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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試招室友,在客廳辦活動:一群年輕人的非典型合租生活

2024-01-13生活

對於一些年輕人來說,上海市嘉善路鼎新大樓裏有一處特殊的空間。

它藏在這裏的一間公寓內,幾位年輕人合租在這裏。公寓20多平方米的客廳裏擺放著辦公桌、電視、吧台,還有兩個沙發。下班後,年輕人們喜歡坐在沙發上,一起看電視,聊天,有時候聊到淩晨1點才回各自房間。平日裏,大家也會約著聚餐、看展覽,或者去外地旅遊。

「我們就像家人一樣。」一位住戶覺得,這裏的室友關系溫暖而友善。有人晚上想吃碗面,其他人陪著一起吃。有人因玩滑板骨折住院,每個人都帶著東西去醫院看望。

在這個「家」裏,碗筷、米面都是公用的,很多食物也是共享的。一位年輕人租下了這間公寓,並找到了更多誌同道合的人一起居住。搬到這前,他們並不相識,但他們匯聚到這,都有一個目標:建立一個溫暖舒適的共居空間。

在上海,這樣的共居空間還不只存在於一棟大樓。租客任彬第一次搬進類似的一間公寓時,就被那裏的沙發、餐桌、大窗戶吸引。很多年後,他依然記得第一次走進房間時,看見很多人坐在客廳裏,「感覺很舒服」。

「目前各種租房模式存在一些問題,年輕人想要探索一種不同的租房生活方式。」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人類學博士莊皓琰從2020年開始關註這種共居空間。他註意到,不同於傳統上基於血緣和地緣的共居,這種共居更多是年輕人自由選擇的,「住客們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並透過自治維持合租生活,像一種社會實驗」。

1

搬進這種共居空間前,任彬沒想過還能這麽多人一起住。不過,這種「像宿舍一樣」的生活一直是他期待的。

他在南京上大學時,和十幾個同學住在一個三室一廳的大宿舍裏,一群人在客廳打遊戲、玩狼人殺,聊體育、音樂和藝術,「感覺就像家人」。

大學畢業後,他到上海一家公司做影片剪輯。因為還想像大學一樣生活,他特地選擇了一個帶客廳的房子,並在客廳裏擺放了茶幾、沙發、地毯,和一個同事合住。但室友很少到客廳來,兩人除了見面打聲招呼,幾乎不怎麽說話。

有一次,他見室友看綜藝,提出一起看,室友沒有拒絕,但「不太想進一步交流」「總覺得有距離感」。3個月後,室友找到女朋友,兩人互動更少了,直到後來室友搬走。

任彬說,為了合租,他看過好多套房子,發現客廳要麽很小,只有幾平方米,要麽沒有窗戶,要麽被當成儲物間。有的房子客廳裏比樓道還亂,「雜物亂堆」,每個人的房間都安了密碼鎖。「有種一進門還沒有回家的感覺,要再進一個小門才能回家。」

看到共居空間招人的貼文後,他「抑制不住激動」,立刻報了名。

和任彬一樣,方庭也是想和他人產生連線,加入到共居生活中的。

來到鼎新大樓前,她住在浦東新區一個loft公寓裏。那個房子在頂樓,從窗外望去能看到壯麗的城市高樓大廈,還能望到別人家露台上種的油菜花。

剛住進去時,方庭很開心,她在屋裏很多地方都放了軟軟的毯子,還專門發了一篇小作文表達喜悅。但這種喜悅沒過多久就消失了,她愈發感到孤獨,「每天晚上回家都是冷冰冰的墻壁」。

她的作息變得混亂,常常到淩晨兩三點才睡,工作效率也變得低下,「覺得沒什麽驅動力可以把我拔起來」。

方庭覺得,問題在於沒有人跟自己說「廢話」,「當你擁有越來越少關系時,你會擁有越來越多的自由,當你沒有關系時,就擁有了無限大的自由,而無限大的自由是會坍塌的。」

吳力很能理解這種「壓抑」的狀態。他曾在上海獨居過1年多,有時候在工作上感到疲憊,受了委屈,他很想找個人吐槽或分享,但他在上海沒有朋友,「只能一個人在屋裏消耗,有情緒沒法排解」。

他開始周末組織觀影、讀書會等活動,「創造一個這樣的環境來改變年輕人原子化的狀態」。

吳力說,自己在一家汽車廣告公司工作,日常工作是給不同平台投放汽車廣告。作為汽車產銷鏈條上的末端一環,他常常覺得自己是一顆隨時可能被替換掉的螺絲釘,「換掉你,系統照樣執行」。

每次加班嚴重,他就去天台上躺會兒,「整個人很放松」。他覺得大家坐在一起,吹著晚風,看星星、聊天喝酒的場景就像以前村裏的人坐在廣場上觀影,「有社區感」。

不過,活動中的社交關系大多時候「短暫且不穩定」,吳力覺得共居能帶來「朝夕相處的信任感」。看見別人辦公共空間,他也租了一個公寓打造共居空間,同時在客廳舉辦公共活動。

吳力覺得,共居空間提供了一個據點,「它能讓你紮根,跟人產生連線」。

2020年夏天,莊皓琰曾在上海的兩個共居空間裏對住客進行訪談。他註意到,不少住客是因無法出國而留在上海實習的留學生,「新冠疫情切斷了他們的社交聯系,他們選擇共居來彌補之前缺失的社交需求」。

住客薛莉還記得疫情時獨居在家的感受,「每天找不到人說話」。薛莉說,當時樓裏沒有人感染,她挨個往住戶的門縫裏塞小紙條,建了一個100多人的群,還邀請鄰居來家裏聊天,給20多個人剪過頭。

「住的地方除了睡覺外,有一些人的連線會更加分。」2022年9月,薛莉在任彬的幫助下,在黃浦區建立了一個共居空間。

2

不同於日常合租,類似的共居空間更加註重公共空間。任彬的室友程子健說,有的房間住了兩個人,對客廳使用程度高,房租也會相應提高一些。

任彬和程子健住在一個房間裏,每個月房租1900元。房間裏除了兩張單人床,幾乎再也放不下什麽東西。但任彬並不在意,他更喜歡在客廳裏待著。有室友看到他,會主動和他一起看電視、聊天。

「客廳裏24小時都可能有人,特別有人氣。」一位室友說。

在任彬看來,客廳裏的氛圍主要取決於住客的性格和參與度。

他記得,曾有室友喜歡在客廳辦公,引領了一股在客廳辦公的熱潮。程子健喜歡攝影,每次洗菲林,都能引來一群人圍觀。還有的室友喜歡練健身操,常帶著大家做操,鍛煉身體。

因此,申請入住上海幾家類似的公寓,都要線上上填寫一張申請表,還要經過面試等環節。申請表上除了有工作機構、生活習慣的資訊,還設定了一些開放性問題,比如,個人擁有的技能、關註的議題;想在空間發起的活動;想參與共居哪方面的建設,「職務」包括活動策劃及協調員、兼職財務等等。

「我們希望看到這個人的興趣,閃光點,也希望他住進來之後給空間帶來一些東西。」一位共居空間發起人在一次線上討論會上說。

「申請表本身是一個門檻。」吳力說,有的申請者誠意、動力不夠,連字都懶得寫,會首先被篩下去。

為了更了解申請者,有的共居空間面試時會邀請申請者來家裏吃飯。「一個人身上能傳達出很多資訊」,任彬見過有人來時拿著一束滿天星,有人臨走時帶走了門口的垃圾,而有的人面試時像是來談專案,「總把最精英的一面展示給你」。最後,過於「精英」的人,他覺得不夠真誠,沒有投票。

薛莉希望每個住戶「是有獨立思想的人」。她面試過一個剛剛辭職、失戀的年輕人,其他人都投了透過票,但她沒有投,「他渴望在這裏找到朋友,戀人,找到生活的支撐,對共居期待太高了。」

「面試就是面自己,在這個過程中逐漸熟悉對方想要什麽,自己想要什麽。」任彬說。

入住空間後,每個住客需要上交幾十元,作為空間的公共基金,並就空間的日常事務進行討論、投票,形成空間的共識。

很多共識都是一點點摸索出來的。任彬記得剛開始時,每個人要輪流倒垃圾、拖地,但大家下班回家後常常已經很累,沒有力氣幹活兒,於是改成只倒垃圾,「順手就能幹」。

以前,沙發客居住時間不受限制,後來,大家發現,沙發客住久了,容易和室友出現矛盾,他們便將沙發客居住時間調整為一周。

不同於篩選室友,很多事只要少數服從多數就可以,但有時候這種方式也無法解決問題。莊皓琰記得,有一次,一個共居空間討論是否買冰箱,如果買就要移走門口的鞋架。結果,只有一位室友反對買冰箱,這位室友有些生氣,說自己一直是少數,需求沒有得到滿足。為了維護室友關系,大家最終還是想辦法,為這位室友辟出一小塊區域單獨放鞋。

「團體越小,每個人的意見的重要性就越大。」在莊皓琰看來,公共空間想要執行下去,需要每個人都積極參與討論,又不能以自我為中心。

在有些事情上,住戶們還需要具備公共精神。一位室友發現有人長達1個月外出不在家,提出是否可以按天收房租,大家就此討論,發現如果這麽算房租,那也應該根據使用客廳的時間收水電費,但真要這麽細算,很難算清楚。最終,住客們還是決定按照原來的方式收錢,「不能光考慮自己那點事兒」。

3

在共居空間,「邊界感」也是影響和諧的因素。

住客們記得,有一次,有人吃了一位室友冰箱裏的食物,這位室友很生氣,從那之後,共識中增加了冰箱最下面兩層食物不能動的內容。

還有一次,大家一起做飯,一位室友正在做菜,另一位室友在旁邊指指點點,做飯的室友面露不快。有室友看到這一幕,提出有人做飯時,其他人保持安靜。這條建議被寫進了共識。

「我們開玩笑說都是家人,但如果真的把這當成原生家庭就不太合適了。」程子健說,他們希望每個人能理性地和他人相處。

在幾個共居空間,有個不成文的共識是,住客裏如果有人發展成戀愛關系,就要搬離空間。

「戀愛是一種占有。」薛莉解釋,有戀人室友吵架,其他人會左右為難,容易影響空間和諧。

為了讓空間氛圍更好,幾個共居空間的人平時也會經常交流營運空間的經驗。

在討論會上,吳力表達過自己的困惑,說有室友希望每周定期開會,分享看到的書、工作心得。但他擔心有人不願意被強制參與公共生活,「在公司做PPT,回家還要做PPT」。

針對他的困惑,一位在洛杉磯共居空間的住客建議,「家庭儀式」很重要,但是聚餐相比開會更適合中國的文化,「更少有思想負擔,又有可能發生一些即興的對話。」

那天,討論會開到了淩晨兩點多,很多人已經困意連連,還在堅持討論。

吳力相信,一個好的共居空間能夠帶給年輕人很多情感支持。

在這裏,他能回想起來很多生活片段。比如哪次吃飯放的鹽多了、聊了哪些八卦、誰做的菜最好吃,還有大家一起吃著爆米花看電影、吐槽綜藝橋段的場景。

「你感覺生活特別有生機。」吳力將這種感受稱為「居家感」,「它沒有什麽成本和代價,不像和朋友吃飯,1個月吃一次,還要考慮自己穿得好不好看。這種松弛的互動更加舒服。」

有室友找工作不順利,其他人幫著她分析自己的優點,面試可能存在的問題,適合做什麽工作。

有人幫著一個單身室友介紹朋友,見兩人進展緩慢,其他室友都幫著出主意,給出增加女生好感的建議,分析兩人在這段關系中的心理。

除了情感支持,吳力覺得,共居也可以讓年輕人應對更多「不確定性」。他們在租房合約中規定,如果有人損壞公物,和室友、鄰居多次發生矛盾,其他室友可以開啟「彈劾」機制,與其解約。

薛莉所在的空間就「彈劾」過一個室友。這個室友面試時表現得很正常,但入住空間後,用公共基金給自己買東西,還拒絕和其他人溝通。被「彈劾」出空間後,他又將臥室的衣櫃砸碎,以未退押金為由,將薛莉告上法庭。

被告時,薛莉不幸骨折,推遲了幾個月才開庭。令她欣慰的是,「全家」都陪她出庭,有室友專門穿了西裝三件套,「特別有氣勢」。薛莉說,這件事不僅沒有讓她喪失對共居的信心,反而讓她看到了共居的意義。

疫情期間,因為緊密的室友關系,大家也沒有感受到居家的痛苦。任彬記得,上海封城期間,住客們透過不同渠道買菜,在網上紛紛搶菜的時候還能吃到部隊火鍋、巧克力,喝到牛奶。

那段時間,他們經常一起做飯,看電影、玩桌遊、談心,討論有關共居的話題,還錄了幾期播客,「輸出的欲望很高」。

他們常在一款軟件上分享日常生活。有人記錄當天分到的物資,有人寫下一位住客離開時哭泣,其他室友逗他笑的場面,還有人在軟件上開發了一個記錄得分的程式,讓輸的人倒垃圾、請客。

4

共居空間並不是完美的。這裏的流動性大,很多住客因為戀愛,或者去外地工作,租住時間不超過半年。

這使得在住室友要不斷面試、適應新來的室友。有時,他們面試三四個人也沒找到合適的室友,房間因此空置1個多月,其余住客不得不平攤這間房子的租金。有的空間還要想辦法賺錢,來抵消空房的風險。

據莊皓琰觀察,目前,共居空間受到社區、租房市場多方面的限制。「業主們對於租戶都是抱有懷疑的態度,尤其對於多人合租的模式。」

任彬所在的共居空間當時要搬家,就是因為房東頻繁接到鄰居投訴。任彬說,當時他們經常舉辦活動,不斷有人進進出出,鄰居大爺向社區舉報是群租房。雖然後來證實這裏不是群租房,但還是有人一直舉報,「半年內舉報了3次」,房東不堪其擾,不願再租房給他們。

後來找鼎新大樓的這套房子時,任彬看了近百套才選出來。任彬說,房子多數都是三居室,好不容易選出來3個房子,其中兩個房子的廁所數量不夠,另一個房子的客廳沒有窗戶。最終,3個房子投票都沒有超過半數。

搬家後,為了搞好社區關系,任彬常常和小區的工作人員聊天。疫情期間,家裏4個人都去做誌願者,幫助小區分發物資、做核酸檢測,有會日語、英語的室友還專門負責和小區的外國人溝通。

幾個月下來,整棟樓的人都認識他們,居委會的工作人員見他們人多,還特地給他們多發了一些物資。

任彬喜歡在共居空間的時光。不久前,他因為戀愛搬離了公寓,但他還是在這裏保留了一張床、按時交房租,並時不時回來住兩天。有人發起話題討論,他總是報名參加。

任彬希望,即使是戀愛、結婚,也能過上這樣的共居生活。他想象,如果有一層樓房能容納四五戶家庭,每戶家庭住三四個人,也能建立起來共居空間的這種情感。

「好的共居經驗是可以人傳人的。」一位曾經住過共居空間的住客說,不少室友離開上海後,將這裏的共居經驗帶到了其他城市。

「大家的這種行動力和對生活的探索很打動人。」程子健說,在這裏,他看到了「生活的更多可能性」。有的室友從事物理治療方面的工作,一邊旅居,一邊探索不同國家的共居空間。有的室友在美國讀博,休學1年,專學跳舞。

他希望未來自己也能「處於流動狀態」,一邊工作一邊探索世界。

林木在鼎新大樓的公共空間當過1周多的「沙發客」。來這前,她在廈門一家公司擔任活動策劃。她總覺得身邊沒有可以說話的人,「精神沒有歸宿」。

為了找到一個「可以隨時見面、聊天」的圈子,她花3個多月時間,跑了十幾個城市,參加過讀書會、工作坊各種各樣的活動。但每次都覺得「聊得不痛快」。

來到共居空間後,她覺得這裏的人很友善,常和大家一起吃飯、聊天。她還組織了一次婚戀主題的討論會,談論自己在婚姻上的困惑。

討論持續了1個多小時,林木說,她的困惑依然沒有答案,但這裏的年輕人鼓舞了她,「找不到的東西,你就自己去創造」,她想起一次活動時聽到的話。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任彬、吳力、薛莉、林木、方庭為化名)

文/尹海月

編輯/倪家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