王化三的陰謀不可謂不毒辣。我向九文指明利害,主張堅決拒絕接受去武城的調遷。朱九文對此則充分暴露了他的幻想和脆弱。他怕拒絕受命會惡了王化三,在恩縣無法立足。我見攔阻丸文不成,即提出與他「分家」,以保存一部份實力,再徐圖生計和退路的請求。為「生存」朱九文總算有了點心計,同意我分兵一半化整為零,在平原、恩縣交界處匿藏起來。此後,九文當了武城的「流亡區長」,帶了兩個連的人(約200多人)去「走馬上任」。但到了舊城(武城縣境)就不能前進了,再前進就要和八路軍作戰,只好客居舊城,「等待」去武城的時機。舊城當時有一條公路,路南駐王化三偽軍一個中隊;路北駐孟宜萱偽警察20多人。朱九文因原與孟宜萱有些私交,另外九文易幟又「多虧」孟宜萱周旋,所以暫時駐在路北偽警察所的一邊,自感還「安全」些。其實孟宜萱、王化三和周杏村早就定好了消滅朱九文的錦囊妙計:到一定時間,誣陷朱九文違抗軍令和怕死,不敢開進武城,把朱九文拿下問罪。

我認為九文為人憨厚,少機謀,對隱藏在事物背後的危機不敏感,我總是放心不下,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怕他去武城兇多吉少。因此,我回平原找到馬神同誌,向黨匯報了我的想法,請求馬團長急轉龐均部長,請示處理辦法。馬神聽了我的匯報,也感到九文的處境十分危險,就問我有什麽打算。我提出要我部隊讓出一條通道,以使朱九文能從舊城途經恩縣一區、六區撤至平原四區大張莊的方案;如九文被迫與舊城王化三部隊交火,希望我軍能化裝成朱團的人予以火力支援。馬團長當即同意了我提的方案。並說,一邊設法向龐均(代表地委)匯報;一邊行動。當夜我告別馬團長返回原地,將化整為零的武裝人員和家屬由耿際厚、耿安禎負責,按時集中到大張莊。第二天,我騎單車直奔舊城,到舊城見到九文,他正象熱鍋上的螞蟻,自感已陷入王化三、孟宜萱的套索之中,正愁著無計脫身。當天,我以「家中有急事」為由,派人護送九文到了平原四區,與耿際厚會合後一同到大張莊等我。這天晚上,我和警察所全體頭目 聚賭打牌,本來我打牌不內行,又假意大肆輸錢給他們,幾個警察頭目聯合捉弄我,越賭他們贏得越多,錢來障目,忘乎所以。我見時機已到,乘賭徒們賭得盡興之際,摔牌為號,沒發一槍一彈,把他們全部拿下。我義正辭嚴宣布:我們之所以這樣做是事出有因,只要不反抗,保證每人的生命安全!又向他們規定:待我們撤出半小時以後,方可向對面的警備隊報告;如果膽敢違抗,叫他們死無葬身之地。這些偽警察百依百順地接受了我提出的條件。我順利地帶領朱團的二百多人撤出舊城。半小時後,才隱約聽到舊城方向傳來的「送行」槍聲。第二天上午,我們到達平原四區大張莊劉寶珠的據點,先到的朱九文正焦躁不安地等著我們。

王化三聞舊城之變,知他的毒謀落空,當探知九文撤到平原四區劉寶珠之哥劉寶忠(任區團長)的防區後,他又派紀希文、孟宜萱帶著禮品到九文駐地慰問,並承認派朱團去武城處置不當,收回成命,並委九文為呂井區長。這樣,九文又返回呂井舊防地。為了照顧孟宜萱的面子,在紀希文一再說合下,退還給舊城偽警察所九枝次槍。

經過這場鬥爭,深深教訓了朱九文,也打擊了自持老謀深算的王化三和自稱是朋友的紀希文、孟宜萱。只是當時我無法把龐均、馬神同誌伸手營救九文的實情,明告於糊裏糊塗的朱九文。

朱九文對人處事,屬於「忠厚長者」類別,在許多事上既表現了他的憨愚,又表現了他的糊塗。我到底是逃兵呢,還是八路軍派到他身邊來的人員?他從來沒有問過我一句。在這個問題上,我認為九文是心中有數的。如我執意替他掌握武裝;我處決曾暗殺地下黨員的手槍隊員;我配合陳勝堂進犯禹城解放區時,率一個連向八路軍投降,我被「俘」後又被八路軍放回;我以八路軍的公開身份對士兵進行抗日救國的教育;我經常大量購買子彈和藥品,秘密派耿際厚、耿安禎和魯文才送給我軍馬團長指揮的部隊;我曾較長時間掩護被日偽漢奸追捕的地下黨員鞠學順(九文認識此人);我在恩城內開鞋店,平原城關開糧店,在恩縣六區門吳莊開油坊;在津期店我駐守的據點外,建立為我軍收集情報、采購軍需緊缺物資的「辦事機構」(聯絡點)以及馬神團長為加強朱團實力,秘密送給朱團一挺機槍和十幾枝長、短槍的事等等不會不被九文覺察。但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在這些事上從來沒有質問過我,更沒有責難過我,更何況他自己也曾秘密給曹丕堂營送過軍用物資呢?但別的事也有責怪過我的時候。

事情是這樣:我們從舊城撤回昌井後,恩縣六區小董莊是個有防守價值的前哨陣地,好幾個雜團都想到這裏修據點。從小董莊再向前就是我八路軍控制區。我認為小董莊被其他偽雜團占領,就會對我根據地造成威脅,如讓朱團占領卻有利於我軍。我帶著這個問題去找我軍馬立軫團長商量,馬團長非常贊成。我要求馬團長在朱團修小董莊據點時,八路軍打打槍,以掩人耳目。馬團長開玩笑地說:「你朱九武給我送了多少子彈?我的子彈要用在打日寇漢奸上,沒有那麽多子彈浪費。」我說:「在小董莊修據點,是在八路軍眼皮底下,我們的部隊沒有一點老示,那不等於公開宣布朱團與八路軍是一家嗎?」馬團長說:「你的困難,你自己去克服。」一句話點破我僵化的思想。我就命耿際厚(我地下聯絡員)、耿安禎(我的警衛員,是共產黨員)帶著我堂弟朱九升、魯文才等十余人,化裝成八路軍,趁我們夜晚修據點時,兩次攻打小董莊。我們「英勇」作戰,迅速擊退「八路」的進攻,並速向王化三報告了「戰果」。九文曾天真地以為朱團真的和八路軍開了火,曾在背後勸我:「和八路軍作戰不要太認真,要留後路。」還說:「八路軍這樣重視小童莊,我們是不是就不要向小董莊發展了」此事說明九文從感情上不願和八路軍作戰。

另一件事是:一次我帶部隊從恩縣馬王莊去河圈村,黃昏時路經陳營,我進了村公所,偽村長陳長貴正與我寒喧套近乎,手槍班長尹世傑勿勿進來,當著陳長貴的面向我報告:「抓住一個八路,」我立時訓斥他:「你叫八路嚇破膽了,那有那麽多八路,還不趕快把人放了!」尹世傑又重復說:「是真的,他身上帶著八路軍的檔哩。」我知事情壞了,又接著訓斥他說:「你還楞著幹什麽,還不敢快把人帶來。」我看了他攜帶的檔,知道這無疑是自己的同誌。為了掩人耳目,蒙騙我手下人和陳長貴,只好「嚴令」尹世傑:「人臟俱在,還不給我準備鎬鍁,拉到河圈村外活埋!」我同好友耿安禎、朱九升、魯文才等,把那位同誌帶到河圈村西北角沙崗後邊,看到四下無人,就叫耿安禎給他松綁,把檔退還給他。我不能向他表白我和耿安禎的真實身份,只好向他說:「念我們都是中國人,你趕快走吧。但請求一定替我保密,保證我的安全。」那知那位同誌對死裏逃生不敢相信,仍罵不絕口。我這個「偽軍軍官」,只好跪在地上對天盟誓:「如我有害你之心,不得好死;時間不早了,你趕快走吧!」這時他才看出我的誠意,也側身跪在我身邊,說道:「我們都是中國人,後會有期,望你保重。」然後我又派耿安禎送他一段路才放心回來。當夜,忙派耿際厚去夏津支隊找馬團長,請求迅速把那位同誌調離,以免惹出麻煩來。這件事竟然叫九文知道了。他以為我真把那位同誌活埋了,在背地裏,他嚴厲地批評我:「這種活埋人的事,絕不能再幹!對我們的敵人、仇人還不曾采取這種手段,更何況八路軍呢!」我對兄長的批評能說什麽呢?除了從內心深處對九文的正直以及他對八路軍的真情實感而高興外,我只能埋著頭,裝出接受兄長教誨的樣子,默默地向他點點頭而已。

還有一件事,那是1945年五、六月間,龐均召見我,要我把朱團占領的津期店交給八路軍。因為津期店處於夏、高、恩、平四縣的交通要道上,我軍擴大活動範圍必須占據津期店這個要道。我沒有向九文報告,立即撤出津期店。此事引起九文的懷疑。他曾質問我:「為什麽把津期店據點放棄了?」我說:「部隊需要集中,以防被動挨打。」九文遲疑了一會說:「那就是了。」我估計九文當時會想:「你朱九武到底是那邊派來的?」只不過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罷了,這也說明九文對我的來意是越來越清楚的。

1945年6月27日,龐均同誌再次召我去他的住處,向我傳達地、縣委的指示,要我立即把朱九文團拉回解放區,以壯大人民武裝,迎接抗日戰爭的最後勝利。他又問我治要多長時問能做好工作,把隊伍一人不少地帶過來,有無困難。我說:「七天左右差不多,但確切時間待我和兒文商定後再報告。」我也自信這支隊伍經過我四年半的政治.工作,企部人(槍)已完全掌握在我手中,要帶出來,一道命令即可。但難度還在九文身上;因為子私,他是我的親哥哥,沒有他第一次參加八路軍,也沒有我的參軍入黨,成為一名革命軍人;於公,我是共產黨的代表,我的任務是爭取朱九文反正,他是中國共產黨的統戰物件,從這兩層意義上講,都不允許我把他丟下不管,叫日寇漢奸去殺害他。所以,我必須做好朱九文的疏導工作,這也正是龐均對我提出的明確要求。

那知事情比我想象得順利,我回到朱團,向九文講明形勢,提議在七天內把隊伍帶到解放區,要他率領部隊第二次參加八路軍。他慨然應允,並說夜長夢多用不著七天,四天內即可做好一切準備。我再三向他提出這個期限當否?他斷然咬定,毫無反悔之意。但到第二天,他卻提出要我帶部隊起義,他只身移居武城城內(時屬日寇占領區)。我向他陳述利害,明確告訴他:逃到城裏去,日寇和王化三會系怎你,但九文聽不進去。出於兄弟之情,為說服我同意他進城,讓我放心,特地請來我十分敬重的於八爺來當說客。當於八爺聽過我的分析後,他也支持我的意見。對九文說:「王化三之流是不講信義的,你應該聽九武的話,去投共產黨,絕不能進城去。」九文接受了於八爺的規勸,放棄了進城的想法,同意和我一塊率部參加八路軍。

我高興地派耿安做聯絡員,把爭取朱九文起義的過程如實向龐均做了匯報,並說定四天內,即7月1日,在黨誕辰二十四周年那天起義。龐均聽後,異常激動,並派出一位聯絡站站長,作為分區和地委的代表,隨耿安禎來到我的駐地胡莊,擔任龐均與我之間的聯絡員,具體研究行動方案。

但到了7月1日那天,九文又變了卦,說堅決不跟著部隊走,要一個人留下。我哭著向九文泣訴:「念我們手足之情,那怕請您陪我這一次。上次您參加八路軍,我義無反顧地跟著您,沒有您最早和共產黨的合作,接受共產黨的領導,也沒有我這個共產黨員來爭取您。」同時我還他難他,向他陳述:「我受黨的派遣沖你而來,你是爭取物件,你不去,就是我把全恩縣的偽軍都帶過去,也沒完成任務……」

九文顯得意如鐵堅,毫不為我的陳情所動;甚至要賴皮說渾話:「你把八路軍帶上來攻打我,我也不投降。」就這樣,我倆磨了十幾個小時的嘴皮子,也沒能解決問題。他主意已定,毫無動搖之心。因此我又轉過來做副團長劉福成的工作。我第一次向劉福成暴露了身份,劉福成卻爽快地支持我,並答應去說服九文,結果劉福成說得口幹舌燥,朱九文還是依然故我。

我幾乎到了絕望的地步,真想帶著部隊把這「油鹽不進」的朱九文丟下不管,當然這是氣頭上的想法。黨的使命,不允許我這樣做。於是,我想到了嫂子,她曾讀過「洋書」,有些文化,對國家大事也有認識,敬佩真抗日的共產黨,我把動員九文哥率部起義的事告訴她後,頭腦清醒、深明大義的嫂子完全站在我這一邊,婉言規勸丈夫走光明大道。九文以「婦人之見」為山,拖耳不聽。嫂了見其如此思頑不化,最後果斷地大聲說:「兄弟,把你哥哥留下,嫂子我帶上兩個閨女跟你一塊走!」這樣,他才同意率部起義。我立即飛車回到胡莊,請聯絡員向龐均同誌報捷。

地委派龐均部長為代表,軍分區派恩縣獨立團許團長、胡永昌政委(離休前曾任四川省軍區政委),按時到達距昌井三裏遠的陳營村歡迎朱九文反正起義。

7月1日,我回到朱九文團的集結地昌片,向全團人員鄭重宣布:「經朱九文團長、劉福成副團長和我共同研究決定,我們這個團,從今天即1945年7月1日起,棄暗投明,反正起,接受共產黨、八路軍的領導……」徐團長和胡政委還到呂井村拜會朱九文、劉福成。他們沒帶一個警衛人員,充分表示了對朱九文的信任。九文對此很受感動。當天,我們帶領全部人員(槍、馬匹、彈藥)撤出昌井,向解放區開進。到達肖裏長屯村時,以龐均為首的黨政軍領導和數百名軍民夾道歡迎我們。兩天後,又在新盛店召開了隆重的歡迎大會,冀魯豫軍區副政委劉華清致了熱情洋溢的歡迎詞,介紹了抗日反攻階段的鬥爭形勢,並宣布正式命名這個團為「冀魯豫六分區特務團」,任命我為團長,將懷玉為政治委員,王統軍為參謀長,趙玉樹為政治處主任,陶玉章為政治處副主任。十天後,我和將懷玉政委率部參加了解放新橋鎮,消滅王純修偽軍雜團的戰鬥,士氣高昂,初戰獲勝。此後,我們這個團又調回高唐,參加了保衛高唐和消滅陳耀泰等偽雜軍的戰鬥。再後,特務團與思縣獨立團合並,正式命名「夏津軍分區基幹一團」。我調冀魯豫軍區軍政大學學習,從此我離開魯西北。基幹一團後升編為「晉冀魯豫野戰軍第二縱隊(陳再道任司令員)六旅十六團」。在解放全中國的南下作戰中,耿際厚任團後勤處長,耿安禎任副營長,(二人在中原戰場作戰時英勇獻身),朱九升任副連長。

朱團起義後,組織準備安排朱九文到武城任職。分區首長和龐均等同誌幾次找他談話,他拒絕接受任命,堅決不離開生他養他的魯西北故土,一再要求還家為民,去耕耘土地,組織上為了他的安全,沒有同意他回高唐或回恩縣的要求,而把他安排到剛解放的武城城裏,劃給他一個獨院居住,生活也給予很優厚的待遇。但到春節,他又一再上書要求回家。後來,領導批準了他的請求,撥給他十幾擔小米和一宗布匹,著令恩縣縣委幫助他安家。此後,他回到高唐縣朱莊老家,於1967年去世,終年56歲。

縱觀九文的一生,從貫徹黨的統一戰線政策角度看,他有功也有過,功大於過;從他個人的多次反復和不堅定性看,他是一個充滿著矛盾的悲劇人物。(黨史辦供稿)

資料來源:

【高唐文史資料】第五輯(1990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