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校长回了趟老家，带回了不少故人新事。其中最令我动容的是秋生哥即将离世的消息。
秋生哥是我童年时的英雄，在我们当地只有两条十字街的小镇上，他身形高大挺拔，披着一件质地良好的米色风衣，叼着阿诗玛香烟，跟着三五个小弟，威风凛凛地在街面上招摇过市。
在港版录像还没有普及到十八线小镇的年代，秋生哥就是男性少年儿童心目中的偶像。
彼时的小镇上，横行着一群群半大的该溜子，他们拉帮结伙，敲诈勒索，拦路抢劫，偷鸡摸狗，半夜撬锁。大人们见面就骂，小孩子远远看到就躲。
秋生哥和他们不同，他只打架，不偷不抢。为啥？他家里条件好啊。他爸是公社书记，他妈开了个饭馆，生意好得不得了。
所谓的饭馆，就是把自家堂屋收拾出来，一餐最多做两桌，三桌就要摆到露天去。但这在当时，是妥妥的高收入高现金流生意，一桌饭菜坐8个人，能赚10块8块钱。
搁现在，这就叫利用职务之便。当时，大家都这么干，很正常。中学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乃至资格老一点的老师，个个的老婆都在家里开小食堂。我表哥读初中住在我家，中午回来吃饭，还被班主任批评没照顾他家小食堂生意。
秋生哥是公社书记的独生子，他妈又有钱，姐姐们也宠他，养成了天王老子都不怕的性格。小学初中就爱打架，初中毕业不读了，也找不到工作，就在街上游荡，难免碰到「仇人」。吃过几次亏之后，也学会了结拜兄弟，实力强了之后还真没什么人敢惹他，成了小镇上的一方号人物。
我们这些没有组织的小孩，都得努力找个靠山，不然就会有挨不完的打。我的靠山就是秋生哥。
我和他倒不是亲戚，只是老校长和他父亲，以前一起在公社老书记手下干过，都很得老书记器重。后来老书记调到另一个区当书记，老校长离开公社广播站去小学当校长，而秋生哥的父亲留在公社，过几年当上了书记。这么算起来，我和秋生哥算是世交的关系。
我上初中时个头矮，大概只有1.2米，总坐一二排。有段时间同座是位姓武的矮个子同学，两个人本来关系很好，后来为个啥事争吵起来，成了死敌，相约到校外的小树林单挑，结果姓武的吃了亏。他抹了抹带血的嘴角，反悔说要告诉他哥哥。
武同学的哥哥是他们村的大哥，我们讲好了不搬救兵才决斗的。他说要告诉哥哥，我立即就萎了，吓得好多天上课都听不了讲。放学路上特意绕田界子回家，老远看到他哥哥或者那一帮人中的某个就赶紧躲起来。
有一天慌慌张张正在躲的时候，被秋生哥看见了，问我怎么回事。然后跟我说放心，他去找对方求情，放我一马。
后来，果然武家哥哥就没找我歪。再后来，我和武同学也和好了，却再也不敢和他动手了，经常吃他的亏。
到了读初二的时候，严打开始了，我们区开了3次公判大会，大红勾勾的布告贴得到处都是，每次都枪毙5个8个的。武家哥哥赶上了第二批，追到现场去看行刑的人说，第一枪打了他还在地上拼命扭，又补了一枪。他爸妈要交两颗子弹的钱1块2毛。
秋生哥则是在第二年被抓。因为头一年抓走枪毙了几个狠人，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秋生哥成了大哥，跟着的小弟就有一二十人。人多力量大，干了不少大买卖，比如公路上放钉子扎轮胎偷车厢里的西瓜，发展到诬陷卡车司机轧死鸡要赔偿，到后来趁司机撒尿搬走十几袋化肥，现在看来叫车匪路霸。
第二年接着严打，他爸大义灭亲，主动向公安机关举报了秋生哥，立即就抓走了。最后也上了公判大会，好在没进红勾勾布告，判了整整10年。
一轮又一轮的严打，也打掉了我的英雄梦，只好去读书做作业，一不小心就到处当第一名，懵懵懂懂上了大学。
很多年后我有次过年回老家，竟然意外地碰到了秋生哥，他当时刚刚刑满释放没多久，父亲早就从公社书记的位置上下来了，母亲的饭店生意寥寥开不下去，砸锅卖铁给他说了个媳妇，好歹算成了家。
他拉着我不停地问深圳打工的情况，临了说过完年就马上出发。那一刻，他已经与老实巴交的中年农民相差无几。我心底涌起了巨大的悲哀，甚至有点恨他的出现，带走了我的少年偶像。
再后来，零零星星从老校长的讲述中，知道他去了东莞，工厂干了不久就干不下去了，后来里应外合盗卖厂里的废铜，二进宫判了5年。老婆带着孩子走了。他父亲郁郁寡欢中肝癌走了，他被监狱的干警陪着回来给他父亲的牌位嗑了3个头。
再后来，就没了他的消息。直到这次。
秋生哥在东莞坐完第二次牢，就老老实实在当地呆了下来，先是在工厂，后来工厂撤了，他就在商场当保安。中途也有个贵州女人一起过了一些年，替人家养孩子，自己没生。前几年贵州女人孩子大了，把她接走了，秋生哥就孑然一身。
去年肝疼，去医院检查，和他爸一样是肝癌。他也不治了，把这些年的存款（大约有30万吧，大家猜的）取了回老家，小镇上还有他的妈妈和几个姐姐。
他的前妻改嫁了，儿子在武汉读了个一本，前年刚毕业，工资只有几千块，顾不上他，回来看过他一次，也没再来过了。据说他的存款大部分都给了儿子。
当年风流倜傥、威风凛凛的小镇大哥，现在已经瘦骨嶙峋，头发花白，在80多岁的老母亲照料下，静静地迎接人生的终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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