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立春已然过了些许日子,但天气仍旧乍暖还寒。
我这不受待见的夕颜斋,虽然地处偏僻无人问津,好在小院里风光尚好。
两株海棠和丁香开始逐渐显露春天的迹象,凤兰丫头每日都要上前望一望,有没有新的花苞,颜色是否有新变化,都一一扯着嗓子来禀报。
好在这里长期无旁人来往,主仆二人的喧闹与冷清,都与世俗保持距离。
「姑娘,前院女使来报,大娘子请您过去呢!」凤兰丫头毕恭毕敬站在我身后,神色严肃慌张。
我扭头看向海棠花下,一个和凤兰年纪相当的女使正悄然站立,伸着脖子往屋子里瞧……
1
女使名唤丹慧,乃是大娘子身边陪嫁嬷嬷的女儿。
我们紧跟着她的小碎步过了桥,拐过了江甫尘的天润堂,来到了宽敞明亮的厅堂。
人,虽是大娘子差人喊来的,但瞧着眼前的架势,无非是将江家人聚集,像是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要商议通知。
我站在江甫尘的邻座,凤兰搀我拂裙颔首坐下。
抬眼瞥去,江甫尘的脸上愁云分明可见,若有所思地低着头看地砖,并不与我交谈,对于我的到来更无半分惊喜。
从我进门开始,父亲和大娘子便一直目光追随,我左右看看,很不好意思地用帕子在脸上轻轻擦拭,许是脸上沾染了什么脏物,这才引得旁人注意。
「如今,家中女儿只有鸢儿一人,无姊妹说话,确实清冷。」父亲将目光从我的身上移开,扭头看着端坐喝茶的老太太。
老太太只顾低头品茶,不予理睬。
一直以来,我都猜不透这位祖母的想法,她不喜欢我自是当然,可也不见得她喜欢江家的任何一位晚辈。
冷,永远是冷着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入府这么久,几乎没见过她对谁笑过。
父亲愣了一会儿,又继续搪塞:「京中像鸢儿这般大的姑娘,是应该早已许配人家的。」
老太太依旧不说话,倒是旁边坐着的大娘子忍不了了,几次想要张口却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主君不要忘了,鹃儿……鹃儿还住在乡下清水庄,按照规矩,她理应在鸢丫头前面便早早定下亲事。」大娘子终于没能憋得住,吞吞吐吐将心中腹稿脱口而出。
「大娘子这是要把二姑娘接回来么?也罢,反正她害死的不是旁人,而是同出一胞的亲姊妹。如今,大娘子心里的坎儿过去了,想要把人接回来,我们也不敢说什么。」
「话是这么说,可担着这样不光彩的过往,二姐姐恐怕也再难许配好人家了呀。」
「别说是她婚事艰难,这江家的哪个姑娘别人再敢要?」
冯娘子和江玉鹏你一言我一语,大娘子面儿挂不住,已经半起身准备呵斥反驳,却被老太太一个凶狠的眼神敕令坐下。
大娘子闭口不谈江晴鹃了,用发白的牙齿紧紧咬住颤抖的嘴唇,咬牙切齿的不甘心却是显于脸色。
老太太左右瞧了瞧,长叹一口气:「鸢儿的生母过世得早,不如从今往后过继在大娘子膝下,说起来也算江家长女,面上能过得去。」
我心上咯噔一震,像半块木头似的愣愣地戳在那里。
入府大半年,我一直是像空气般的存在,即便是府中的下贱女使,私下也常常议论,称我是打着小姐幌子的休闲丫头。
如今,当着大家伙的面,老太太竟公然宣布将我过继给大娘子,那我以后岂不算是半个「嫡女」了?这样的心思,不仅令我哑然失色,就连一旁的凤兰丫头也是瞪大眼睛张大嘴巴。
放眼瞧去,除了几个女使面露惊讶,其他的长辈皆是镇静自若,就连坐在一旁的江甫尘也是面不改色。我料想老太太的主意并不是空穴来风,许是他们早已商议好,只等我应允。
大娘子的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意,温和地与我面对面:「母亲的话有理,如今我膝下无子,鸢丫头又是极为温顺谦卑的,我们母女二人定能相处融洽。」
「既然如此,那这件事便这么办了。」
就连父亲也没有半分询问我想法的意思,着人奉了一碗热茶端到我面前,眼神示意我起身向大娘子奉上母亲茶。不知为何,平日我对江家人都极为恭敬,偏偏今日,浑身混沌,迟迟懒得应付。
「姑娘……」凤兰丫头用手扯了扯我的衣服,眼瞅着一屋子人都在等我的阿谀奉承。几番纠结下,只好故作柔情接过女使手中的茶,缓缓跪地,双手奉上。
回身时,我下意识瞧了一眼江甫尘,许是他方才便一直在看我,目光正不偏不倚落在我的眼里。
我有些赌气,将眼神赶紧移开,坐在椅子上,有意将身子侧向另一边。心里有几分埋怨他的知情不报,或是冷眼旁观。
回来的路上,凤兰丫头一直笑盈盈,系在发髻根部的丝带也随着她的欢蹦乱跳而飞扬。
「你怎的这样高兴?遇到什么好事了?」我忍不住问道,脸上却仍旧不高兴,凤兰的察言观色水平比不上其他女使,还以为我是喜形不于色。
「我是为姑娘高兴呀,以后你就是江家唯一的嫡女了!不论是许配婚事的门第、嫁妆,还是日后吃穿用度上的银子花费,总归要比以往好上百倍!」
「原来你是因为这件事高兴啊……」
「姑娘不高兴吗?如今二姑娘不在府中,过继一事又是老太太的主意,大娘子必是不敢怠慢。」
是啊,如此一来,过继倒成了我高攀,从今往后,府中女使想必都不敢再造次。这对于一个艺妓所出的庶女,该是至高无上的福分。
「不知应不应该高兴,这样庞大的事情,事先竟无一人与我通气,就连奉茶也是事先准备好的,他们便是料定我不敢不从。」我小声埋怨,凤兰丫头跟在身后,此时正饶有兴致地看桥下面的游鱼。
一抬头,江甫尘正好站在桥的尽头,脸色阴郁,沉着声音:「既是不如意,便该说出来。如今木已成舟,再来心生怨怼已是无济于事。」
此话一出,更是叫我原本就阴翳的心情雪上加霜。敢情他一早堵在这里,原是来看我笑话的。
「五弟弟何必来看戏,我原本就是下贱低微的庶女,便是你身边的小厮也可与我平起平坐。如今,既是祖母点头开口,我还能推诿不成?」
入府大半年,这还是我第一次正面和江甫尘起争执,本不想当着下人的面起争执,传出去自是不好听。可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样刻薄的话不应该出自他的口。
「谁敢跟你平起平坐?谁又说你下贱低微?这些原就是你多疑!偏是这样处处忍让,再三后退,才让你日后的路举步维艰!」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你能比我好到哪里去!」
说完,我拽着凤兰丫头,快步流星绕过江甫尘,径直向自己的小院奔去。
我原以为江甫尘算得上是这江府中的半个知心人,纵使凤兰不懂我便也罢了,他却也看不透我是被逼无奈。
若在众人面前贸然拂了老太太和大娘子的脸面,别说缩减吃穿用度,就算让我即刻搬离夕颜斋,移步去柴房思过,也不是不可能。
这世上多的是勇敢之人为自己伸张正义,却也有人不得不像蝼蚁一般委曲求全。旁人自有旁人的潇洒,于我而言,安稳度日已实属不易。
2
这几日,我不大爱出门,除了逃避热闹,更怕遇见江甫尘。
那日的争吵,后来想想确实唐突。同是天涯沦落人,又何必为了一争高下而往人家心上戳刀子,何况他那样的顾虑兴许是出于对我的牵挂。
这样想着,便更加觉得惭愧,也愈发不敢与他碰面。
「姑娘,大娘子身边的女使丹慧又来了,说是大娘子请姑娘小聚喝茶,丹慧卖关子说是有天大的好事。至于是什么好事,任我怎么盘问,那丫头就是不开口。」
「你以为她为何能获得大娘子欢心?」
凤兰不再说话,若一句两句便能让丹慧吐了真言,那日后怕是再也不会在江府见到她的脸了。大娘子身边的丫头精明聪颖是情理之中,自然不会像凤兰心无城府。
我抬起头瞧了一眼满脸苦笑的凤兰,只好无奈摇头。
「烦请你回去回个话,我们姑娘梳妆完毕随后就到。」
凤兰站在门口,端着嗓子和丹慧说话。并不听见丹慧回音,兴许只是点头后便退去了。
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携着凤兰来到了大娘子的来仪轩。
许是早已等候多时,大娘子显然已经不耐烦,隔着半个院廊,都能听到她大声呵斥丹慧的声音。见我一步一恭踏进了门庭,这才喜笑颜开,忙迎了上来扶我坐下。
我受宠若惊地把手放在了她的手心,跟着她的步子坐在牡丹窄榻上。低眉顺眼承着大娘子的寒暄,却始终不敢主动挑起话题慰问。
「许是你还不适应与我亲近,不过无碍,日后多来往,或是索性宿在我这来仪轩中,也无不可。」这边说着,不等我开口,大娘子便忙差身旁站着的魏嬷嬷前去打点偏房。
魏嬷嬷张开手,似是而非地作揖点头,脚下却并未迈开半步,索性只是主仆二人做给我看的一场戏。
「谢过大娘……谢过母亲,实在不便叨扰,好在江家的园子还不大,夕颜斋离来仪轩横竖不过几步远,我往后一定多来拜见。」
我忙改了称呼,温文尔雅地回了话。
大娘子点头称道,魏嬷嬷像是一早便被安排好,拉着凤兰出去等候,只留下我和大娘子坐在榻上。
「你虽从小养在外面,但如今也算是我的女儿,婚配之事我自然也要操心的。你来京中时日不长,许是不认得几个官家公子,我和主君替你说了一门尚好的亲事,今日差你来啊,为的也正是这桩事。」
大娘子直抒胸臆,言语表态中却又分明带着几分趾高气扬的得意,好似在警告我婚配人家极好,于我绰绰有余。竟无半分母亲送女儿出嫁的喜悦或不舍,更无要与我商议的样子,一如前几日突然过继的决绝。
我在他们眼里或许只是养在江家的累赘,早晚是要被当作一盆水泼出去的,如今形势,便已经是板上钉钉,我应允与否,竟无一人关心。
也好,在哪里都是苟延残喘,既已无容身之地,何苦摇尾乞怜。
至于究竟是婚配怎样的人家,又有什么要紧,横竖不会是我的心上人,素未蒙面,姻亲随缘。
「好……一切只凭母亲做主。」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大娘子显得格外兴奋,撒开原本紧握着我的手,拿着一方金丝团瑛帕在空着上下舞动,喋喋不休地向我细数那家公子如何貌美俊朗,其父亲又是如何权倾朝野。
听她这么说,想必还是一户不错的人家。
从来仪轩出来,我顿觉浑身无力。凤兰扶着我踱着步子往夕颜斋走,没等过了桥,我的眼泪便忍不住簌簌落下。
「姑娘,大娘子都说什么啦,瞧您出来时就不对劲。」凤兰左右看看,若是让好事的下人传闲话,刚从大娘子屋里出来便一副晦气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来仪轩受了多大委屈。
凤兰忙拉拉我的衣袖,怕我这样哭哭啼啼恐惹是非,示意我先回屋子再说。
我憋着哭声,一路低头进了夕颜斋。凤兰丫头四下瞧了瞧,关上两扇大门,索性也将左右两扇阑槛钩窗紧闭。如此,才敢俯身替我擦泪问话。
「她们……她们替我许了人家……」没能继续往后说,我的眼泪又不听使唤地往下吧嗒吧嗒落,一方绛粉紫帕子被泪水浸得通红。
凤兰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姑娘是被大娘子训斥了呢,既是婚配,乃是好事啊!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如今,姑娘确实已到了年纪,总不能一辈子呆在府里做老姑娘吧。」
我睁着两只红彤湿润的眼睛,狠狠瞪了凤兰一眼,顺便将她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一把拂开。
「你知道什么!嫁的是猪是狗还不知道呢!」
「姑娘这是什么话,江家虽然算不上侯爵贵胄,但老爷好歹也是工部侍郎。更何况,你如今已经算是嫡女,身份显贵,何愁不能嫁得如意郎君。」
凤兰的小嘴一张一翕,却仍旧解不了我心头的困顿。
不管是怎么样的高门显第,人品学识总要在我之上。至于是王二麻子的长相,还是江玉鹏那般的放荡,这些也都还是二话。
「你过来,过来!」
我招了招手,让凤兰丫头把耳朵贴近了,眼下只有让她帮忙,才不会惹人耳目。
「行!姑娘放心吧,凤兰我肯定给您问个明明白白!」
凤兰丫头两手一拍极言「有理」,当下心领神会地朝我挤眉弄眼,逗得我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继续哭。
大娘子身边的人口风紧,不管凤兰怎么旁敲侧击也拒不透露半个字。
我左右瞧着凤兰丫头也着实是傻,人人都知道她是我屋子里的女使,如此明目张胆去询问来仪轩的人,岂不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到了第三日,凤兰总算辗转打探了一些可靠消息,一路拎着裙子狂奔至门口。
「不着急,你喝口茶,慢点说。」
凤兰像是渴极了的牛,两大碗凉茶下肚才总算解了乏,气息也总算平缓下来,这才有力气皱眉将消息对我一一而言。
「青岚那丫头听见了冯娘子说话,也是个嘴上不把门的主儿,那番话传到五哥儿身边的小厮耳朵里。」凤兰傻笑着卖关子,又马上转喜为危。
「姑娘的这门婚事是老太太亲自点头允诺的。对方是沅州侯爵府的嫡子唐知谦。据说温润如玉,才情了得,若……若不是身体不好,想必也是科考中的佼佼者。」
我马上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问道:「你确定是侯爵府唐家的嫡子?」
「应该没错,就连老太太身边的李嬷嬷也这么说。这唐家可是京中……」
「那唐……唐知谦,他的身体怎么一个不好法?是残了还是瘸了?」
我打断凤兰丫头长他人志气说辞,直接盘问那面儿都没见过的唐家嫡子究竟是何许人。既是勋贵人家的赫赫身份,怎么会张罗着娶我一个庶女。
「这倒是不清楚,据说是个药罐子,身高七尺却总要人扶着才能走道儿。便是那唐老爷的继室,也大言不惭这个儿子命不久矣……」
说到这里,凤兰丫头便再也高兴不起来,将衣袖在手心里揪了又揪,顿了片刻,才重新试探性询问:「姑娘要不明儿回了大娘子罢?那唐家虽说门第显贵,家境殷实,可……姑娘若嫁过去,用不了多九便要守寡的。
「连你都知道那唐公子身体羸弱,老太太、大娘子和……和父亲又岂会不知?说得好听便是高嫁享福,说的直白点,不过是抬我过去给那唐知谦冲喜!」
顿时,我觉得有一团火在胸腔中旺盛燃起,愈演愈烈,最后干脆将这团火气蔓延到了全身,直叫人发抖冒汗。
「姑娘,不如趁着唐家还没正式提亲,今儿便赶紧推诿了。女子的婚姻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那唐公子未必活得到年下呢。」
不等我回话,凤兰丫头在屋子里踌躇思忖,一句接着一句为我考量。
「姑娘嫁过去虽是正室,可我听闻他房中光是陪房丫头就有三四个,日后若都封了妾室,光是处理关系都让人头疼。那当家主母慕氏也不是什么善茬,姐姐病逝才半年,就上赶着嫁给了姐夫……这一家子的浑水,我瞧着姑娘还是绕道才好。」
「你可知,大娘子等人为何突然要给我许配人家?」
「不……不知道,难不成是嫌弃姑娘在府中住久了?可姑娘平日里并不铺张浪费,就连这夕颜斋也是废弃屋子翻新的,哪里使得上多少银两养着。」
「我的傻丫头,我原也是跟你想的一样,可如今,事情蹊跷,并不见得就是这样。」我恍然大悟,忽想起凤兰刚刚的话语中提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凤兰,你再悄悄地从天润堂中打探,兴许他知道更多真相。」
我陡然回忆起那日桥上的争吵,江甫尘怒言我不该事事退让,这非但不会让自己明哲保身,甚至会将自己推入更黑暗的深渊。
难不成他一早就知道有今朝这样的事?
3
「你当日那般言之凿凿,如今怎的又求到我屋里了?」
一身玄色衣裳配以滚边刺绣,推门而入,凌光而立。两只手背在身后,姿容清冷,得意洋洋。
江甫尘不顾我的邀请,神态自若,径直坐下斟茶,仿佛进来的不是夕颜斋,而是自己的天润堂。
「你倒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我小声嘀咕,许是蚊子声叫他听了去,头一歪,当着我的面故意一饮而尽。
「你可知那唐家是怎样的水深火热?你以为那老婆子为何突然将你过继给大娘子,不过是让你担上一个嫡女的虚名,重头戏便是同唐家联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