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的電影市場不算熱鬧，仿佛跨年檔與春節檔之間的緩沖階段，給人興奮感的片子並不多，但有一部電影是不應該被忽視的，那就是在2023年第6屆平遙國際電影展上 拿下「費穆榮譽最佳影片」等三項大獎的【夜幕將至】 。
這兩年有不少在影展上「口碑炸裂」的文藝片，放到市場上之後，票房反響不太好之外，口碑也並不一定與首批觀眾的贊譽一致。
【夜幕將至】是新導演之作，並沒有明星出演，故事只看梗概並無特殊。1月12日，這部電影上映首日，在全國只有340場放映，單日票房3.8萬。在口碑方面，這部電影如今在豆瓣開分7.0，並不算「炸裂」，其中不乏反感到只給1星的評價。
但它在市場上的遭遇，並不代表它應該被埋沒，至少在本文筆者看來，【夜幕將至】確實擔得起「最佳影片」的殊榮，亦值得更多人去看。
返鄉人的公路片
POST WAVE FILM
整體來說，【夜幕將至】做的是一件「常規」的事情，它只是 把一個即將三十歲的人回鄉過程記錄了下來 ，遇到的事物也是許多返鄉者會經歷的：
故事的主人公，先是搭高鐵從北京到大同，再轉到忻州，接著坐客車從忻州到河曲，再由河曲到禹廟，電影的鏡頭就是從這裏開始的，主人公的個人敘事也是從這裏開始的。客車上煙霧繚繞，返鄉青年進入了一種半熟人空間，他的生活狀態開始被揭曉，他在北京工作多年，依然單身，人們認為他活得很好，那像是一種認可，但也像是一種知曉真相的客套，主人公在這種曖昧裏，顯得尷尬。
另一半非熟人的氛圍展開之後，主人公與同鄉女孩說話，但最終留下的是 僅三天可見的朋友圈 。
主人公搭乘了同學的卡車，從禹廟到舊縣，僅僅幾分鐘的戲份，許多舊事浮上水面，先是這位開卡車的同學的個人際遇，然後說到一些故去的人，以及一些未能實作的承諾，離鄉多年，物是人非，斯人已逝。
在舊縣縣城，主人公做了兩件事，一件事是去廟裏，那裏的算命人告訴他，姻緣就在這附近；另一件事是剪了個頭發，卻遇到了舊日的情人。兩件事勾連在一起，人與人之間的前塵往事逐漸露出冰山一角，成為全片最有張力的段落。
接著他拼了個車從舊縣縣城回到村子，這是離家最近的一段公共交通路線。
當人們談論著世界的流行，他們說了很多遙遠的繁華；當人們談論近在咫尺的彼此時，卻只能說著婚喪嫁娶。 在北京時，你與那些無關，回到家鄉時，更是如此了。
最後主人公坐上父親的摩托車，夕陽西下，那段路正是起風的時候，蒼涼感撲面而來。
這是一個典型的 公路片 架構，也是許多人返鄉的周折旅程，但它並不是一種簡單的記錄。它看起來樸實無華，沒有斧鑿痕跡，卻挖掘到了這些「常規」裏的哀傷。
後勁很大的青春哀歌
POST WAVE FILM
上世紀八十年代，那批最早前往台北打拼的小孩，成為了侯孝賢電影的主角，【童年往事】【風櫃來的人】實際上都是這種 城市化行程中，異鄉人處於家鄉和大城市之間的集體情緒 。
人都是失去青春才理解青春，這些影片很大程度上並不是拍給正青春、正前往大城市的人，而是拍給那些回望故土或是回到故土的人，一如那個時候的侯孝賢，他拍【風櫃來的人】時已經三十五歲。差不多同時期，羅大佑寫的【鹿港小鎮】也講的是同一類別的故事，「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回不去的鹿港和融不進的台北，成為了當時台灣經濟發展下，一個世代年輕人的共同標記。
從這個角度來說 ，【夜幕將至】可以說是屬於這一代內地年輕人的【風櫃來的人】。
它同樣也繼承了侯孝賢電影的「平常」，它的每一個段落，都並非精心的設計，而是那些返鄉人身上多次遇到的情節，但過去它沒有被認真審視過。
在大巴上，人們開始透露對遠方的你的揣測，他們以為你過得很好，這種以為可能也只是一種客套，假設你年少有為，讓這場社交中的每個人都舒服一些。而你好似融入其中，但有時只能默默地看向窗外，因為你那些獨自經營的日與夜，與這裏是割裂的。關於你的猜想，與你個人的際遇並無關系，那是沒有離鄉的人，對一個離鄉的人群的集體幻想，你在這場幻想中，沒有被聚焦。
當你以為與同鄉女孩的交流會是基於一種深刻的共同記憶，但朋友圈那條僅三天可見的橫線卻告訴你，即便回到故土，你所獲得的也僅是淺社交。
【夜幕將至】有一個很難察覺的設計，是 它的資訊會在旅程中逐漸被揭開 ，雖然那些人物關系並不令人發噱，但卻是一種 有效的情緒互動 ，當主人公與他人的關系還不明朗的時候，觀眾會忍不住調動個人經驗，猜想他們的關系可能是自己生活中的哪一種，這種對觀眾個體記憶的「引誘」是非常有效的，這也是很多人會覺得這部電影特別讓人有共鳴的原因——而不僅僅是因為記錄了返鄉過程。
主人公登上卡車的那段戲，是整部電影的第一個矛盾沖突點。從敘舊，再到埋怨，再到沖突，最終各自短暫和解， 前半生的羈絆，都被濃縮到了返鄉這短短的相聚時間。
理發店的那場戲是爭議最大的，有人喜歡它拍出了情欲，有人認為它太過男凝。
理發店的女性並未被視為一個符號，從一開始，她就作為一個經營者存在，而不是作為傳統意義上的舊情人現身，只是在對話中，兩人的關系才被揭開，在這個過程中，這位女性也完成了她自己的敘事，而並非作為一種男性敘事的工具而存在。
剃胡子的戲展現了成年男女平靜外表下的推拉，但孩子的出現，打破了推拉構築的情欲氛圍，這裏的節奏把控得非常好。
整部電影得以成立的關鍵點，是它的 台詞，生活化又有節奏地釋放了資訊量 。當然，演員對於台詞的把握和表達，也是非常厲害的，它使得整部電影處於一種紀錄片和劇情片的質感之間。
【夜幕將至】有兩個值得回味的設計：
一個是主人公下了大巴之後，遇到了一個戴著黑色面罩、騎著摩托的人，後來他在坐上父親的摩托車之前，又遇到了這個人，有很多人把他理解為 主人公的另一種可能 ，一個沒有離開故鄉的平行人生。
另一個是主人公路上遇到的那只小狗，它有點象征了 人生的某種奇遇 ，當主人公帶著這只小狗，就像是帶著三十歲前的際遇回到家鄉，它看上去引人註意、值得談論，但真正當你站在村裏的土地上時，你只聽到它在吠叫，卻遍尋不著。就像你三十歲之前的際遇，它會被談起，但卻看不到摸不著，仿似並沒有存在過一樣。
夜幕將至，吠叫的聲音減弱，弱到再也聽不見，好像三十歲之前的人生，離你越來越遠，遠到仿佛不再存在，人生的奇遇已經經歷完，你的人生也奔著暮年而去了。
作者丨李慧慧
正在吃補劑
排版丨知識曲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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