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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改道與北宋命運(下)|溫故

2024-06-07歷史

宋仁宗至和三年(1056年),堵塞北流的工程竣工,黃河被引入六塔河,果然不出周沆這些明白人所料,六塔河根本不能容納黃河的水量,當晚就漫堤決口,「是夕復決,溺兵夫、漂芻矒不可勝計」,「六塔水死者數千萬人」(【續資治通鑒長編】),直接沖廢了半個河北。河北當時是宋遼對峙的前線,軍事重鎮定州路在仁宗年間有兵額十萬,六塔河決口之後,至神宗重造兵籍時,只剩兵額兩三萬。
近年來,網絡上常有文章誇贊宋仁宗趙禎(1010年-1063年)是歷史上最開明的皇帝,從黃河改道禍國殃民一事來看,仁宗皇帝表面謙和、開明的背後,實則也是一意孤行、不聽勸阻的,未必擔得起這個「仁」字,皇帝終歸是一個很任性的職業。宋仁宗死後,宋神宗趙頊(1048年-1085年)繼位。皇帝的謚號看似美好,往往具有一些潛在的命名規律,歷史上凡是被謚為「神宗」的,大都不太靠譜。
宋神宗起用王安石(1021年-1086年)為宰相,據說王安石曾宣稱「天變不足畏」,大致就是他相信「人定勝天」,贊成這個曠世的回河工程,於是從各地征用民夫,開挖河道。此時,曾鞏正在濟南擔任齊州知州,按照朝廷的指標,齊州需要調丁兩萬治理黃河,大概是三丁抽一,曾鞏調查了各地隱漏戶口等情形之後,改為九丁抽一,減輕了百姓的徭役負擔,算是一項重要的惠民政績。
即便調動了如此大量的壯丁,結果也並不如王安石等人所願。熙寧十年(1077年)七月,黃河在澶州曹村發生重大決口,使得梁山泊泛濫,南清河水溢位,河道大振幅南移,奪淮河入海,數十個郡縣被洪水淹沒,這就是蘇軾在徐州遇到的那場洪災。氣得蘇軾大罵主張回河的官員:「汝以有限之材,興必不可成之役;驅無辜之民,置之必死之地。」
幾年之後的元豐八年(1085年),宋神宗病逝,年僅38歲,不滿9歲的宋哲宗趙煦(1077年-1100年)即位,其祖母太皇太後高滔滔(1032年-1093年)臨朝聽政。不知道是不是由於高氏的支持,黃河「東流」派又占據了上風,繼續折騰了八年,徹底將「北流」封閉。這一年,高氏去世,宋哲宗親政,不久,黃河再次決口。年少的宋哲宗異想天開,剛剛親政可能也想發號施令,於是要求把黃河再改回故道,殊不知黃河故道因為泥沙沈積,河床已經非常高了,水往低處流才是真理。這麽一改,導致黃河在元符二年(1099年)再一次漫堤,內黃(今河南安陽)決口,形成了超級大洪水,河水居高臨下傾瀉,破壞力極強,據【續資治通鑒長編】記載:「大水暴漲十餘丈,堤岸決溢……大歷年重修‘禹廟’皆在山頂,悉遭漂沒。蓋自開元、大歷以來,水未有如此之大。」連一座小山上紀念治水功勞的「大禹廟」都被水淹了,是三百年來最嚴重的一次。這次決堤也導致東流徹底斷絕,又恢復了北流。

今日黃河安瀾 新華社照片
小時候讀【水滸傳】,心中不免有很多疑惑,「青面獸」楊誌受梁中書的指派,從河北大名府(今邯鄲市大名縣)押運生辰綱,赴東京汴梁(今開封市),結果在梁山附近的黃泥岡(今菏澤市鄆城縣)中計喝下蒙汗藥,丟了生辰綱。從地圖上來看,楊誌從大名直接向南走不就是汴梁城嗎?為何非要向東繞個大彎經過梁山附近不可呢?心道這施耐庵大概是不懂地理,胡亂編的吧。實際上,這條路線還真是有憑有據,當年黃河決堤之後,從安陽、大名一直漫延到魯西南地區,大名以南是被淹最嚴重的「黃泛區」,沼澤地、濕地間雜,根本沒有南行的道路,必須向東繞行,經過梁山腳下。【水滸傳】稱梁山是「八百裏水泊」,應當所言非虛,大致與東平湖相連。現如今我們能看到的水域面積非常之小,心中不免悵然。
【水滸傳】的故事源於話本【大宋宣和遺事】,這是宋代話本藝人的說書底本,大致依據真實的史料改編而成;後經歷代累加,增廣內容,在元代被輯成筆記小說,廣為流傳;至明代由施耐庵(1296年-1370年)改編成為【水滸傳】,家喻戶曉。【水滸傳】終歸是小說家言,在真實的歷史上,「梁山好漢」並沒多大勢力,宋江(卒於1122年)等人嘯聚山林不過就三十六人,起因是朝廷要將水泊收歸,不許當地農民開發利用,包括打漁之類亦不允許。農地被淹,稅賦不減,當地人的生計都指望著這片水域,朝廷要收回去就是斷了他們的活路,屬於官逼民反。
同一時期,在南方還有方臘(卒於1121年)領導的農民起義,即小說裏宋江被「招安」之後朝廷征討的物件。方臘起義是由於糧食歉收,而茶稅、鹽稅過重,當地人一呼百應,勢力龐大,甚至還建立了小政權,年號「永樂」,後被朝廷出兵剿滅;宋江勢力雖小,卻曾擊敗朝廷的征剿,聲名大振,投奔者甚眾,縱橫山東、河北,一路無擋。當時朝廷真的想要招安宋江,然而負責招安的官員侯蒙(1054年-1121年)突發疾病去世,招安並未實作(【宋史·侯蒙傳】);最終,宋江在江蘇境內被張叔夜(1065年-1127年)鎮壓,張叔夜因此被授任「徽猷閣直學士」,升任濟南府的知府。
【水滸傳】裏最大的反派當屬太尉高俅(卒於1126年),歷史上確有其人,故事則是虛構。高俅曾與童貫(1054年-1126年)、蔡京(1047年-1126年)同朝為官,但【宋史】中沒有他的傳記,所以留給小說家筆墨馳騁的空間很大。高俅的仕途主要得益於蘇軾,他年輕時曾做過蘇軾的「小史」,即負責抄抄寫寫的秘書,以蘇軾的才情,肯定不會用一個笨拙之人,書法不入眼的大概也不行,據此推斷,高俅應當頗有幾分機敏和才華。
根據王明清(約1127年-1202年)的筆記【揮麈錄】記載:「高俅者,本東坡先生小史,筆紮頗工。東坡自翰苑出帥中山,留以予曾文肅,文肅以史令已多辭之,東坡以屬王晉卿。」蘇軾從翰林侍讀學士外調到中山府,事在元祐八年(1093年),赴外地為官,不便攜帶很多隨從,蘇軾可能出於情義,抑或是惜才,於是把高俅推薦給了曾布(1036年-1107年)。從政治立場上來說,蘇軾與曾布分屬新、舊兩派,但二人在元祐年間倒是有過一定的交情,因為曾布正是曾鞏的弟弟。王明清為何對高俅沒做官時的小事都如此清楚呢?他的外祖父就是曾布的第四子曾紆(1073年-1135年),所以他記載的曾家舊事應當是比較可信的。高俅拿著蘇軾的推薦信去見曾布,曾布卻告訴高俅,自己的秘書已經夠多了,不打算再請人了。曾布大概不想駁了蘇軾的面子,於是又寫了一封推薦信,把高俅推薦給了以書法繪畫聞名的駙馬爺王晉卿,即王詵(約1048年-1104年)。
宋哲宗年間,當時還是端王的趙佶(1082年-1135年)就很熱愛書畫,王晉卿算是趙佶的姑夫,兩人來往密切。有一次,兩人在等候朝會時遇上,趙佶說:「今天來得匆忙,忘記帶篦刀,可否借用你的篦刀整理下頭發?」篦刀,也稱篦子,類似梳子的工具,古代大臣在朝見皇帝之前,都會稍微修飾下儀容。趙佶看到王晉卿的篦刀,覺得樣式新穎,很是喜歡,王晉卿大方地表示:「最近剛做了兩副篦刀,還有一副從沒用過,一會兒就派人給您送去。」散朝回家,王晉卿選了個辦事得力的下屬去送篦刀,選中的正是高俅。高俅來到端王府時,趙佶正在跟人玩「蹴鞠」,高俅邊看邊等,「睥睨不已」,估計是對他們的球技顯露出幾分不屑;趙佶看出他的態度,於是命令高俅上場一起踢球,結果,高俅的球技超凡,令趙佶大喜,當即派手下去通知王晉卿:「謝謝你的篦刀,送篦刀的人我也留下了!」世事難料,沒過幾個月,宋哲宗病逝,端王趙佶繼位為「宋徽宗」,陪他踢球的高俅作為「寵臣」,被破格升遷,成為「殿前司指揮使」,統領朝廷禁軍。
高俅不是行伍出身,哪會訓練軍隊,倒是很會搞「大型文藝匯演」。據【東京夢華錄】所載,高俅帶領禁軍在大慶殿搞過「儀仗列隊」,類似於閱兵式;還在臨水殿搞過「爭標錫宴」,即劃龍舟搶標桿的比賽,開始是「橫列四彩舟,上有諸軍百戲,如大旗、獅豹、掉刀、蠻牌、神鬼、雜劇之類。又列兩船,皆樂部」。鑼鼓喧天的表演之後就是爭標,包括「旋羅」「海眼」「交頭」等花樣,場面熱鬧,宋徽宗十分滿意。除了搞這些花架子哄皇上開心之外,倒是沒有證據顯示高俅有其他過分的劣跡,流傳頗廣的「聯金滅遼」是童貫、蔡京的主意,迫害「元祐黨人」也與高俅無關。蘇軾落難之後,高俅不忘當初的提拔之恩,對蘇軾及其家人多有關照,【揮麈錄】稱其「不忘蘇氏,每其子弟入都,則給養問恤甚勤」,這些作為在士人當中頗受好評;後來,高俅護送宋徽宗南逃,中途因病回到京城,落得善終,而童貫等人皆遭到誅殺。
文學批評家金聖嘆(1608年-1661年)對【水滸傳】的開篇總批是這樣的:「一部大書七十回,將寫一百八人也。乃開書未寫一百八人,而先寫高俅者,蓋不寫高俅,便寫一百八人,則是亂自下生也;不寫一百八人,先寫高俅,則是亂自上作也。」(【金聖嘆批評本水滸傳】)金聖嘆是個明白人,【水滸傳】裏高俅的作為雖是虛構,但基本指向大致無誤。宋徽宗趙佶的藝術天分和審美水平極高,單論藝術成就,歷代帝王無出其右;但他最大的不幸也是當了皇帝,他在政治上經常搖擺不定,翻雲覆雨,首鼠兩端,與藝術水平形成兩個極端。當然這也不單純是宋徽宗個人的問題,整個大宋朝廷,一切問題都會陷入黨爭。
宋朝面臨的外部軍事壓力,遇到朝廷內部的黨爭成見,竟使得治理黃河這種問題也變得異常復雜。本來,治河只是個技術問題,卻被上升成了政治問題,甚至成為黨爭傾軋的重點。在北宋王朝短暫的一百多年歷史上,宋仁宗、宋神宗、宋哲宗三朝,竟然連續做出三次同樣的錯誤決定,想用人力強行回河東流,均在實踐中遭到慘敗。「三易回河」的失敗,使得河北、山東、蘇北等地基本被洪水沖成了白地,曾經有十萬兵額的河北重鎮定州,待宋徽宗即位時,僅有六七千人。前面提到,河北和山東是宋、遼對峙的前沿,也是重要的兵源和糧草基地,經此浩劫,何以抵擋遼軍?所以,幾十年之後,金兵南下,如入無人之境。

作者:白峰 編輯:徐征 校對:楊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