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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運河「漂」來的北京烤鴨

2024-07-04推薦

張德虎

在「運輸之利,人不如馬,馬不如車,車不如船」的漕運時代,一條京杭大運河,將北京城和江南魚米之鄉連線起來,凡「宗廟軍國之需,營建宴賞之費,與夫四夷薄海之朝貢,京師萬姓之仰給,舉由是以達」。五百年漕運繁華,禦舟漕船,商旅客貨,北上南下。三千裏運河水路,走燕趙,過齊魯,連江淮,通吳越,貫通南北,沿岸的地域飲食風貌,也隨運河水波蕩漾開來。民間有「大運河‘漂’來北京城」的俗諺,北京飲食中必然深藏著有關運河的歷史記憶。馳名中外的北京烤鴨就是從大運河「漂」來的。

追根溯源,北京烤鴨源自南京,本是一味地道的江南菜。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南京地處江南水鄉,湖塘密布,港灣河汊縱橫交錯,根據【吳地記】一書的記載,早在春秋時南京便有了「築城養鴨」的歷史。有了這般天時地利,以鴨為食材的肴饌遂成南京地方風物特產,以至有「金陵鴨饌甲天下」之譽。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近水樓台,金陵片皮烤鴨進入宮廷成為禦膳。傳聞朱元璋「日食烤鴨一只」,可見其對片皮烤鴨的偏愛。明成祖朱棣遷都北京,金陵片皮烤鴨的烹飪技藝也就一起沿大運河從南京「漂」到了北京。從此,烤鴨在北京落地生根,逐漸開枝散葉。

明代永樂年間,宣武門外米市胡同開有一家金陵老便宜坊,出售不見明火的燜爐烤鴨,以其南來之故,當時叫作「南爐烤鴨」。清代時,旗人飲食風尚所及,北京城內多有烹製醬肉熟食的熟肉鋪,若是在鋪子中設有烤爐,則稱作爐鋪。同治年間,剛剛挑出字號不久的爐鋪「全聚德」聘請曾在禦膳房裏專司掛爐燒烤的師傅孫小辮兒,推出以明火炙烤的掛爐烤鴨,其時喚作「燒鴨子」。不過爐鋪並不僅僅售賣烤鴨,也兼營醬肉、爐肉和燒肉。晚至民國時,才出現了專門的烤鴨館子,不過老北京人吃燒鴨子還是只認爐鋪。歷經光陰流轉,烤鴨行業燜爐與掛爐花開兩朵,各有特色。

當初作為「北漂」的烤鴨最終得以成為極具北京地方特色的標誌性美食,除了烤制方式的豐富外,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那就是作為食材的鴨子品種。金陵片皮烤鴨以南京湖鴨為原料烤制而成,而北京烤鴨的原料則是正宗的「北京鴨」。和烤鴨的烹飪技藝一樣,「北京鴨」同樣來自大運河。

作家梁實秋在散文【燒鴨】中道出了其中因緣:「北平苦旱,不是產鴨盛地,唯近在咫尺之通州得運河之便,渠塘交錯,特宜蓄鴨。」因運河之故,通州可謂獨得養鴨地利,這還只是其一。俗話說「鴨要肥,餵稻谷」,曾經作為漕運重地的通州素有「天子外倉」之稱,最不缺的就是糧食。

明清時期,每年約有四百萬石漕糧經大運河輸送至北京。抵京漕糧在通州大光樓前卸船上岸,待戶部坐糧廳掣驗後,其中三百三十萬石正兌漕糧由石壩上岸,經水旱兩路過朝陽門入北京城。七十萬石改兌漕糧則就地儲存在通州城內糧倉。每年運糧時節,大運河上萬舟駢集,滿載著糧米的漕船頭尾相銜,沿河岸蜿蜒數十裏。通運門外糧包堆積如山,腳夫、車夫們忙著卸糧和裝車。不遠處的石壩碼頭邊,一艘艘裝滿漕糧的剝船在響徹雲天的號子聲中起航,沿通惠河一路西行至東便門外大通橋,再由車夫運入城中糧倉。

如此浩大繁復的漕糧檢驗、裝卸、轉運工程,其中難免損耗,謂之「漂損」。漕船傾覆時發,灑糧漏米就更是尋常事了,明代的漂損數量每年高達數萬石以上。最初有人利用「損耗」以漕糧餵養隨船攜帶的南京湖鴨。天長日久,湖鴨上岸,得北運河風土滋養,南京湖鴨漸漸馴化為北京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運河吃皇糧,通州的「土著」白河蒲鴨雨露均沾,也以散落在河中的漕糧為食,自然也與南京湖鴨一同開日後北京鴨之濫觴了。無論是南京湖鴨異地華麗蛻變,還是白河蒲鴨就地轉型升級,因緣都是大運河。其實不只是通州,東便門外大通橋一帶作為漕糧運輸的重要中轉地,也成為北京歷史上重要的鴨產地,以致留下了「大通橋的鴨子——分幫分派」這句土語。

後來根據烤鴨的烹飪特點,養鴨戶們又借鑒古已有之的「填嗉法」,開創了北京鴨獨有的填飼方式。【光緒順天府誌】為後人留下了記錄:「用麥面和硫磺拌之,張其口而填之,填滿其嗉,即驅之走,不使之息,一日三次,不數日而肥大矣。」看似簡單易行,其中別有乾坤,不然填鴨之法就算不得北京一地的獨得之秘了。據梁實秋回憶,時逢抗戰,大後方也有餐館嘗試填鴨但並不成功,其結果是:「三分之一死去,沒死的雖非骨瘦如柴,也並不肥美。」究其原因,恐怕是一來鴨子並非北京鴨,二來填鴨手法不甚高明。

查考【通州誌略】,早在明代嘉靖年間,鴨就已名列物產誌,成為眾所公認的通州地網域名稱產,因而通州於填鴨手法上也是一絕。民國時期,羽色純白素凈的北京鴨從通州運進北京城後,還要再予以填肥。只見鴨子師傅一把抓過鴨子,掰嘴、塞食、捋脖、復填,一套動作嫻熟利落,如行雲流水,讓梁實秋在嘆為觀止之余,也將通州鴨子師傅的高超技藝寫入了【燒鴨】一文。

當漕運隱入書齋,成為歷史學家研究的學術問題,皮酥肉嫩的北京烤鴨仍舊滿溢油香,帶著煙火,占據著一代又一代人們的餐桌,用滋味活化歷史,傳遞記憶。 供圖/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