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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二姐姐又来迟了呢,身子这么不利索……」
这一语完,堂中人神色各异,皆似有似无地望向打帘进门来的少女。
一袭淡青色裙衫,身形瘦削,因外头的雨势,连耳边发丝都带了点潮气。
自屋檐垂落而下的雨珠帘作景,可以看见少女单薄的肩头,挑门帘时手指又白又细。
她的面色亦是白,垂落的卷翘眼睫微微颤动,抿着唇。
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可她动作自然,又不像真因迟到难为情的样子。
没回嘴,她只很快上前向老太太行了一礼。
「这几日染了风寒,怕给祖母过了病气,今早喝了药才过来,请祖母原谅。」
坐在上首的老太太亦未出声,冷淡扫她一眼,便摆摆手示意她坐到边上去。
许府晨间请安是一定有的,三房住在一起,各房都有姑娘家,堂上林林总总坐了几位伯母和堂姐妹。
许双双行过礼,带锦书捡最末的空位坐了,开始和往常一样当安静摆件。
不过今日请安确是有些不同。
「祖母,这样好东西您一定喜欢。」
说这话的人正是先前嘲讽许双双的三房大姑娘许知意。
许知意一向待许老太太殷勤,眼下正命人抬了件盖绸布的物什挪到堂中,面带标志性的甜美笑容冲老太太俏皮眨眼睛:「兰先生的盆景,祖母可喜欢?」
「兰先生?那位皇都这几年极为出名的造景先生?」
许老太太喜不喜欢盆景这件事说不好,但她一贯喜欢名家,
孟国国都的显贵们追捧的尤甚。
毕竟自诩为这青云城数一数二的大家族老祖宗,她是很在意面子的。
绸布被摘下,里头是一件卧干松树盆景,
松枝写意延伸,姿态宁和,
但最妙的是,不过片刻,松枝上头居然飘起了细细小雪。
不一会,土间莹白,松枝堆雪,
许知意面上带笑地扬手一扇,风过,雪花簌簌而落,又是另一番意趣。
四下免不了一阵小声惊叹。
是了,兰先生的盆景之所以出名,除了盆景本身出色,也因总有这般奇异的小手段,
使得盆景不再局限于静态死物,反能融绘场景般鲜活生动。
有传闻,兰先生应是懂术法的修行者。
这下,许知意应算是得了「头筹」。
后头大家再献什么东西,自然都比不过这皇都红人兰先生的盆景。
许双双耳听得其他两房一一念叨着祝寿的话,眸光轻轻落在那惊艳亮相过后,便重新被搁置一边的盆景上。
许知意用的的确是紫砂盆。
但几架并不是她在信中叮嘱过的简线条紫檀几架,反而被另换了一件雕刻富丽的红木几。
这红木几是会有些喧宾夺主,多少可惜。
「小姐……,小姐!」
肩头被锦书暗暗戳了戳,许双双回神,就见众人又或有或无地望过来。
这才意识到是轮到自己了。
她忙起身,站到已经抬至堂中的寿礼旁边。
「哥哥久驻北境,不能在祖母寿辰赶回来,便命我一并献上寿礼。」
许双双照模样说了点吉祥话,送的玉器刺绣也属寻常珍贵物,并不出挑。
「战事要紧,你哥哥是我们许家现下最厉害的孙辈,但你也得顾念着你哥哥,做个守礼的姑娘家。」
老太太的回话明里暗里是在敲打她的意思,但许双双只管乖乖应下了,余下时间再度放空,继续做自己的安静摆件。
一直到回了自己院子,她才算松口气彻底卸下包袱。
「小姐,你不知道,奴婢今早都快憋死了!」锦书一进屋就笑得咧了嘴,一边给她倒茶一边兴高采烈地开口:
「奴婢看那个许知意洋洋得意的样子就想笑,她都不知道自己费老劲花了那么大一笔银子,其实全都进了咱们口袋呢!」
许双双闻言同样弯了唇,不过还是冲她做了个噤声的小动作,只轻轻道:「哪怕咱们院有保护,你也不能这么大意。」
锦书很快听话住嘴,只是眼里还有喜色,又小心凑近她身边问:「那小姐今日还要上山吗?早上可是耽误了不少时辰。」
「要的,」许双双点点头:「有一小株枯死的红花檵木,我有点想法要去试试。」
她把原本准备好的东西一一收进乾坤袋,临走前又叮嘱锦书,
「还是老规矩,我把小甲小乙带上,小丙留在你这,若有紧急情况,就用它联系我,我会尽快赶回来。」
不过今晨刚刚是祝寿请安,她又一贯深居简出,想来应能清净好些时日,不会有人特意来找她。
只叮嘱完,一个巴掌大的小巧米色傀儡纸人已经从锦书的袖口探出圆脑袋来,跟着锦书一块冲她猛点头。
这画面有些可爱。
许双双忍不住拍了拍锦书的肩,又同样伸手指捏了捏小丙。
「辛苦你们了。」
锦书脸像是有些脸红得挠挠头,只嘟囔着什么为小姐做事一点都不辛苦之类的话,
便眼巴巴送她出了小院的隐蔽后门,又目送她上了山。
……
许府几乎就建在雨山山脚下。
而她又恰好住在最偏僻的院子,加上有术法掩护,才能这样没太多顾忌地偷偷出门。
山雨方霁,浓浓淡淡的雨雾裹着草木清香扑面而来。
眼前皆似一汪又一汪深深浅浅的雾中浓绿。
不过一会,她肩上就落了潮气,指尖都湿润。
这便是雨山名字的由来了,这里空气湿度极高,又常有雨水,虽乏人烟,可也得益于这种环境,植被极为丰盛茂密,且种类繁多,简直是动植物宝库。
能真的实践自己从前最感兴趣的事情,许双双很高兴。
她是两年多前穿越过来的。
上一世的她天生体弱,被接回本家后也不过是家族里的透明人,甚至最后成为学校绑架案中被家人放弃的靶子。
好在那些不痛快的时光已经悉数成为过去了。
两年前发现自己真的穿越到一个如今这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却还算健康的身体里时,许双双无法形容自己的惊喜。
甚至直到今天,她都还清晰记得自己刚穿越时的那一日,她在一间林中小屋醒来时的情景。
而现在,那间林中小屋已经变成了她的秘密基地。
或者说,「兰先生」的秘密基地。
***
「老夫人,这许双双真当得起用?」
另一头,人已散干净的堂内,唯上首的许老太太端着茶杯出神,旁边候着的老妇是从她娘家便一直带着的陪嫁丫鬟莲如。
听了莲如的话,许老太太并未很快回应,只是沉着脸继续喝了一口茶。
「您也不是没瞧见她今早那个样子,二房没个能掌家的大人,她哥哥又常年在外,这野丫头仗着她哥哥,镇日就在那独门院也没人管着,便养成了个目中无人的病秧子……」
说到这,莲如眉心皱得更厉害些,做出一副稍显夸张的担忧神情,又压着嗓子道:
「那许双双之前一直是个痴傻的,便是这几年稍稍清醒些,照旧是个闷罐子,还时不时还神神叨叨魔怔似的,若真嫁去了君家,能帮到咱们许氏么?奴瞧着她倒是和她那个疯癫娘——」
「住嘴!」
如此棒喝,莲如自觉说错话,飞快住口,只这次脸上皱出的愁褶子真心许多。
她偷觑了一眼老夫人的神色,会过意忙上手扇着自己嘴巴苦道:「瞧奴这张嘴,这么多年还是不长记性!」
好在许老太太并未抓着她发作,半晌才道:
「当不当得起又如何,那君家小子指名道姓点到她头上,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可那许霁远也不是吃素的啊,若是未经他的准给这丫头定了亲,他能消停么?再说咱们许家姑娘这么多,奴是觉着……」
「莲如,省点口舌,我不管哪房的谁听闻风声,给了你好处,你也在我这收收心思。」
随着话音落,那茶杯往几子上甩落般地一搁,
脆脆一声响。
莲如微惊,背上瞬时出了汗。
「当年陪嫁四个丫鬟,就你留到如今,也不想想是为什么,别因为那点蝇头小利把我们的主仆缘分散干净了。」
「哎哟,奴的老夫人,奴的好太太好小姐,念在奴婢陪您几十年的份上,您就原谅奴婢这一次吧!」
许老太太只差把不耐烦写在脸上,摆了摆手道:「找相熟的裁缝来,再带两个人,过一个时辰到许双双院子去一趟。」
「——你个老笨嘴至少说对了一件事,这毛丫头是该好好拾掇拾掇了。」
***
许双双原本是打算直接去自己的小屋的,然而半路上,她忽然瞧见不远处的沟谷下头有看起来相当合眼缘的一截真柏树桩。
主干弧度天然优美,剩下的小枝小叶也堪雕琢。
如果用上灵药术法加快培育进度,约摸两三个月就能栽成较为理想的状态。
有幸「兰先生」的名气大涨,最近订单变多。
她确实也急于为了日后的旅行计划多攒些银钱,自然不能放过眼前的好苗子。
然而刚松了下降的绳子朝着那处没走两步,她忽然察觉到袖中的小甲小乙有些异动。
上方不远处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再想避开已是来不及。
她一惊,忙矮下身子,飞快缩进了旁边的灌木丛里掏了张隐藏气息的符纸用上。
是猎户吗?
许双双两年间进山频繁,但也许是一位这里「鬼山」的名声太响,极少会碰见其他人。
「大哥,要不咱还是回去吧。」
「混账东西,你怎的又想着半途而废!」
「可咱们在这雨山弯弯绕绕三日多,还是没寻着妖龙的踪迹啊……再说,那雨山妖龙是千年邪秽,又吃人又掏魂的,咱们若真是惊扰了它……」
妖龙?许双双微微睁大眼睛,有些惊讶听见这样的词。
这个世界是存在修行者的,比如她自己,从穿越过来的小屋里直接继承了这个来由不明的宝贝乾坤袋,慢慢半路出家习得了一些雕虫小技,也不过是平日里可以琢磨着给盆景添色。
真正的修行者大多距离寻常人家的生活遥远些。
她至今也就听说过青云城另外一户大姓君家似乎有修行子弟,
以及青云城有个孟国最出名的修行门派,苍云门。
至于什么从前在故事里才有的妖怪啊神仙啊鬼魂啊,更是一样都没见着过。
所以……
雨山有妖龙?
这两个人是……修行者?
若真是修行者,那她这三脚猫的功夫更得小心不要被发现了。
许双双屏息,继续被迫偷听二人的对话。
「我不会弄错,最近正是那妖龙的鳞返虚弱期,师父的测算年鉴上写着呢你怕什么!咱们就要现在把妖龙抓回去,好灭灭那个姓君的威风。」
「……不过是个新来的俗家弟子,乳臭未干,凭什么样样占先讨得师父欢心?!」
「可大哥……君明夜确实厉…——」
「住嘴,再说蠢话赏你一巴掌。」
「——快点,继续凿,雨山地脉就是绿晶矿,循着晶矿肯定能找到点什么。」
这话完,传来了什么锐物开凿的声音,一下一下,异样清晰。
绿晶矿?
这个许双双是知道的,因为十几年的一场疫病,谣传雨山绿晶石是病因,不过这绿晶石本就少见,也没什么人会特意来开采。
只此刻,听着外头那异常清晰的开凿声响,她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心悸。
仿佛那锐物一声声的敲击,像是敲在她耳边,带起了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诶——?!怎么又下雨了?」
不只是被这一声惊呼吓得,藏在灌木丛中的许双双同时被从沟谷上方砸落下来的雨滴凉得一哆嗦。
她回神抬眸,才发现山中天色不知何时突地昏暗下来。
明明应还是……上午啊……
直至此刻,许双双终于有了些不妙预感。
下一秒,沟谷之上,雨水哗啦啦倾盆而下。
虽藏在沟谷灌木丛里,但不过片刻,她周身也有些湿漉漉。
雨势加大,天色并未好转,几近浓墨夜中。
而在沟谷上头,瓢泼雨声里,那两人也开始大呼小叫起来,一边嚷着妖龙来了,一边双双告饶,总而言之是乱七八糟的动静。
只半晌过后,他们的叫嚷在雨声中渐渐模糊,忽地戛然而止。
随之一同绷断骤停的,
是许双双的心跳。
难不成真的是……
妖龙吗?
那两个人是跑了?还是……
她干咽了咽嗓子,护着袖中的小甲小乙,
一面在心底默默祈求山神保佑,
一面小心翼翼从乾坤袋里摸出一张发光符咒。
忽然,雨声之间,似有异响。
像是什么于暗处上浮的黏哒哒潮涌,夹杂着山中泥土的腥气,时不时发出古怪的轻微「噗噗」破空声。
被激起新一浪鸡皮疙瘩,许双双不可自抑地闭紧双目。
其实,她胆子有点小。
只绷紧身子,许双双深吸两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些,颤着手随时准备用自己的三脚猫功夫拼死一搏。
可就在她马上要起身面对一切时,那些诡异声音又忽然消失渐远。
耳边重新安静下来,又只剩下重复单调的雨声。
嗯?
呆了半晌,有些迟疑地慢慢睁眼,她握着发光符咒,轻轻拨开眼前的灌木,想借着浅光尽量照一照四周。
然而不亮不知道,这一亮……
在符咒的微弱光晕里
她满头雨水,一身邋遢,对上了双十分翠绿的……豆豆眼。
第2章
许双双差点没吓得叫出声。
不过很快,已经在山中采集好几年的她强自咬紧牙关冷静了下来。
只是一条漂亮小白蛇。
四面都是黑,幽暗沟谷之中,独眼前一团柔和光亮里,小白蛇正蜷着身子搭在她眼前那块湿润青石上,一双翠玉珠子一样的眼睛呆呆望着她。
它的前额似乎还有一小块淡青色的花纹,在莹润生光的细腻白鳞上蜿蜒。
目测长度不过半米左右,体型小,白鳞碧眼,长得这么鲜艳漂亮,还带了点点花纹。
是她没见过的品种,
或许是条毒蛇。
但不知是不是被眼前的景象转移了一些注意力,许双双此刻暂时遗忘了自己对于另一些未知事物的恐惧。
对她来说,面对一条疑似有毒的小蛇,实在是比面对什么「吃人掏魂的妖龙」要好得多。
她揉揉脸,继续观察,发现眼前的小白蛇看起来状况不怎么好。
自己方才这样一番动静,它却都没什么反应。
那双翠玉珠子似的豆豆眼一直呆望她,约摸三个指头大小的小巧蛇头动都没动一下。
尽管蛇是不会闭眼的,可许双双莫名就是能瞧出……它似乎又累又伤,奄奄一息。
难道……它也是慑于方才那缘由不明的恐怖意外,才会如此?
胸中腾起了点同病相怜的顾惜,抿抿唇,许双双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张符咒。
现在,沟谷里的温度可算得上陡降。
不知道这条小白蛇算不算是在「冬眠」,才会这般没精神。
这张符咒尽管只是她这个半路出家水货道士的便宜手笔,但能小范围恒温一段时间,也有灵韵滋养保护,多少应该有些帮助。
缩在灌木丛中没有轻易挪动,许双双只谨慎地试探着抻手,攥着符咒慢慢往小白蛇那处送。
毕竟,还不能排除这还是一条有毒的小蛇。
万一它误会她的好意想咬她,可就不妙了。
只她的手近到小白蛇眼前时,对方终于有了点动静。
蛇头稍稍动了动,朝着她的方向微微扬起。
她顿住,有些僵硬,默默注视着那双翠色豆豆眼。
——是无声的对峙。
半晌
那颗小脑袋很快便像是受不住般又跌下去,继续呆乎乎蔫哒哒的萎靡。
许双双跟着松了口气。
她莫名觉得自己这是获得了某种认可。
于是她同样继续起手上的动作,把符咒贴在了靠近小白蛇的青石上。
雨声依旧泠泠,但天色不再似浓墨,稍稍明亮些许。
近处这块青石上,符咒的暖晕缓缓升起,小白蛇动了动身子,换了个姿势蜷着,将小蛇脑袋冲着她,一对湿润的翠玉珠子眼睛巴巴望她。
它的眼睛像是在说话。
许双双心念微动,鬼使神差地小心翼翼抬手,想要碰碰它。
小白蛇没有拒绝。
而等终于屏息碰上,她才惊觉这手感出乎意料的好。
微微凉,很干燥,莹白鳞甲并不似她想象的粗糙,反而触感光滑,像细密织起来的整齐贝母片。
它似乎并不反感她的碰触,没有表现出什么攻击性的征象,甚至还拿小小的蛇脑袋蹭了蹭她的指腹。
她莫名从这动作里觉察出几分乖巧听话,
仿佛读懂了对方那种隐隐有些依赖黏人的潜台词。
简直就像是……
听话的小狗狗一样。
就在她愣神的片刻,小白蛇已经轻巧地循着她的指尖向上缠,绕到了她的手腕上。
蛇鳞轻轻刮过腕骨,又随着它的动作缓缓摩擦着她腕间的皮肤。
许双双有些微微僵硬。
她明明应是有一丝丝「这可是一条蛇」的微妙惧意,
却也正因如此,似乎又自心底涌上一股从未感受过的隐秘兴奋。
她还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此类……大概会被划归为「危险」的生物呢。
真是奇妙的感觉。
不过,能让她最大可能放下戒心的重要一点——
眼前的小白蛇实在是太乖太可爱了。
它绕到她的手腕上缠好,便仿佛化身一只安安静静的漂亮镯子,小巧的蛇脑袋正好贴着她手背上。
照旧还是那对湿润的翠玉珠子豆豆眼,一眨不眨地专注望她。
心跳有些莫名加速,许双双抿抿唇,和它对视片刻,转而摘下之前贴在青石上的符咒,直接化用到自己腕上。
犹豫片刻,她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冲动,只盯着小白蛇慢吞吞试探道:
「你愿意……跟着我一块去我的小屋吗?」
此处应已是半山腰再往上了,这般大的雨,先去小屋躲一躲或许会更好。
她还得检查变天后的庭园有没有出什么问题。
更何况,先回小屋,也能试着给小白蛇疗伤。
不过……
啊呀,真奇怪,她为什么要和一条小蛇说话?
明明它听不懂的,
更不会给她回应。
然而正当许双双正打算收回视线先起身之际,小白蛇忽地朝她吐了吐粉粉的信子。
她一愣,有些惊讶,忍不住真像是和它对话一般确认起来。
「你……答应了?」
可在她逐渐变得奇怪忐忑起来的眸光中,对方只晃了晃脑袋,又变成稍显呆乎乎的模样。
见状,许双双忍不住笑起来。
最后,她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小蛇脑袋,抬腕凑近,
像是在说悄悄话一般小声开口。
「那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
天色好像渐渐正常起来,变成了普普通通的阴沉。
虽依旧昏暗,但比方才好了不少。
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之前那番意外有些迷了方向,
许双双一时摸不太清回去小屋的路了。
好在她运气很好,
或者说,是小白蛇的运气很好。
每每她犹豫不决方向问题时,缠在她手腕上的小家伙总是会若有似无地给出「指示」。
也是因为有它的陪伴,让她这个胆小鬼能这么快恢复精神,尽量将对方才异象的害怕暂时抛至脑后。
直到远远看见茅屋顶,她忍不住露出笑容加快了步伐。
不过巴掌大的小院,收拾得整齐干净。
屋外虽则看上去只是一间简朴的山中陋屋,但内里的布置却别有洞天,不太像是这个世界的产物。
而打开屋后一扇窄门,便能瞧见一片山中至景。
屋后便是涧水流泉,四面开敞的小巧亭阁正立在涧水边这块突起的崖石之上。
顺着崖石走势环绕小屋而下,是一处掩在崖后的下沉庭园,错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的盆景成品或者半成品,真柏、白松、三角梅、六月雪……
另有一间玻璃房,里头同样装了不少奇珍异草,是她的栽培温室。
许双双扫了眼庭园的状态尚可,便没下去,只带着小白蛇走进小亭子,很快寻到亭角那块她刚得的凹槽青石。
这青石天然带了一处浅槽,若是使的好,拿来做山水盆景的底座应是别有意趣。
不过她现在拿它有旁的用处。
她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用术法微微温过,倒进浅槽内,而后在水中滴了好些修复灵药。
「来,在这歇歇吧。」
将手腕伸向槽边,小白蛇意会似的抬了抬蛇脑袋看她。
许双双鼓励性地朝着青石点点下巴。
「在这里头养伤应该会快些。」
话音落,小家伙已经很是听话地动了起来,不过……
像是不舍她的手腕,它的动作相当缓慢,简直让她读出了浓浓的留恋意味。
「等你伤好了,想缠多久我的手腕都可以。」
嗯?
等这话说完,许双双才忽地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似乎许下什么了不得的承诺。
但凡放在几个小时前,
她是绝想不到自己会向一条小白蛇许诺永久贡献自己的手腕的。
好在再如何不舍,小家伙还是乖乖滑了进去。
果不其然,一进入滴了修复灵药的浅水中,它的莹白鳞片便似融了层淡淡光泽般湿润闪烁,有极细弱的青金色灵韵自它周身清浅漾开,随着它的行迹化作一圈圈明媚波纹。
见到这样神奇又美丽的景象,许双双忍不住睁大眼睛仔细瞧。
这一瞬间,她脑海里已经闪过好多新的盆景灵感了。
如果能在山水盆景描绘这样梦幻的水色该多好啊。
不过她还是很快回神,想起自己此次上山的目的来。
「那你先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我还有些事得做。」
似乎已经习惯了同它讲话,许双双自然而然地开口叮嘱,轻轻摸了摸小蛇脑袋,在那双翠玉珠子的注视里起身,打算着手侍弄一下那株枯死的红花檵木。
但在此之前,她先一步转向另一头亭角的一处供龛,对着山花簇拥间的山神简像拜了拜。
这还是她刚刚穿越来时在游记里学得的法子。
传闻从前山脉是重要的灵气来源,每座山都有一颗山林之心,而每颗心都有一位山神守护。
山民可以向山神祈求任何与山有关的事情。
方才那场意外,或许也要感谢山神庇佑,让她遇见小白蛇,大大缓和了她的恐慌堂皇。
不过,她最开始遇见的那两个人……
算了,还是先不想那些了,
不定妖龙什么的根本不存在,本就是他们的无稽之谈。
烟树历历,雨声未歇。
亭檐雨帘低垂,亭下涧水哗啦作响,有不知名的白色山花被急雨打落,随水飘转。
然亭内,仿佛被雨幕隔出一方宁静温暖的小天地。
少女双手合十,面对供龛虔诚闭目祈愿。
而在她背后,青石浅水间,原本蜷着的纤细白蛇微微动了动,周身的灵韵似是随着少女的恩念一叠一叠,漾起更多青金涟漪。
***
「怎么忽然下起这么大的雨……小姐不会有事吧……」
已经收拾完房间,锦书探到屋后的窗子远远看。
雨声中,浓厚的团雾已经堆至山腰。
隐约可见林间也下了雾气,影影绰绰,一片暗绿青灰的空茫。
虽然雨山确实常常有雨,但像今日这样忽然变天,还是比较少见。
不知怎的,她心里总有些不安定似的。
叹口气,锦书一侧眼,就瞧见小丙同样扒拉在窗边,和她一样巴巴望山。
「你是不是也有些担心?」
虽然小丙没法回答她,但锦书还是忍不住开口低声自语。
好在今日早上去老太太那请过安,平日里又一贯是没什么人来打搅小姐的。
就算小姐今日下山耽误些时间,应该也不会又大问题。
再者,小姐没有主动联系她,也就意味着没发生什么意外才对。
哎
要是她也会点什么术法,能再多帮帮小姐就好了。
正想着这些,锦书忽然听见门外有人急呼。
「锦书姐姐,莲如嬷嬷来了,要见小姐呢!」
莲如嬷嬷?!
那不是老太太的身边人么?怎么会忽然跑过来?
锦书柳眉一皱,下意识猛拍了拍自己的嘴。
才将说不会有人来找,
她怎么是个乌鸦嘴啊!
第3章
「你们这是做什么?小花又不是什么吓人的东西。」
许双双有些好笑地叉腰站在亭中桌前,看着被放出来给自己帮忙的小甲小乙团团抱在一块。
两个傀儡纸人贴在一起,险险站在离小花蜷着的亭边青石最远的桌角,瑟瑟发抖。
像是本能惧怕着不远处出现在亭中的陌生小白蛇。
「虽然小花是一条蛇,但是它不伤人,又乖又听话,可爱得很,你们不许对它抱有偏见。」
没错,许双双已经照着自己的习惯给小白蛇取好名了。
还是小字打头,
只不过若是随便顺着排下去叫小丁,实在有些辱没它的美貌。
是以她凭借第一直觉想到了——小花!
它额前那一小朵晕染白鳞之上的很浅的淡青色纹路,
细看,极像细瓣小花在摇曳。
而且,它本来就像安安静静的花骨朵一样,乖巧又漂亮。
譬如现在,小花就那么懵乎乎蜷在青石槽的浅水里,还是用那双碧绿的眼睛认真瞧她。
湿漉漉的眼神透出莫名的专注来。
许双双就这么和它对视了片刻,忽觉有些奇怪的不好意思似的,忙转过头垂眼抿唇,掩饰性地摸摸鼻尖,只轻声吩咐起小甲小乙。
「你们再习惯习惯,等我去拿了材料过来,可就得跟我一块进入状态干活了。」
等叮嘱完,她很快眸光一转,打开了眼前的虚拟屏幕。
是的,许双双当然也拥有穿越者的标配:积分商城。
虽然一开始发现自己可以像科幻电影里一样调出别人都看不见的虚拟屏幕是有点不自在,不过两年多来她也习惯了。
眼前浮现出商城界面,
和游戏很像,左上角是她的头像,旁边是她的等级lv.9,
不过距离升至lv.10好像只差最后一点经验值了。
除了初始赠送的积分之外,每次升级都会再奖励积分。
至于升级的标准,以许双双目前的观察,好像是和她的财产有关系,
每次做盆景订单收到银子,又或者在许家接了什么赏赐,经验值都会上涨。
她攒了这两年,终于快到十级了,而且进度条上显示,到了十级之后似乎可以领取惊喜礼包。
虽然不知道惊喜礼包里会有什么,但许双双还是很期待的。
毕竟她应该是个很新的新手。
因为商城里的许多道具都还是灰色待解锁状态,以她现在的等级想兑都兑不了。
不过她最常在这里兑换的也就是造景用到的现代工具,或者一些简单的日用品,这些东西大多很便宜,倒也用不到什么跟踪啦、窃听啦、水下闭气之类看着非常「危险」的道具。
虽然她到现在也没确切弄清楚升级有什么用,但总归来说……等级这种东西应该是越高越好的吧?
所以她一直在十分勤勤恳恳地努力挣钱。
当然,也是为了她以后的旅行计划!
脑海中叮咚一声响,
许双双回神,看见【您订购的商品已送达,请及时取货】的弹窗,很快将乾坤袋里新出现的好些材料一一搬出来。
……
「该定型了,三号铝丝。」她一手控着已经拿弯的木枝,一手伸出去等着小甲给自己递东西。
对面却半天没动静。
她刚想问它们是不是还在害怕小花,抬头就撞见两只小小纸片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甩了手头的东西来拽她的衣袖,一边从米色纸片上散发出红色的闪光。
嗯?
锦书遇着紧急情况了?
她只愣了数秒,立刻抛下手上的枝木,转头开始找伞。
即算是雨没有停,她也得赶紧下山了。
锦书不会随随便便发出这种消息,可见是真碰上了什么急事。
但不知是不是忙中出乱,她怎么也翻不到之前放在这边的油纸伞。
许双双找了一会没结果,已经打算干脆冒雨下山,眸光却一下扫到了小白蛇。
差点把这个小家伙忘了。
她心一紧,有些匆忙的蹲下身,凑近青石边小声道:「真对不起,我现在有急事得下山,本还打算待会再给你上点药的……」
「……你不用担心,想在这养伤什么的,呆多久都可以,当然……」
话至此,许双双抿抿唇偏开视线,声音更小了点:「当然,你若是愿意在这等一等我,我很快还会上山来的!我还可以给你继续用灵药……我的方子应该还不错……」
然而讲着讲着,连她自己都觉得此番几近胡言乱语。
到底为什么这么沉迷和小花对话啊!
更何况眼前的小家伙一直傻傻看她,虽然看似神情认真,实则又懵又呆。
真是……
许双双轻叹口气,无奈笑出声,只点了点对方的小脑袋后快速起身。
不过就在她起身之际,小花忽地摇了摇蛇尾。
晶莹水珠扬起又溅落,将她的视线带到了近处亭外那棵极为高大的老芭蕉木上。
「对啊,拿它代替一下伞好了。」
她眼睛亮起,麻利摘了一片宽大的芭蕉叶下来,转头又开始检查自己的乾坤袋收好没有。
也因她转身太急,并未发现手上那片芭蕉叶掠过小花所在的浅水青石时,仿若被施用了什么法术似的,浮过一层浅浅流光。
「那……再见。」
临走,许双双极为不舍地同小花道了别。
小花只是她偶遇的小白蛇,哪怕它看起来乖巧又听话,没有对被她擅自带到此处表露任何不满,
但她却也不能强行要求它留在这里。
可惜雨山太大,要是小花离开,他们也不知何时能再碰上。
「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抿抿唇,许双双最后还是揣上小甲小乙,转身踏进雨幕。
不过撑着那一大片芭蕉叶快步走了会,她有些惊讶地抬眸。
这芭蕉叶这么能挡雨吗?
怎么感觉比她的油纸伞效果还好。
真是一丝雨都淋不到了。
***
「到底怎么回事?」
老夫人被丫鬟扶着走近,面有厉色地盯向莲如。
显是因为莲不仅没有完成吩咐,还累得她亲自过来一趟而十分不耐。
「是二小姐不给开门啊……」
莲如躬了身子苦着一张脸,只冲紧锁的院门示意,一面刻意抬高了声音道:「早上往晨晖苑请安的时候还好好的,怎忽地就病得不能见人了……」
许老太太没理会她,只走近到门前,朝里威严道:「今日寻你家小姐有要事,我是她祖母,祖母也见不得吗?」
话至末尾,已经压得极低。
许双双住的是许府最偏僻最靠近雨山的独门院。
一路行来,眼前草木渐丰,越来越静。
如今被许老太太气势一压,四下更是静得厉害。
莲如带了点得意地悄悄抬眼去瞧。
明明早上看着还是个好的,能有什么病得见不得人,
定是借口!
怕只怕是这疯丫头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才对。
现在正好请老夫人来治治她。
若真能捉到什么马脚坏了君家的婚约,那也算变相完成了三房那边的要求了。
便是想着这些,莲如已经悄悄凑到老夫人身边添油加醋地推测起许双双定是在做亏心事。
又道方才许双双的侍女如何如何顽固,怎么都不给开门……
「嘎吱——」一声响。
她话还未完,面前的门已是开了。
莲如一下愣得住了嘴。
撞见院子里头已经跪了一地。
「是奴婢们没有照顾好小姐,恳请老夫人责罚。」
听见这句,老夫人已是沉了脸。
「责罚什么?你们也不归我管。」
当初许霁远去北境驻扎前在家闹了好大一场,凶神恶煞就差拆家了。
许老太太为了把住这家伙,心想怎么也得把他的心头肉——他的亲妹妹许双双,拢在自己手里。
也因当时许双双还是个痴儿,不好带去北境,最后许霁远松口,答应的条件便是许双双自己住一个独门院子。
侍从他来找,只归许双双管。
是以这野丫头一个月不过请一次安,镇日跟游魂似的没个声息,许老太太也全没好说的。
可如今连这群奴才都晓得怼到她眼前来,她觉得自己的太阳穴正突突直跳。
诚如莲如所言,许老太太之前的确尚有犹豫。
但看看眼前这帮嚣张奴才。
再怎么说,她也是他们俩的长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对兄妹没了爹娘,但只要还是许家人,就得听她的话,就得为许家做贡献。
是时候教育教育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了。
心里做了决定,她面上反倒平和下来,只沉声道:「不必多说,先带我去见你家小姐。」
***
幸好赶上了。
许双双被锦书扶着坐起身,面色潮红。
而躲着那会儿淋雨弄出的半湿半干的状态,正好恰似病出来的汗意。
药罐子也烧了好一会儿,屋里药味淤积,应该闻不出什么别的东西。
被许老太太发现倒是小事,被责备随意出闺是小事,但在此处露馅的话,
自己每日会外出,乃至上山的行踪,自己是兰先生这些,说不定都会被这具身体的哥哥许霁远发现,
她可不想惹出这样的麻烦。
「怎么又病成这样了,早上请安不是还好好的?」
许老太太已经站到了塌边,被丫鬟扶着,垂眸审视她。
明明口中是关心的话,但面色却冷。
「谢谢祖母记挂,都是老毛病了,总是反复,没什么大碍的。」
「你的丫鬟可不这么说。」
淡淡一句话,
许双双抬眸谨慎瞧了许老太太一眼,果然看见对方不喜的目光落在锦书身上。
她心中微紧,怕对方朝下人发难,忙掩着唇咳嗽两声道:「前几日……哥哥来信,说他要在……在外头开府了,唤我先去住着帮他暖屋子……」
其实「许双双」之于许老太太的作用,她心里大概有个轮廓。
无非是想借着留她在许家,能多拿捏「哥哥」许霁远。
许霁远可以说是孟国人人皆知的神勇少年将军,同时深得圣心。
虽然自打她穿越来后,从未有机会亲眼见过这个「哥哥」,
但从时常转过来的消息和书信看,许霁远还是比较关心许双双的。
可奇怪的是,往常她把许霁远搬出来的时候,
许老太太的反应往往是带了几分无可奈何的脸黑似锅底。
然而这次她说完,对方的神色却没什么变化,
甚至反而诡异地平缓下来。
许双双觉得有些不对劲。
老太太没有接着她的话,只另开口:
「总在屋里头闷着也不是个事,明日,你堂姐妹们都要去城南乐游原的红枫宴,你也去玩玩罢。」
红枫宴?
她愣住了。
往常,这种集体活动她是从不参加的,也没见谁吩咐要带她。
怎么会忽然要叫她去?
「我……」她第一时间想要婉拒,然很快被许老太太打断。
「就是闷在屋子里头才容易生病,」老太太的眼睛又落回到锦书身上:「你们这些做奴才的也该劝劝小姐,多出去走动,交交朋友。」
责备的话头又落到锦书她们身上,许双双一时也不好再反驳。
「明早辰时,门外马车会候着的。」许老太太说完,又叮嘱她好好休息,只临走转身,这才又想起什么似的扫一眼示意后头一人上前。
「再做几身新衣服,天凉了。」
从头到尾,许双双都没找着机会说不。
这个许老太太,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不太觉得对方是忽然「善心大发」。
又因后头还有裁缝量体,这一忙,直至晚间躺到塌上,许双双才得空细细回忆起今天的遭遇。
实是经了太多事。
前有雨山中那场让她以为自己差点没命的意外,
后有许老夫人诡异的态度转变。
明日会不会是一场「鸿门宴」?
可她一个病秧子小透明,身上应该没什么可图的吧?
不过,若是明日要去红枫宴的话,定是来不及上山了。
她原还想着……
明日一定要上山去看看小花还在不在的。
脑海里浮现出那条蜷在青石浅水里白鳞碧眼的漂亮小蛇,许双双莫名又有些心跳。
只等红枫宴这事结束,她一定要赶紧上山瞧瞧。
向山神祈愿,她能再见到小花。
不过等到第二日,
许双双真到了乐游原,才晓得这场宴会的主要目的,并不在赏枫。
「二姐姐莫不是……没得小宠?」
在她身旁,站着的是乘同一辆马车来的许知意。
鲜亮粉裙的娇俏姑娘正怀抱一只毛色雪白的兔子,眸光闪闪,幸灾乐祸地瞧她。
「二姐姐是不是不知道啊,这红枫宴,就是大家都带着小宠来交流心得的呢,二姐姐若是连小宠都没有,来做什么呢?」
好在许双双一贯不怎么把许知意的阴阳怪气放在心上。
对方见讽刺她没什么反应,不得乐趣,
进了园子便嘟囔着「今日定要见着夜哥哥」之类的话兴奋跑走了。
「小姐,咱们真是被诓来出丑的吗?那老太婆也欺人太甚了,亏奴婢昨天还以为她终于良心发现呢。」
「小声些,这是在外头。」
许双双叹口气,皱眉提醒锦书小心说话。
她倒不觉得这一定是老太太的意思。
若是许知意想让她出丑,会用这种小孩子把戏,可许老太太的眼里只有许家利益,如果是特意让她跑到这里来丢脸,
既费周章,又无意义。
「诶?小姐,那是红毛狐狸呢!还有人会狐狸当小宠吗?」
果然是心大的锦书,
方才还在抱怨许老太太,这会已经开始在园子里东看西看地转移了兴趣。
园中是绯色尽染的层叠红枫。
枫树间,有青石小道串联,
偶有稍稍宽阔些的园景,或角亭或回廊,三三两两聚了抱着各式小宠的少男少女。
这个世界的男女之防并没有那么苛刻,如此这般适龄男女聚众游乐的场合也是常有的。
许双双领着锦书走在园角的一条小径上,默默感受这新鲜秋意。
心态转一转,眼下不就像是秋游嘛。
如果只是来打个酱油,好像也还行。
她上一世同样不怎么有机会接触这般许多同龄人的聚会场合。
或许,
若是她有小宠的话,还真能鼓起勇气和谁搭上一两句话呢。
想到这,许双双脑海里再度浮现出那个她牵挂的影子。
不对不对,她怎么能往这方面想!
小花应该是一条自由的小白蛇。
她哪能瞧见人家漂亮可爱,就想把它据为己有呢?
「小姐,你突然摇头做什么?不舒服吗?」
「嗯?」
许双双猛地回神,有些心虚的脸热,只摇摇头后飞快转移话题道:「锦书你养过宠物吗?」
「宠物?」锦书像是对这个词有些陌生,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她应就是在问小宠。
「也不算是养小宠吧,但从前屋里有只大黄狗,奴婢叫它二黄,」说到这,锦书的眸光似乎变软,像是在回忆什么很美好的事情。
「二黄很可靠的,逢着饥荒饿肚子的时候,爹娘把吃的都留给弟弟们,它自己都瘦脱骨了,还去刨东西抢东西给奴婢吃……」
「奴婢被打的时候,二黄也会过来护着,还有被锁在屋里的时候,它还会顶门栓呢!」
听到后头,许双双不自禁握住锦书的手,没有多说什么宽慰的话,只轻声道:
「二黄真好,」
「……它一定很喜欢你。」
「是啊,奴婢之前听人说,小宠一旦认主,就满心满眼只有主人了。」
满心满眼,只有主人……吗?
「这话说的是不错。」
忽然一道陌生话音闲闲插进来,主仆俩一惊之下抬头,便见不知何时,廊角立了个相貌极其英俊之人。
墨发束冠,身形挺拔,一袭轻紫长衫,腰间悬了柄玉剑。
而他英俊面容里最引人注目的,大概是那双天生含笑的桃花眼。
只不过许双双无意识盯着那双眼睛瞧,直觉丝丝违和。
青年明明容色俊美,体态风流,
但他那双形状优美的桃花笑眼里,眸光却老沉得不像话。
——笑意不达眼底。
「扰了姑娘清净,」对方嘴里说着抱歉,不过唇畔带笑,径直上前两步,显然没太在意这句客套话,十分流畅地继续开口自报家门。
「在下君明夜。」
君明夜?
君?夜?
电光火石之间,「君家的修行弟子」、那两位修行者口中「姓君的小子」、加上方才许知意口中的「夜哥哥」……
无数线索串联到一起,叠加至眼前这人的身上。
许双双抿抿唇,分神想到
这名字怎么听起来……这么「龙傲天」啊?
第4章
出于礼貌,许双双很快也报上了自己的来处。
「许二小姐没带小宠?」君明夜顶着一张笑颜自然而然同她聊了起来。
「嗯,我没有小宠。」
许双双虽然因为对方的自来熟稍感不自在,但还是认真答复了几句。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君明夜应该是这种宴会里非常有人气的男主角之一才对,
怎么会忽然跑到这个小角落里同她搭话?
「没有小宠?」
青年闻言只是愣了片刻,很快再度绽开笑容道:「我明白了,这红枫宴还有一样好玩的,便是小宠集市。就在园子后边一些,很热闹的,想去看看吗?」
其实许双双还好,她固然对新鲜事有些兴趣,
但对于眼前忽然出现的君明夜,却有着某种近乎本能的轻微抵触。
不过锦书倒是在旁边激动得厉害,一直冲她眨眼睛。
也对,锦书年纪比她还要小,平素又都是跟着她闷在屋子里居多。
难得有机会……
「夜哥哥!」
她刚打算应下,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的娇叱。
是许知意。
许双双微惊,反应过来后想到对方进园子前在门口那句惦记「夜哥哥」的话,默默往后退了退,
进一步和君明夜拉开距离。
只见对方抱着那只雪白兔子捋它的皮毛,一边睁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向君明夜走近,一边面带同情地柔声开口:「夜哥哥是不是瞧着二姐姐在这落单了可怜,想带她一块去集市?身为主办人,夜哥哥真是太负责了……」
哦,还是熟悉的喜欢阴阳怪气的许知意。
不过许双双一向不介意这种口舌功夫,甚至感谢起许知意的出现。
毕竟有许知意陪着,好像能缓解些她的不自在。
也让她知道,这个君明夜不算真是「专门」来找自己,
多少放松了点。
这小宠集市在园子更靠后。
确如君明夜所言,此处人流比方才枫林里多了不少,少爷小姐们往往还带着自己的仆从游览。
只是刚远远瞧见,许双双便有些后悔了。
这竟是直接在乐游原的一块松林地摆了场子售卖宠物的地方。
她原以为所谓小宠集市,是用以贩售些宠物玩具或者其他小物件的。
可如今不必细看,便能发现一处处摊贩上大多高高低低叠了大大小小的笼子。
许多种类的小动物都被锁链牵着困在里头,一双双无辜的眼睛望过来,叫她有些不能招架。
她不太能见这般被关起来的小家伙。
不只是可怜,还会让她想到曾经的自己。
即算这些笼子镶金带银,又应了红枫会的主题缀了不少装饰,但到底还是个笼子。
心情有些沉重,许双双领着锦书避着人流默默向前,忽地眸光一凝身形僵住。
不远处的一个摊位,当中小案上正搁了个琉璃箱子。
而箱子里头,隐约可见是一条
……小白蛇。
心脏急跳,她愣了愣后忙快步上前细看。
「哟,这位小姐可是识货。」那摊主注意到她的视线,扬起笑脸十分热络地开口:「这条袖珍白蛇真是少见的珍品,您看这尺寸,再看着鳞片的光泽……」
几乎是屏住呼吸望向摊主转开一个小口的琉璃箱顶。
许双双瞬间瞥见了小白蛇的浅红色眼珠。
前额也没有淡青花纹。
虽然于眼前这条小蛇来讲似乎有些不太好,但当下,许双双无法作假地下意识松了口气。
幸好,
不是小花。
「许二小姐可有瞧中什么?」
她身后忽的又传来君明夜的问话。
再旁边,还夹杂的许知意正和旁人介绍的口吻,在讲这乐游原的红枫会,最大举办人正是君家。
又道这里头的摊贩也都是过了君家核验,货源如何如何地道稀奇。
「蛇?许二小姐想养这东西?」
君明夜站到她身边,念出「蛇」字时,语气里有种微不可查的轻蔑。
「虽说这条蛇金贵些,但在下送给小姐也不成问题。不过……许二小姐当真要养蛇吗?不若还是和知意一样,换只毛茸茸讨喜些的吧。」
「蛇这东西,狡诈冷血,许二小姐还是不要多接触的好。」
听到这,许双双眉心不着痕迹地蹙了蹙,到底还是温声开口:「不用了,我就是看看而已。」
君明夜没再多言,只面上挂起了「我就知道」的宽容笑意,仿佛她方才的失神和对小白蛇「突如其来的兴趣」是什么已经被纠正的错误一般。
而等他「纠正」结束,便满意地再度转过身去和许知意一行人继续讲起旁的逸闻。
许双双压制住心底那点异样,回头重又看向这条小白蛇。
它的确太贵了,这样的富贵游戏,便是把她攒了这么久的花用全拿出来,大概都不够填的。
而现在的她,似乎也没什么好办法能帮它。
后来,许双双已不怎么细看两边的摊贩,
只默默埋头跟着走。
「呀,夜哥哥,那是不是你师门的朋友?」
本在前行的几人忽地住了脚步,许双双也不得不停下抬头。
只见前方不远处神色匆匆走近一人,附耳在君明夜旁边说了点什么,后又很快离去。
「怎么了夜哥哥,可是有要紧事?」
「无碍,」
许双双站在两人后头些,耳听得君明夜略带戏谑笑意的嗓音:
「不过是解决了两个麻烦精……并不怎么费工夫。」
***
「奴婢不喜欢那个君少爷……」
晚上回了院子,锦书特检查了一下室内外,这才凑到她身边来说话。
锦书皱巴着一张小脸,在许双双微微讶然的眸光里继续道:「君少爷的那只狼狗肯定就是故意吓小姐的,气死我了!」
原是在说这件事。
今日在小宠集市逛过之后,君明夜的宠物现身,竟然是只油光水滑的大狼狗。
光是看那垂涎的锋利犬齿和格外健壮的身形,就能预想出它捕猎撕咬时会有多么血腥。
更遑论这只大狼狗不知为何,一个劲盯着许双双看。
她本就胆子小些,自然下意识偷偷抓紧了锦书的手。
甚至仿佛此刻讲起这件事时,那双黑亮得能滴油的眼睛还存在她的脑海里。
那只狼狗盯着她时,就像是在看什么……唾手可得的猎物。
许双双觉得自己身上又起了层恶寒的鸡皮疙瘩。
然而想到这,她忽又开始忍不住思索。
按理讲,小花是蛇,也是通常意义上的「危险生物」。
可小花直愣愣盯着她的时候,她好像就察觉不到什么恶意,也不会觉得害怕。
「要是二黄在就好了!叫二黄上去和它打一架才好!」锦书在一旁气鼓鼓的,忽又提起兴致兴奋道:「不如小姐也养只小宠吧!」
她也养?
许双双心跳忽有些快,只犹豫了半晌才转头看锦书:「你是怎么养上二黄的?」
锦书的答案倒是很简单,
邻居家的大黄狗生了崽,她去抱了老二回来。
当然,彻底获得二黄的信任,是因为她经常和二黄呆在家里,也常跟二黄玩耍。
「……在那一次,奴婢把自己藏的肉骨头分给它,之后二黄好像就默认听奴婢的话了,而且之后闹饥荒,爹娘说要宰了二黄吃,是我挡在它身上保护它呢!」
听完后许双双总结经验
——需得关心爱护,多多陪伴,而且,要用最真挚的心待对方。
临睡前,她又细细想了一番自己有什么珍贵的适合当信物的东西……
就算她养,肯定也不会把小花拘在一处,只要能得到它的认可就行,如果有信物的话……
哎,但也许是她自作多情呢?
说不准明日上山再去看,小花已经离开了。
便是怀揣着这样有忐忑又期待的心情,一面告诉自己不能期望太大,一面却又忍不住兴奋……等许双双第二日再度来到小屋,第一时间有些心急地进屋往后门走。
可惜——
一打开门,
亭角的青石还是那么安安静静摆在那,
但里头蜷着的小白蛇已经不见踪影。
说不失落是假话。
她只呆立在门框边站了会儿,很快回神,垂了眼睛放下手上的杂物。
这也是寻常事,
她本来也不能强要小花留下来。
更何况耽误了昨天一日,兴许小花实在等不及,就先走了。
也怪她没有实现自己「很快会再上来」的承诺。
缓过初初那阵希望落空的浓郁惆怅,
许双双正打算抬头收拾收拾,忽然觉得亭子里有些不对劲。
等下,她方才全副身心都在小花的踪迹上,全没注意到亭子里……
格外干净。
她前日离开的时候匆忙,桌上明明还散乱着没有拿弯定位的红花檵木,铝丝和钳子之类的小工具。
浮尘碎土就更不必说了。
加上前日大雨,地上应有不少脏乱泥水才对……
可现在,亭子里像是按了什么一键清洁似的。
整洁得像是被认真收拾打扫过。
嗯?
收拾打扫?
……是谁打扫的?
要说这几日有什么不一样……
她忽顿在原地,眸光落到那块青石上,只觉心跳再度慢慢加快。
有什么原本熄灭的小火苗,又颤颤巍巍冒了头。
难不成……
会是小花吗?
如果小花可以收拾打扫的话,应该算是那种……修炼成精的小妖怪?!
天哪,
如果这是真的,她可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碰见超出自己认知的……非人生物。
不对不对,她怎么又这样擅自浮想联翩了,
明明并没有什么证据证明。
可许双双攥紧拳头,完全没办法彻底压制住自己的激动和兴奋。
如果小花是那种可以化形的小妖怪,会长什么样呢?
会有蛇尾吗?
还会是绿眼睛吗?头发的颜色呢?是像鳞片一样的白色?还是黑色?
它身上会有鳞片吗?
……
最重要的是,它……还会再来吗?
***
并拢的一对长指正轻轻压低树枝
透过空隙,莹润生光似翠绿宝石的眼睛飞快眨动着,悄望树下不远处的位置。
亭中,淡青衣裙的姑娘临走前,左右忙碌了好一会,最后像是弯腰在窗台边特留了些什么,之后才似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
等她的身形消失,那股清淡的属于她的兰香气都彻底隐没,
这处无人庭园重又恢复寂静。
只半晌过后,树隙间投落的碎光片扭曲摇曳,有风过。
瞬息之间,树下闪现出了一道黑影。
稳了身形,斗篷里探出双修长的手,飞快摘掉了蒙在脑袋上的兜帽。
长及腰的瀑发倾泻散落,而在浓厚墨发掩映间,隐约可见少年小半张精致面容。
浓长如蝶翼的眼睫正猛烈颤动。
挺翘鼻尖下头,是花瓣样粉润的唇。
明明身量很高,皮肤是久未晒太阳的阴郁苍白,又穿了这么黑漆漆一身
偏偏面容极为秀美,清丽冶艳。
似静开于深墨池塘中的袅袅睡莲。
只此刻,少年面上带了因羞涩激动而生的隐约红晕,墨绿双眸闪闪如波,盈漾微光。
掩在发间的耳朵瞧着已经热到发烫……
像是在平复稍显急促的呼吸,他慢慢松开原本攥着前襟的手,抿紧唇抬眸,
睁着一双亮闪闪的绿眼睛,只静静望向面前的小屋。
第5章
「小姐,你这段时间好像心情很好诶。」
「嗯?有吗?」
许双双手上的活计没有停,只坐在药铺里继续挑拣药材。
「当然有!」身旁的锦书凑近戳她的脸:「小姐你现在嘴角都还扬着呢!」
「……是吗?」许双双眨眼,抿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清清嗓子偏了偏脑袋。
许双双的确是有些开心的。
这半个多月来上山,她总能发现庭园被收拾过似的特别干净。
甚至偶有几次,窗台上堆了新鲜的山花,显是刚摘下不久,花瓣上还带着露水。
简直就像……真有什么田螺姑娘出没一样。
虽然她之前留的条对方都没有回应。
但许双双就是有种莫名的直觉,
那一定就是小花。
她并没想着一定要当场捉住对方或者如何,只希望可以用比较温和的方式慢慢培养默契。
毕竟小花应是生长于山中的小妖怪,会对人警惕些,不敢轻易露面,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而且,如果不是她自作多情的话,
她觉得小花的确是越来越信任她了才对。
昨日,对方还是第一次在她留的字条下面单独放了一朵花。
是白瓣野芍药,有非常漂亮的淡粉晕花边,特别好看。
不过考虑到小花若真是妖怪,不知此间会不会有什么忌讳,这事她准备缓一缓再同锦书细说。
但锦书显然不打算轻易罢休,凑近了追问:
「小姐你是不是瞒了奴婢什么事情!奴婢……」
「笨丫头,没规矩!怎么对双双的!」
锦书话还未完,头顶已是被赏了一个爆栗。
「小狸姐。」
许双双看见来人,乖巧地扬起笑容打招呼。
小狸姐和赵伯经营着城北的一家药铺。
赵伯的一双儿女,儿子是许霁远的得力副将赵吉,女儿就是眼前帮着管理药铺的赵狸。
当初许霁远出发驻扎北境前与许老太太达成协议,许双双的院子归她自己管。
赵伯他们便算是许霁远留在青云城最主要的看护人。
锦书其实也是被赵伯收养的流民孤儿之一,是自小跟着和阿吉哥和小狸姐习武的。
不过这件事许府众人并不知情。
他们只是晓得许双双偶尔要出门到城北的粥棚施粥帮忙。
此前许知意还因此讥讽过她作秀装善人。
「小狸姐,将军给我回信了吗?他有说允我去北境了吗?」
听了这问题,小狸姐微愣了愣,很快流露出的带了歉意的笑容。
这下不用对方再答,许双双也知道是不允了。
不过她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事实上,尽管她穿越来后在许府里能生活地安稳,大多的确都是要仰仗许霁远这个兄长的帮助。
但她并不打算一直如此。
她既然难得有机会穿越,有了新的身份,自然要尽力多去外面看看。
她从来没想要依靠许家,也没有想过要一直依靠许霁远。
她想自力更生,想努力有机会能体验更多世界。
虽然这对于关爱妹妹的许霁远来说,也许太自私太不公平。
毕竟他的妹妹忽然被另外一个人换了芯子……
但也正是因此,她更对许霁远待她的好受之有愧了。
她想过,她会尽力做到身为妹妹的责任,以她力所能及之处关心许霁远,帮助许霁远,而日后若是有合适的时机,她也会酌情同对方说清真相,可在那之前……
她得先想办法自力更生,拥有更多阅历,成为一个可靠的大人。
这样也能更好地帮助对方吧。
「双双,将军不是不想带你过去,但那边情况复杂,还没完全安定下来……」
「我明白的。」
许双双垂了脑袋继续低头捏酸枣仁,没再多说。
大概是瞧氛围有些低沉,小狸姐向坐在她一旁的锦书眨了眼色,锦书很快撒了手上的枣仁拽拽她的衣袖:「小姐,我们去外头帮忙吧!走走,别老闷在屋里嘛!」
小狸姐的本意应是想帮她转移一下注意力。
但其实她并没有特别低落。
不过许双双没有拒绝。
许府和药铺几乎算得上在青云城两头,与城西的富贵清净不同,城北居住的大多是穷苦人家,有猎户农户,小商小贩,还有不少乞丐和流浪汉。
而青云城这两头,由一条金水河划开,相交只一座夜泊桥,可算泾渭分明。
赵伯的药铺冬日会在门口搭粥棚,夏天则是分发免费的凉茶。
如今是初秋,放的也是代茶饮,是酸枣仁合欢茶,可以去燥安神。
方才她们就是在一块帮着处理药材。
药铺门口的空地,正好支起一个陋棚,两个大桶闷了盖,有淡淡药香飘出来,许双双便和锦书一块坐在小杌子上守摊子。
「小姐,你别着急,咱们的计划不是一直顺利进行着呢么?只要做盆景攒够五万两,我们就先去吴国游历!」
等小狸姐走远了,锦书立刻凑到她身边笑嘻嘻逗她。
「嘘,你这个大嘴巴。」许双双有些不好意思地打了打锦书的手背。
锦书是知道她的计划的。
朝夕相处两年有余,锦书是唯一知道她其实就是兰先生,而且会点术法的人,是她唯一真正亲近信任的人。
她们还约好了,在攒够银钱后同她一块出门游历。
如今她已经十五岁,虽然身为哥哥的许霁远从未提过,但十五岁在这个世界也是会商议婚事的年纪了,所以更要抓紧。
被她打了手,锦书还是很兴奋,又在旁边偷偷摸摸掰着指头算现在的计划还差大概五单就能够完成。
「近在眼前了呢小姐!」
看着锦书笑眯眯的样子,许双双好像也有些隐隐的激动,不过她还是告诉自己得冷静筹谋。
毕竟银钱是一码事,等她们攒够钱,要如何离开青云城,还值得商榷。
不能用太激烈的手段让许霁远担心,但又要足够隐蔽到能逃脱小狸姐在青云城的布置守备。
很快,小狸说药碗没了,
许双双回神,叫她进屋去取。
如今正是午后,街上人少,自然也没太多人来领茶饮,她一个人守在这也不忙。
许双双托腮坐在药桶旁边思索,没想出什么很清晰的头绪,只得闲低头仔细看地上的青石砖,
石砖缝里有一株小草,因是秋天,有些干枯发黄得耷拉。
正想着要不要洒点水为它续一续,下一秒,半只粗大的藤编鞋直愣愣踩了上去。
嘶——
眼前一暗,她忍不住为那株小草轻轻咧了咧嘴,紧接着下意识抬头看,却一下撞上张满脸横肉的通红面孔。
来人极为健壮,浑身腱子肉,只披了件布马甲,细长眼睛里是有些浑浊的暗光。
「唔……这是,这是……哪家姑娘?细皮嫩肉,眼生得很……」
扑面而来的酒气里,许双双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画面勾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以至于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上半身子都被罩在阴影里,对方已是要探手过来拽她。
千钧一发之际,双双尚未及躲,醉汉的手已是被生生抓住,
他粗大的手指痛缩成了鸡爪模样,口中很快龇牙咧嘴地骂起来。
「嗯……嗯?谁……谁拦着爷!谁敢拦着爷!」
「……乌先生?」
许双双盯着几乎像是突然出现的人影,有些讷讷。
拦住醉汉的的确是乌先生。
身形高瘦,一袭厚重的黑斗篷,裹了同样深黑色的兜帽。
兜帽之下,描了圈银线的乌木面具一丝不苟地遮住了整张面容。
半个孔洞都没有。
如今乌先生端正站在陋棚旁边,一手抱着怀中的洁白纸花,另一手伸出,紧紧掐在了醉汉的腕上。
好像制住这个比他强壮不少的醉汉一点都不费力气似的。
「小姐怎么了?!」
大概是听到外头动静,锦书跟着小狸姐第一时间冲了出来,飞快跑到她身边护住。
那醉汉显然慢慢痛得清醒了些,再等看清抓住自己的是谁,面上红色迅速褪去,只仿佛怕得厉害一般匆忙甩手,又极为慌张地扫了眼老母鸡护崽般双双凶神恶煞的锦书和小狸,很快扭头就跑。
「多谢乌先生。」
还是许双双先反应过来,朝乌先生致谢。
那张乌木面具似望过来片刻,瞬间又挪开。
乌先生只是潦草点了点头,很快抱着纸花转了身。
「小姐你没事吧?都怪我……怎么留你一个人在外头……」许双双回神,这才注意道锦书眼圈都红了,显是吓得不轻。
「我没有事的,他还没碰到我就被乌先生拦住了。」
谁知道她就只是坐在药铺门口都能被骚扰呢?
之前还真是从未有过这种情况。
毕竟赵伯的药铺在城北颇有威望,和邻里也都熟识,极少会有人主动跑到门前来滋事。
大概是那个人真的醉的太厉害了?
「是得谢谢乌先生。」小狸姐同样懊恼地叹口气:「若是在青云城还让双双你出什么意外,将军非得削了我。」
而许双双仍在看乌先生匆忙离去,甚至隐约带了点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
说起来,对方大概算得上青云城最神秘的人了。
乌先生是管义庄的。
从来没有露出过真容,鲜少与人开口说话。
平素总穿一身黑,常抱着祭祀用的白色纸花。
浑身上下,黑的黑白的白,只这两个颜色。
其人光是站在那,就透露出一股森然之气。
大家也确实不大敢同他有接触。
一则因了他的职业,天天与死人打交道,不少人觉得晦气。
二则也是因为,他真的……看起来很凶。
「不过……乌先生竟然还会见义勇为,真少见。」小狸姐也转头去看了看乌先生的背影。
对方已经拐弯进了巷子里头。
青柳巷子顶头,便是青云城义庄,义庄主要处理的大多都是无人认领的无名尸。
是谓大家极避讳的——「孤魂野鬼」。
她不止一次听见周边邻居聊天,说起青柳巷子里如何如何阴气重,乌先生又是如何如何阴郁古怪。
但……
「其实乌先生人很好的。」
许双双忍不住小声开口,在小狸姐有些讶然的视线里抿抿唇,努力搬出「论据」:「之前有次去库房拿东西回来,路上乌先生帮我捡过不小心弄掉的东西,还有……乌先生之前还和我打过招呼……」
虽然这个「打招呼」,只是在她主动挥手后,老半天才十分僵硬地朝她轻点点头。
但也足够说明乌先生绝不是大家说的什么,孤僻冷漠完全不理会人。
此刻锦书终于慢慢恢复好了些,
不过她一正常,便很快又开始口花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了。
「会不会是乌先生心悦小姐?」
她话音落未落,立马捂着额头「诶呦」一声。
又被小狸姐赏了个爆栗。
「你这浑丫头脑子里是不是整天就那么点东西了,是不是又背着我偷看话本子了!」
「哎呀,没有!我哪看……诶?你别拿笤帚啊,诶,阿姊!阿姊我错了!……」
等俩人笑闹片刻,小狸姐便从屋里头拿了盒糕点出来。
「既然双双这么说,那咱们还是上门道谢为好。」小狸姐把糕点盒子交给锦书,脸上严肃起来:「你陪着双双去,可得保护好她,路上若是看见哪个不长眼的,就把他眼睛揍瞎好了。」
锦书居然也十分配合地大喊一声「是!」。
总觉得这个画面有点像什么黑暗势力在组织活动呢,
语气夸张得厉害。
诚然,锦书和小狸姐的确都有功夫在身,即算是方才那个浑身腱子肉的醉汉,揍瞎大概也没什么问题。
不过,她自己也并非没有挣脱保命的手段,方才只是……只是事发突然,把她都吓呆了。
可见她的应变能力还需要提高。
只出门药铺门走远点,确定小狸姐已经回去了,锦书又凑到她身边小声问:「小姐,奴婢说的是真的,不定乌先生真的心悦你呢?」
许双双讶然转头:「你刚刚不是在开玩笑?」
「当然不是!」
锦书一下激动起来,抱着点心盒子开始掰着指头给她数:「小姐你说说,到现在为止,光我看见的乌先生帮你就有四五次了,但你听过乌先生帮别人吗?」
「那是因为……」
她刚想说大概是因为自己经常厚着脸皮和乌先生打招呼,而乌先生又本性善良的缘故,却被锦书一个手势打住。
「这样吧小姐,辩是辩不清了,就照之前话本里说的,若是心悦对方,定然会想和她多相处,咱们就赌待会登门道谢时,乌先生会不会邀咱们进去坐。」
「……不会吧……」
其实许双双的回答甚至都不完全基于锦书说的那什么判断,她只是单纯觉得乌先生并不太像是会邀请别人进义庄的样子。
再说,仅仅只是道谢,如果要进门,不是反而叨扰了对方吗?
「那我赌‘会’!」
便是这么一番对话差不多结束,她们已经走过短短一条青柳巷,来到了义庄门前。
这儿和乌先生的气质一样,森森然。
院门并非紧闭,右边一扇半开,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巷子背阴处,确是有些潮湿寒凉。
许双双叩门时抿唇小心扫了院门内一眼。
哪怕现在还是白天,里头也显得有些昏暗,院内不知是烧火的土柴还是什么,在院角堆了一摞,再往里,似乎还能看见棺椁的影子。
「嘶,是奴婢的错觉吗?这里好像真有些冷呢……」
许双双朝锦书飞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听见院内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又像是有衣袂摩擦,仿佛是在……披衣服?
等她敲门了好一会,才有仓促的脚步声渐近。
或许是偷听得太认真,以至于那半扇木门忽然吱呀彻底打开时,还微微惊着了许双双。
下意识抬眸,她一下撞见了正站在门后的人。
还是黑漆漆衣袍,同色的兜帽和乌木面具,但与方才不同的是
几束乱发从兜帽领处滑出垂落,面具好像也有点……歪?
怎么看怎么像是……行动匆忙,衣衫未整。
这样的小细节倒是若有似无地打破了乌先生身上凶巴巴的阴沉气质……
怔了片刻,她猛然回神,埋头把手上的食盒直愣愣捧至对方跟前。
「乌先生您好,我是来道谢的!」
啊呀……
她的语气怎么也变得和小狸姐锦书她们一样夸张了!
***
「……怎么会提前的?」
马车内,听完汇报的紫袍少年支着太阳穴,桃花眼微阖,语意低沉,几近咬牙切齿。
「我是不是说过等我来了再开始?」
「这……您……您吩咐要看情况调整时机……」
关键是被叫来办这事的满大贵一直嚷嚷着着急回码头上工,那家伙一身腱子肉,本就是地痞流氓出神,喝了酒就更喜欢胡闹了,
再说,他还以为君少爷乃修行者,会神龙见首不见尾地成功蹿出来英雄救美呢。
「出去吧。」
空气中一股莫名的压力袭来,汇报之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被掀出马车外。
侥幸之余,他又开始想这位贵人不愧是凤毛麟角的修行者,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厉害,
这般威势,岂是普通人能有的?
马车外的人如何想已是另一番事情,但马车内的人已经恼得想要掀桌子了。
若不是他之前疏忽,怎么会临到头编出这种事故来强行增加好感度。
「还是没有解锁许双双的初始好感度攻略条吗?」
紫衣青年仿佛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不知是不是听到何种答复,他的面色更加冰冷,那双惯常「带笑」的桃花眼如今目色沉沉
甚至因为那种异样的阴鸷,遮掩了五官的英俊。
君明夜已经做了不知道当了多少个龙傲天了,
熟练到可以在多个小世界同时进行任务。
而眼下这个世界的前期剧情非常简单,主线就是在类似新手村的出生地青云城斩杀雨山妖龙。
也是因为简单,他才在做好基础布置设定自动后,转线去往别的剧情稍复杂些的小世界运营。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不过是三五年没有进来仔细检查,自己的感情线好像已经处在崩坏的边缘。
如今,他的正宫原配许双双,竟然和妖龙搞到一起去了?!
没错,那个抢着「英雄救美」的黑衣人,就是他需要剿灭的目标——雨山妖龙白檀!
第6章
「乌先生,我们只是来想为刚刚的事情道谢,多谢您方才出手相助。」
许双双镇定下来,重新认真说明了来意。
但乌先生看起来好像……
很紧张?
或许被锦书刚刚那些话影响,她现在不可避免地格外注意乌先生的一举一动,自然察觉到了很多以前没怎么注意到的细节。
对方听了她的话后,像是瞬间绷紧了似的,扶着门框的指尖轻轻颤了颤,同样愣了会儿。
这才有些异样郑重地接过她手中的糕点盒子。
她还注意到,乌先生依旧戴着那副有些特别的黑色手套。
手套的质料很轻薄,仿佛贴着手型而生,可以看出修长的指骨和突出的指节。
只不过此刻,掌缘多了些不平整的褶皱。
甚至和袖口的连接处也有些草率地卷起边,
露出一小截苍白到近乎透明的手腕皮肤。
「这是茯苓桂花糕。」
她意识到自己盯着那里看或许有些冒犯,很快转开眸子埋低脑袋,有些紧张地开口补充:「总觉得您不会喜欢太甜的东西,这个没什么甜味,但也很香很好吃的。」
只她话音落,忽然觉得自己这般贸然猜测对方的喜好,大概稍显唐突。
再加上乌先生一贯表现得十分「生人勿进」……
对面一时没有回应的声音。
许双双略有不安,稍抬眼,便见乌先生正一只手有些不自在地扶着门边,
指尖轻轻挠着门缘。
不过似乎在注意到她的视线后,他又欲盖弥彰地飞快克制住了这点无意识的小动作。
但就在她依旧紧张揣测乌先生到底会有什么回应时,对方忽然退后一步掩上了门。
嗯?!
因为这个动作太快太迅速,她都没来得及得及和乌先生说句再见。
回过神,许双双望向全过程都站在身后默不作声的锦书。
锦书显然也是一头雾水,
当然,失望的神情占了大多数。
大概是觉得看这架势会输掉她俩之间的赌局。
可就在她有心要揶揄锦书一句时,「嘎吱——」一声响,身后的门竟然再度打开,
许双双讶然回眸。
眼前还是乌先生,只这次,他怀里捧着一束白色花朵。
薄透花瓣层层叠叠,似盛开的雪色芍药,在此刻忽从巷外流泻而入的彩霞余晖里,晕出柔软的暖橙红,
正随着晚风微微颤动。
许双双眨了眨眼,愣愣望着对方,全没意识到这是什么走向。
那张乌木面具静静对着她。
乌先生仿佛同样十分踌躇地盯了她片刻,不久,从怀里那捧纸花里抽出十分精巧的一朵。
戴着黑色手套的修长指尖捏着那根细铜丝攒成的花茎,托着只白玉碗般的纸花。
只伸向她时由快到慢,最后迟缓起来。
像是试探,又似犹疑。
「您这是……送我的吗?」
听了她的问句,对方像是更加紧绷,捏着花茎的手用力了些,只微微偏开脸,轻轻点了点头。
许双双眨了眨眼。
虽然没能确切的明白前因后果,但她莫名读懂了这朵纸花里包含的示好。
难道这算是……谢礼的谢礼?
「虽然奴婢的赌约输了,但奴婢还是觉得自己赢了。」
回药铺的路上,锦书双目放光地望着她,
面上带了古怪的笑意。
许双双无奈摇摇头,并没把她说的话当一回事,只低头去看那朵花。
这其实依旧是一朵纸花,但不知乌先生是怎么做的,
显然与那种对比之下十分粗糙的祭祀纸花不同,近观几可以假乱真。
……很好看。
不过,今日的事倒是让她有了新的认识。
或许是因为没什么实战经验,她在面对突如其来的危险时甚至还会被上一世的阴影摄住,什么都使不出来。
这当然是不行的。
以后和锦书出门游历,难道还真叫锦书做保镖吗?
看来,她不光得在银子上努力,更不能觉得自己有术法傍身,就万事无忧了。
***
哪怕尚且还只是傍晚,近雨山东侧的坟岗这块也已经提前阴森得死气沉沉。
此处山势拔高,又被密林环绕,便和青云城隔开了些距离。
这里葬的都是义庄里无人认领的无名尸,起先算是善事,只不知何时起,开始有些阴私勾当做起来,又兼无人管理,逐渐变成了雨山山脉一带最有名的抛尸场所。
阴气重得很。
白檀甫一进来,便已是瞧见了遮天蔽日的黑雾。
潮湿、阴冷、贴在面上会有黏糊糊的错觉。
近日雨山深处的鬼阴也有些异乎寻常的沸腾。
他垂眸,抱着纸花慢慢向里走。
就在包裹住全身的黑幕下,怀里的雪色纸花静静生发出微弱的星晕光亮来。
幽绿荧光在黑雾间忽明忽暗,逐渐渲染成一团光旋,开始默默吸收这从四面缠上来的黑雾。
耳边有零碎的孤魂哭声。
风起,察觉到这收势之中有丝丝缕缕拼着劲想要逃窜的异动,他阖上双目虚虚抬手一划,怀中的幽绿光旋几乎是随着起势的手「哗」一下洞地弥散开来,飞速外扩。
而在这极快成型的光罩之中,黑雾团越揉越小,
哪怕中途有极为挣扎努力妄图挣脱光圈束缚的异端,最后也还是被暴力镇压,
直至完完全全被吸进纸花里。
只那些花看起来已经变了颜色,变成了似被火舌燎过后枯萎的焦黑。
此间山林恢复成寻常深绿,
整个过程都很安静。
若不是修行者,是不能亲眼「看见」这些黑雾的。
它们常被称为秽气,也是……他的「食物」。
因为雨山的特殊,极易吸引这些阴暗的东西。
不只是青云城,几乎是雨山一脉大大小小的城镇,恶念都会云集于此。
如今太阳西沉,流光随着山势隐没,
风歇云开,天边已有新月如钩。
白檀眸中仍残留着动手时锋利的锐光,
只很快,仿佛清醒过来,碧波一般的目色漾开,他微怔,紧跟着轻轻垂落眼睫。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虽然最近山中总有异动,但他能找到的秽气却少了。
听说是苍云门在修建清秽大阵,这些鬼阴近日沸腾,倒有些像是在进行最后的狂欢。
只是,秽气变少,他「吃不饱」,又正巧碰上鳞返期,那日才会退化成小白蛇,下意识去到她的身边。
抱着枯萎了的纸花,少年慢吞吞踩着溪水间的石块,往崖壁那头走。
等循着气根摸到一棵年岁极长的榕树时,抬手撩开崖壁上缠绕的藤蔓帘,便可矮身钻进一处隐秘崖洞。
一盖上藤蔓,洞里便黑下来。
大概是因为以前在地穴里生活过太久,好像如今遇着事了,他还是忍不住想找个这样的地方,
躲进黑暗里,才会有安全感。
因为这处洞穴狭窄,他现在坐下时,得蜷着腿缩在一处。
等坐好缓了缓,黑暗的静谧洞穴内,一时只有他轻缓的呼吸声。
便是在这样静悄悄的黑暗里,他又抱着膝盖,默默回味起方才和她面对面时的情境。
她还送了他一盒糕点呢,
那盒点心被他好好收起来了,只是不知道能留多久,他一时实在舍不得吃。
但他确实也不应该多想的,
白檀努力压下心里那点暗戳戳滋长的开心和激动,
只拼命劝说自己。
她会救小白蛇,她会和乌先生打招呼,皆因她心地善良。
这是普通的好意。
而他能成为可以领受到她普通好意的对象,已经是……非常非常幸运的事情了。
他不应该总想着去那个小屋,
总是多管闲事地偷偷打扫,总是自作多情地摘花送过去,
总妄想着或许有一天,他能鼓起勇气,和她说上一句话。
慢慢把脑袋搁到膝上,白檀垂落双眸,探出手指摆弄那束已经焦黑的花朵。
指尖擦过干枯的花瓣,有幽绿的火星被弹出来,缓缓在空气中浮动。
间或飘落在他睫毛上,引得他轻轻眨了眨眼。
但如果……
哪怕只是他多想,如果她其实也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会愿意和他说话呢?
她总会在窗台留字条。
虽然他还读不懂。
啊,对了,想到这,白檀忽地直起身,记起今日还没有温习学到的字。
信手点亮一团光球当照明,他从袖中摸出那本费大力气寻来的识字书,仔细比对那几个被他圈起来的小方块。
这还是他近日在学堂偷听时做下的标记。
当然,他偷听时很注意隐蔽自己的身形,毕竟如果「乌先生」出现在学堂,可能会把小孩子们都吓坏。
紧接着应该就是被学堂的先生们「请」出来了。
「伤……好……」
小心翼翼比对着磕磕巴巴念着字句,
白檀察觉到自己的心脏再度砰砰直跳起来。
仿佛只是尝试着去读,都会让他回到自己在树上偷看她的时候。
他害怕被她发现,
但好像在内心深处,被那未名的情绪牵动着轻轻挠,
他又渴望被她发现。
他读不懂自己这样矛盾的心情,
就像他还读不懂她的字条一样。
***
一直到彻底入夜,白檀才从洞穴出来。
他还不想那么早回义庄的院子。
不知道,或许是因为,此刻的他下意识不想回到那个只有他一个人的黑漆漆小院子。
月影横斜,走在林间,耳听得寂静山中的水声虫鸣,他的心再度慢慢沉静。
只半路上,有一股淡淡的幽香飘过,循着香气抬眸去找,很快便能发现是一丛晚香玉。
并不是多见的山花。
顿住脚步,白檀抿抿唇,无意识攥紧了身侧的手。
今日已经见过她了,按理说,不应该再去小屋。
可是……
他觉得她会喜欢这花。
而且距离上次打扫已经有两日左右,她也从来不会晚上到小屋来……
左思右想,显然还是想去的念头占了上风。
最后,白檀抱着一束晚香玉站在了小屋门口。
进屋并不难,她并没有做什么很复杂的防护,毕竟因为雨山的煞名,鲜少有人走动,这处也隐蔽,屋里更没什么贵重物品。
他翻进后院轻巧落地,很快拾级上了崖石边的小巧亭子。
之前他蜷着的那块青石依旧放在原地,
或许是今日风大,浅水里飘了星星点点的花瓣,映着一小颗水中月。
白檀静静欣赏片刻,把这副漂亮小景珍藏到心底,这才转身把晚香玉好好码放到窗台上。
这处窗子就自屋内向着亭子打开,窗子是支开的,窗台很宽大,她在亭子里干活的时候,偶尔也会直接用这处当桌案处理些小活计。
而窗台里头,正对着屋内的大桌子,上头零零碎碎摆了许多半成品,还有好些纸张手稿。
他上次瞧见她的手稿上画了白花檵木,
而后特意去寻了和她图纸上姿态最相近的一株,
只是还没敢给她。
毕竟放山花应该还好,
但如果放的是她非常想要的东西……
也许太唐突,可能会吓到她。
不过,反正他还有时间,或许可以再看看她还想要什么。
他可以都先找着,
如果……如果真的能有机会的话,到时候再一并给她。
想着这些,白檀忍不住倾身在窗台前凑近些极为专注的细细看,
也是因为这般专注,他原应释放得极为宽广的灵识警戒放松许多,全未察觉到小屋不远处已有来人。
而等他真的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跑了。
匆忙中,他几乎是没有多想地飞快吓回原形,呲溜缩进一旁竹篓子的角落里藏好。
缠在编织框上,白檀心跳加速。
身上只得张防雨布薄薄一层遮掩,脚步声渐近,是有人进了屋。
果然有很清很淡的兰花香。
混在晚香玉的馥郁之间,却还是能轻轻松松被他从一众气味里单独抽剥出来。
所以……真的是她?
她怎么晚上还来了?
白檀兀自缩在角落里讶然,浑身紧绷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她似乎按着习惯,进屋便先将手上带着的东西悉数搁上窗台小案,而后是简单收拾整理。
那么根据他以往的观察,等粗略收拾完,她应就会先到下头的园子里去看顾一下花木。
他可以等那个时候快快逃走……
嗯?
白檀还在思索计划,忽觉缠着的篓子轻轻动了动,他猛地睁大眼睛,紧急情况下飞速遁入隐身。
防雨布被掀起,他眼瞧着细白指尖扶着竹篓,似在摸索检查。
她……
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应该没有发现他吧?
只缩在角落里静静观察,半晌过后,他终于见那只手收了回去。
竹篓重新落了地。
可正当他慢吞吞松口气轻轻摇脑袋,以为自己度过了此次危机时,忽然眼前一暗。
抬头,正对上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
他吓得心脏急停,差点没瞬间僵直地从框上掉下去。
离得好近,
不过隔着一层竹篓的镂空处,带着兰香的温热鼻息仿佛有形,贴着他的鳞片流动。
幸好那卷翘眼睫只是眨动两下,通透如琉璃的小鹿眼睛轻轻转。
她像是极认真地默默扫视了一圈框中的物件,未曾在他这块多做停留。
也是此时,他才记起自己的隐形术还在,
她应当看不见他的。
但又一次松口气后,居然有微妙的失落涌上心头。
失落什么?
难不成……
还真想被发现吗?
也太傻了。
咽下那层古怪洇开的潮湿心绪,白檀缠好尾巴,等着对方离开。
此地不宜久留,
他现在太紧张,甚至都快影响到术法的稳定了,万一待会真要露出马脚被捉住……
或许会被她以为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擅自闯进她的园子。
他不想吓到她,
更不想被她讨厌。
只等那脚步声再响起,像是往青石台阶那边走,他顿一顿现形。
亭栏就在旁边,只需借着水缸一路缠上去就能施术离开。
然而他刚刚到那水缸边缘,
身后忽然再度响起脚步声。
咦,她不是已经进屋里头去了吗?!
举目间只寻得水缸旁的一处缝隙,他飞快钻了进去。
而后便直直摔到了缸底,有些头晕眼花。
等他恍着神再看。
缸底浅浅一层水,进来便是黑,唯有他钻进来的缝隙透出一星月色。
就在他晕乎乎地震惊,又在反复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被发现时,
缸外脚步声停,顿了半晌,水缸壁微振,像是有人在外轻轻叩动了两下。
他仿佛能于眩晕中,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而心跳声外,那道软软的声线响起。
对方的话被水缸闷了一层,传进他耳朵时,显得模糊又温柔,
带着微妙的热度,似笼了薄雾轻纱的氤氲泉池。
「我知道你在里头……」
「……你别怕,也别跑,好不好?」
第7章
许双双手握在水缸盖板的边缘,心跳怦怦响。
她的确极少在夜里上山,但偶有急需夜间植物的时候,也还是会冒险。
这几日有一个出价极好的单子,她也有非常明确的灵感,只差一点点夜间采集工作了。
虽说今日上山的计划是早就有了的,
但她心里的确还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冒头:
如果她在一个不那么寻常的时间来小屋,
或许……能碰上小花。
诚然,她只是心里想想,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但眼下——
盖板边缘不过寸许缝,里头黑乎乎,自然是什么都瞧不清。
可她刚刚看得分明,那条细长的白影子就是从这蹿进去的。
今日她一进屋,便察觉到几丝与往常不同的陌生气息。
而且小案上的晚香玉非常新鲜,简直就像是刚刚折下。
她只不过小小试探了一二,没想到……
好像,或许,
真的是小花。
这瓦罐水缸很大,高到她腰线以上近胸口的位置,缸壁往上慢慢收紧,外观看,像是一个放大许多倍的泡菜坛子。
如果是小花那样的体型,进去了应该很难靠自己再爬出来。
也不知它方才匆忙进去,摔着没有。
「……我绝对没有想要伤害你,」她斟酌着,忍不住又开始小声同它说话,像是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明白,都指着用自己这几句表露出尽量大的诚意。
平日里她明明常在想,若是真能和小花面对面,自己应该讲些什么,要怎么讲。
只如今真碰上了,她竟忽又语塞起来。
半晌才憋出下一句。
「你上次受了伤……可好全了?」
不对不对,现在好像不应该是关心这种事情的时候。
「要不……要不你先出来?方才摔着了么?我们出来好好说话,好不好?」
然直至此刻,水缸里头都没有什么旁的动静,似乎连极细微的响动都没有,
简直像是空无一物。
许双双心跳变快,有些急迫的怀疑。
难不成,方才是她看错了?
她抿抿唇,捏紧盖板,最后给自己这番话做了收尾。
「那……你若是不开口,我就当你默认……同意了?」
「我打开盖子,你不要跑哦。」
月华如水,晚上山里静的厉害。
只能闻见树叶轻响,和零碎的夏夜虫鸣。
还有她胡乱怦然的心跳。
「那我真的——」
她口中只说了前半句,随着水缸盖板被慢慢挪开,后头的话却被惊得越来越小声,散了魂似的飘入空气里消失不见。
「……打……打开……了……」
无意识喃喃着后半句,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张似月夜精灵般的面容。
墨发披散,皮肤是久未见太阳的透白。
双瞳剪水,唇色粉润。
轮廓线条锐利,可以看见清晰喉结,却又因为生得过分精致而显出几分雌雄莫辨的秾丽。
是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尚带点青涩的俊秀。
哪怕此刻是缩手缩脚蜷在水缸里这样古怪的场景,对方的美貌都仿佛裹了香氛般微微生光。
像是会被藏在林木深处的
又清又艳的睡莲花。
失语片刻,许双双后知后觉地面上生热。
这还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果突然之间见着了太好看的人事物,脸红心跳似乎会变成无意识的生理反应。
不过……等下,
所以,这是小花?!
但显然震惊的不只是她。
此刻,蜷在缸中之人稍稍仰面,那双漂亮的绿宝石眼睛亦是微微睁大,眼角微垂,浓睫轻颤,正直愣愣望着她。
他穿了身不知是什么质料的黑乎乎长衫,有些像软滑的绸布,或许是因为缸中原本有点水,衣衫上偶有几处不明显的水痕。
头发也是,那被打湿的发尾向上,在稍显凌乱的碎发间,原应光洁的额角,隐约有什么痕迹。
「你——」
身前还握着水缸的大盖板,许双双此刻讶然到无意识耸起肩膀,正好将盖板挡在前胸,看起来极像是受到巨大惊吓时做出了防护的姿势。
却是同一时刻,对方像是终于也反应过来,忽然猛一下子重新埋了脑袋不看她。
许双双愣了愣。
那浓厚的黑色长瞬间下笼回去,盖住了惊鸿一瞥的面容。
明明是精致漂亮到有些锐利的长相,可缩在水缸中把头埋在膝盖里的样子,却显出十二分的紧张兮兮可怜巴巴。
莫名让她联想到了一碰就会蜷缩起来的含羞草。
奇怪的,她仿佛能读懂对方埋头时泄露出来的情绪。
低落的、沉郁的、伤心难过的……
又闷又潮,像暗生于角落的泥痕青苔。
为什么这么难过?是哪里不舒服吗?
糟糕,该不会是
被她吓到了吧?
她这样突然地捉住他,看起来一定十分居心不良。
若他是只怕生的小妖怪,现在没有跳起来逃跑都是好的了。
「先……先出来好不好?」
她垂了眼睛把盖板搁到一边的地上,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我给你拿毛巾擦一擦。」
然而对方闻言,却似有些讶然地再度微微抬头。
雪白的鼻尖缓缓露出来,睫毛还在颤,花瓣样的唇轻轻抿着,那双绿宝石眼睛眨动着望她,像是在确认她说的话的意思。
好像有点……呆呆的。
这神态让她生出点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来。
眼前这对漂亮的绿宝石眼睛,和那双记忆里的豆豆眼重合,
尽管是不晓得精致了多少倍的明眸善睐,但眼角微微下垂,看她的时候总像盈了波光般湿漉漉的清润,
狗狗般的乖巧神情真是一点都没变。
自己初见小花时,小花望着她的样子,不就是一直呆乎乎吗?
眼前人慢慢从超级貌美的陌生发光体,变为她救过的呆呆小白蛇。
有了这番转换,又缓过初时的惊讶,许双双终于冷静下来自然不少,只凑近水缸边伸出手,想扶着对方先起身。
然而,水缸中的美少年像是见她靠近被吓得厉害,忽然一下猛地退后。
现在他好像记起要逃跑了。
可惜水缸到底不大,他的挣扎又仓促莽撞,甚至因为动作太厉害,乱发再度掩住面容,衣衫也有些乱糟糟,手肘磕到水缸口,发出砰一声闷响。
「小心!」
许双双怕他把脑袋也磕到后头的窗台边沿,来不及多顾虑,忙上手捉住他的一对手腕,将他往回带了带。
紧接着她就听到对方低低啊了一声,连带着极为惊慌的吸气声。
这下许双双简直无措得面红耳赤。
她现在看起来,肯定更加居心不良了。
还直接上手抓人家!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怕你把脑袋磕着了。」
许双双十分紧张地道歉。
然而不知是不是出于某种害怕对方逃跑的小私心,她虽然羞耻得厉害,可也没有很快松开手。
如今她抓着他的腕子,只觉掌中皮肤冰凉,可以感知到突出的腕骨抵在掌心,
也是因为方才回护的动作,两人距离霎时近了许多,她弯腰站在水缸边抓着他,察觉鼻息间极清淡的草木香气,
仿佛触到山中雨雾的边缘。
视线所及,模糊蒙昧的月色中,自己抓着的那双手修长如玉,指甲盖是浅淡的肉粉色,
她注视太久,甚至看清了对方手背上有一粒浅棕色的痣。
只如今那指尖正有些轻颤,显是和主人一样又慌又乱又紧张。
一下回过神,许双双觉得自己面上如火烧。
虽是暗戳戳想防止他逃跑,但她现在的行为大概看起来真像是什么……恶霸。
她极少有这样厚着脸皮的时候,但不知为何,眼下她莫名坚持着,
觉得自己一定不能放眼前人就这么逃走。
「不……不……不用,对……对不起……」
却是被她抓着的美少年忽然出声,语气有些焦急。
这声音很轻,也短促,
结结巴巴,但十分悦耳清澈,
又软又干净。
像是雨后清晨的翠绿叶片上,慢吞吞汇集,又颤巍巍滴落的雨珠。
他的声音也这么好听……
有些怔然,许双双抬眸。
再度撞上那双似在偷偷望她的,眸光湿漉漉的绿眼睛。
然而方一对上视线,对方便很快颤着眼睫躲闪视线,
再说话时,他的声音变得更低更轻了。
「不用,不用跟我……我这种人说,对不起的……」
这是什么话?
许双双本能地微微皱眉。
一股罕有的奇怪冲动涌上心头,她依旧没有松开手中冰凉的腕子,只轻声开口问:
「你就是我之前带回来的那条小白蛇,对吗?」
对方闻言显然又被吓了一跳,下意识飞快抬眼看过来。
他面上泛出些不正常的红晕,慌张是那么明显,
许双双觉得自己已经得到肯定的答案了。
然而冲动没有结束,她察觉到自己手中不断紧绷的冰凉手腕,不知是心软多些,还是好奇多些。
他为什么这么怕她似的?为什么这么紧张?
她不明白这条漂亮小白蛇为何会在话语间流露出这样浓重的自贬意味,但那不可名状的冲动在她胸中鼓噪,汇成莫名的勇气。
她红着脸,十分认真地望进那双波光粼粼的绿玉眼睛里,试探着问道:
「你愿意,和我交朋友吗?」
自打许双双知道小花有可能是已经化成人形的小妖怪后,就放弃了要把小花收作小宠的想法。
小花和她一样能思考,会表达,有自己的人格,当然不兴再说什么养不养的话。
那么……如果她还是想和小花多见面多相处,
不就只剩下交朋友了?
说起来,她好像还是第一次,主动同别人开口提出交朋友的请求。
「交……交朋友?」
被她抓着手腕的美少年面上难掩震惊之色,只愣愣看她,像是有些没反应过来似的下意识追问:「……为什么?」
嗯?
忽然之间被问及为什么,叫许双双也噎了噎。
她……她为什么想和小花交朋友?
「因为你很好看,很可爱。」
不光是现在人形时这样精致好看,早先还是小白蛇的时候,她就已经觉得他又乖又漂亮,可爱的紧。
但话音落,意识到自己回答了些什么的瞬间,许双双恨不得咬掉舌头。
虽然是顺从心底最诚实想法的回答,但显然极为唐突失礼。
而且,轻浮又肤浅。
她一定是脑子被烧坏了,才会在有生之年说出这种丢脸的话。
又是强抓着他,又是言语轻浮,现在她在对方眼里的形象该是什么样子啊。
然出乎许双双的意料,跟前人听完后的关注点似乎有些偏离,
他只语气迟疑地小声反问:「……好看?」
虽然羞愧,但她还是很诚实地再度点头肯定。
不知是不是终于确认她的话,美少年再度惊慌起来,他猛低了脑袋,声线慌张又柔软,
「我……我不……不好看,是你好看才对,你才是又好看,又可爱……你是最好看的。」
什……什么啊……
听明白他说了些什么,许双双觉得自己面上热度加倍,一时有些无法言语。
怎么,怎么就忽然恭维起她来了?
他们方才明明在说「交朋友」的事情吧?
「对不起……我……我……我不该……打……打扰你的……」
可就在许双双脸红恍神的时候,她又听见对方开口道歉,只话到末尾,颤抖的有些异样,
怎么听起来像是……
「你——」她有些无措,开口说了个「你」,却见对方微微抬头,
然而这一对视,把她彻底愣得半个字都无法继续了。
眼眶微微泛红,鼻尖也是红的,
那双漂亮的绿宝石眼睛有些异样湿漉漉的清润水光,
只险险盈在眼睑处,仿佛下一秒就要变成大颗大颗的泪滴滚落而下了。
任谁来看,都会觉得她是个欺负人的坏蛋。
许双双一下松了原本抓住他腕子的手,有些慌张地从袖中掏出帕子来递过去塞进他手中。
「你别哭啊,我——我不是故意欺负你的,我只是,我真的只是想和你交朋友。」
「你……不想和我做朋友吗?」
怎么都……被逼得哭出来了?
可这话刚一说完,那双一直凝望着她的漂亮绿眼睛像是再也受不住承托,晶莹的泪珠争先恐后滚落。
许双双人傻了。
「你冷静点冷静点……别慌……」
她见他只手指用力到发白地紧紧攥着帕子,却不知道擦擦眼泪。
干脆把帕子重新拿回来,也不顾忌什么东西了,只扶着他的肩头帮他轻轻拭去泪滴。
他的肩在颤,
许双双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这一点。
帕子被沾湿,掌心是温热的潮意,
耳边有拼命压抑的抽泣声,细弱的呜咽时有时无,
像什么受到惊吓,委屈巴巴的小动物。
许双双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绷」地轻轻弹了弹弦,
酿出一点飘散开来的柔软余音。
哪怕她还不太懂他现在这样哭泣是为什么,却已经产生了未名的同情怜爱。
她奇异地觉得他们的距离变近了。
等他终于平静稍许,许双双捏着帕子撤开手,
她这次没有抓着他,也不打算抓他,只是看着他被泪水浸过,格外清澈湿润的眼睛,轻声开口:「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不想和我做朋友吗?」
有着绿宝石眼睛的小动物巴巴望着她,浓长眼睫凝了水渍,湿漉漉,又亮晶晶。
他望着她的视线仿佛被泪水洗去了畏怯与自卑,渐渐浓烈起来,变成异样的真挚专注,
就像那个雨天,他一直蜷在青石上凝望她时,她所感受到的那股强烈的执着与渴望。
半晌,花瓣样的唇轻轻开阖,只说了一个字。
「想。」
许双双莫名觉得这个字轻轻叩在了她的心脏上。
「那就好。」
她忍不住笑起来。
下一秒,对面人却像是忽地反应过来,很是慌张地别开视线。
不能把他逼急了,许双双心想,
她今日已经够欺负人了,能有这个「朋友」的身份认可,绝对算是进步性的收获。
「那……我们明天再好好聊聊,好吗?」
他因她的问题一瞬睁大眼睛,面上再度布满震惊之色。
「明日我……我还,我还……能来吗?」
见他这样吃惊的厉害,许双双一时只觉得可爱又好笑。
「当然可以来,」她弯了唇轻声许诺:「朋友需要彼此了解的呀,我们得多说说话才行。」
听到这,小花好像愣得更厉害了。
「多……多说说话?」
许双双点头嗯了嗯。
但她很快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不过明日可能得早一点点才好,我有点怕黑,总是摸黑上山的话,呆不了多久就得被锦书催着回去了。」
「明日我应该中午会上山来,待到傍晚再回,如果你有空,欢迎过来玩。」
「我……我明白了。」
对方极为郑重地点点头。
之后,许双双扶着他出水缸,
又见证了他不少惊慌失措的小表情。
而他几乎是刚一落地站稳,便向后退了一大步和她拉开距离。
许双双没有继续刺激他,只站在原地朝他挥了挥手。
「那明天见。」
他好像又愣愣望了她一会儿,这才同样有些僵硬地举起手,小幅度挥了挥。
「明……明天见……」
不知道是不是许双双的错觉,
他小声念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仿佛极为珍惜,像是在说什么很重要的诺言。
只讲完这话,对方已经匆忙转身,离开的背影甚至显出几分「落荒而逃」来。
他实在是个……怪人,
奇怪的自我贬低,奇怪的情绪激动,奇怪地哭泣,奇怪地直白夸赞她……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不过,她得承认,他好像怪得有些可爱。
许双双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半晌过后,轻抬起手看自己的掌心。
仿佛此刻,掌中还依稀残留着那冰冰凉的触感。
他的手腕腕骨突出,皮肤白皙到近乎透明。
现如今回想起来,她总觉得对方身上有种……莫名熟悉的气息。
是因为他就是她找了很久的小白蛇吗?
还是,他们更早以前也见过?
方才仓促离开的黑色背影也是,总有种在哪见过的既视感……
可究竟是在哪见——
等等。
月下亭中,青衣少女猛地睁大眼睛顿住身形,
直愣了好一会儿,才似回神般,慢吞吞重新恢复动作。
第8章
「君公子?!」
就连锦书看见那请帖,都是一脸惊诧之色。
而后很快变成了警惕。
「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小姐,需要我去向小狸姐他们知会一声吗?」
许双双同样有些头痛地看向案几上摆着的那张红枫纸笺,半晌才摇头:「先不了,咱们先自己看看吧,不过……我还得请你帮我个忙。」
今晨请安的时候,许老太太不由分说地特意独留下她,又将君明夜的邀帖亲自叫给她,只说叫她去玩。
再迟钝如许双双,也能察觉到这里头应是有什么不对劲。
联想到上次同样突然其来的红枫会,以及红枫会上突然出现的君明夜,她心里有了某种不太妙的预感。
今日肯定是要赴君明夜的约,
她至少得确认君明夜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只是……
「你帮我将这封信送上山,就放在我的小案上便可,还记得路吗?」
锦书忙一边说认得一边点头,但她仍有迟疑,
「可我若是去送信,小姐你身边该跟着谁?」
「秀荷跟着我就行了。」
秀荷也是小狸姐他们带给她的得力侍女之一,亦有功夫在身,只不过是比锦书稍粗心些,便不是最常贴身跟在她身边的。
但每每她和锦书去药铺时,屋子里都是秀荷在安排,也不会出乱子。
「小姐……」
「听话,」许双双点了点锦书拿在手上的信封:「这事很重要,我得交给信得过的人去,我会注意安全的,再说你送了信下山来,也可去找我,叫小丙引你就行。」
她话说到这份上,锦书自然不好再驳,只很快说自己这就上山,快去快回。
许双双见她的身影消失,心中仍有愧疚。
昨天明明是她说过会中午上去,
小花还答应地那么郑重。
事出突然,也是此时她十分怀念起手机来,若这边事忙有什么意外,只需给他发条消息便能告知。
可现在,大概只能指望对方到亭子里后看见她的道歉信,才能知道她得失约了。
希望……希望他不要生气。
然而许双双很快想到,自己这似乎都已经是第二次失约。
上次她同白蛇小花说「会很快再上来」,同样变成了一句虚假承诺。
她心里不舒服,体现到脸上便是病弱苍白。
临出门前被老太太抓过去,又是一顿口舌,直言叫她多少掂量掂量许府的面子,精神些。
许双双没太大精力应付对方,
自然又把老太太气得不轻。
而等到了所谓的约定地点,她才讶然发现,湖边长堤上只坐了君明夜和他的一个仆从。
更远处,才是些结伴玩乐的同龄人。
不知是君明夜先有布置还是如何,他等着她的这块地方,仿佛自成一片「禁区」,无人敢来打扰。
简直就像是……
君明夜实是想单独约她,只为了表面的男女之防,才会整出这么一场秋游。
他今日穿了一身轻紫衣衫,日光下,袍带映了水岸之下湖面的波光,极为耀目。
那双桃花眼里是惯常的笑意。
对方见着她,便立刻起身来迎,唇畔笑意更浓,只冲她温和道:「今日秋色好,泛舟湖上很不错的。」
许双双张嘴下意识想说「不用」,然而话到唇边又收了回来。
她需要一个可以和君明夜单独谈谈的时机,
游船也许是个不错的地点。
不得不承认,君明夜的安排很周全。
他们俩上了一艘看起来十分古朴的小渔船,然而小小的船棚里头,铺了厚实的白色狐绒垫,又分置了烤肉烫酒的小炉子。
船棚的一侧也是可以拉起来帘子的,方便赏湖景。
此时此地,真就是他们两人一艘船,连个船夫都没有。
「多一人碍事。」大概是察觉到她的犹豫,君明夜看她的眼里带笑,口气有些异样的温柔:「许二小姐大概还不知道,我是苍云门弟子,是修行者,划船这事,自然不难。」
许双双垂眼点头,没多说话。
虽然跟着她的秀荷一开始也有些犹豫,但被君明夜这么一打岔,倒是同样没再多言。
许双双并非没有警惕,
只两人在湖上,万一君明夜有什么歹念呢?
但一来,这湖她曾来过,不算很大,而且远处还有不少人,侍从就在岸边,船走不远,她的乾坤袋也在身上,若真有意外应能自救。
二来,以她对君明夜的了解,既是受人追捧的君子,不至于在这么多人面前做出什么影响他面子的事情。
她总觉得对方一定是误会了什么,才会对她青眼有加。
上辈子在那种环境呆久了,她对这种种行为格外敏感些,总觉得君明夜醉翁之意不在酒。
许双双甚至怀疑对方是和许家有什么牵扯被逼如此,
又或者是想和这具身体的哥哥许霁远攀点什么交情?
不过以许霁远的脾气,这条道怕是有点黑。
她掂量的便是想同君明夜讲清这些,消除掉这个潜在的「相亲」隐患。
如今和锦书一块出门游历的目标近在眼前,她不太可能顺从议婚?
自穿越过来的那一刻她便下过决心。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健康的身体,又有了全新的不受束缚的身份,
她想尝试更多经历,想见识更多风景,想做上一世的自己因为身体愿意没能做的事情,想——
「怎么在发呆?可要饮些果子酒?这酒甜些,女孩子喜欢,不醉人的。」
许双双回神,就见君明夜坐在船篷外头,正撩着帘子同她说话。
方才畅想游历的满腹豪情被打断,她如今面上神情大概有几分呆滞。
见状,君明夜似是笑起来,
「许二小姐,你是一贯话少?还是只对着我话少?我竟不知道,自己究竟何处得罪了你,叫你处处看我不耐?」
这话顿时叫许双双有些脸红。
并非是什么因绮念而害羞,单纯只是觉得尴尬。
哪怕她再怎么厚脸皮,可面对君明夜这般直白的问话,还是瞬间有些语塞。
的确,
君明夜好像并未真对她做过什么不好的事。
甚至硬说起来,他在红枫会上来同落单的她搭话,又带她去集市,还说可以随便挑哪只喜欢的送给她,而今日游湖,也是准备周全挑不出错处。
她对他或许有些成见,
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的主观喜恶有什么需要改变的地方,但被对方这样坦诚的问出来,总好像很是没底气。
「许二小姐别紧张,我只是随意问问,没有非要你答的意思。」
那头的君明夜十分有风度地温和一笑,看似相当体谅地带过这个话题,仿佛方才不过是一句打趣的。
他又转而开始问她寻着合心意的小宠没有。
但许双双总觉得不能放着这个话茬过去。
她顿了顿,下定决定整理一番再开口:
「我并非是对君公子有什么意见。」
却是听了这句,君明夜有些讶然地抬眸望过来,似是惊讶于她会揪着这个问题真的回答他什么。
「我不通女红,不会管账,不喜欢宅第里的弯弯绕绕,肯定不会是一个好的妻子,虽然……」
她讲到这都因为自己的「妄加揣度」稍有些不好意思,可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讲明白,因她很不喜欢同对方这样拖拖拉拉地相处。
「虽然君公子还没有表达出任何明确的对我有意的话,但权且当我脸皮厚罢,我还是想先同公子说清楚。」
「我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姑娘家,配不上君公子,不管是因为何种缘由,让君公子对我颇多青睐,我都深感不安——」
「一来我或许不日便会去北境投奔兄长,二来兄长疼爱我,也不愿我太早成婚。君公子一定有更多更好的选择,实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光阴。」
一席话毕,许双双觉得自己紧张得有点僵硬了。
她还是不太习惯在不很熟悉的人面前这样长篇大论地表达自己的意见。
不过,这番话话里话外应该都讲明白了吧?
也隐晦表明了自己也许会和许家割席,亦或是许霁远对她婚事的态度。
而她既是决定挑明,便已经准备好承受君明夜的任何反应,
哪怕他怒斥她是无中生有自作多情都没关系,
甚至那样还挺好的,至少能落个心安,
让她知道是自己误会了,君明夜其实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可君明夜一时半会没回应。
她正忐忑着,忽听对面人道:「许二小姐还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嗯?
有些茫然抬眸,许双双发现君明夜看她的眼神稍显古怪。
他这会倒是依然在笑,但唇边的弧度变浅,桃花眼也敛了起来,便显得整个人气质沉了不少。
只他很快背过身去,叫她无法再看见他的神情。
光看他的背影,瞧着有些受伤似的。
但许双双又想,君明夜这种人会因她的拒绝受伤,可能性不太大。
变得有些低沉的话语声从船篷外头传进来:
「原是我的错,大概是我表意太显,吓到许二小姐了。」
怎么还道起歉来了?
许双双十分不自在,忙起身往船篷外走:「君公子千万不要这么想,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并非是因为你的原因。」
就算真是他的原因,她也不能直白说出来啊。
「我明白了。」君明夜仍是背对着她,只低低道:「既然二小姐对我无意,我自然不该再多做纠缠。」
这话怎么听着还是怪怪的呢?
但她一时半会说不出具体哪里古怪,只耳朵里又听到「不纠缠」这样的话,便稍稍放松下紧绷的神经。
至少君明夜应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既然话都讲清了,是不是现在就能回去了?
若是回去的早,她好像还有希望准时上山。
「那我们——」她撩开船帘,想问是否可以回程,却一下愣住。
不知何时
湖面起了浓雾,四面都是空茫茫,侍从游人都不见,独他们这艘小船被笼在湖面上。
也是此时,船身忽然颠簸起来。
「不好!」
她身侧的君明夜仿佛此时才回神,虚扶她一把后飞快站起身向水中张望,眉心紧皱:「是水鬼。」
水鬼?
这湖里居然有水鬼吗?
许双双心中顿时生了疑窦,然而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觉得整个船身更加剧烈地摇晃起来。
她紧抓着船篷边沿,心跳怦怦。
最近好像总是遇到意外……
她正想转头询问君明夜,却忽见身边银光一闪,玉剑影出,势如长虹。
紫衫青年已是跃入湖面,与湖中瞬时腾跃而起的数道黑影缠斗起来。
而许双双……
许双双还在一头雾水。
怎么就……打起来了?
第9章
许双双尚有些发懵,忽觉脚边异动。
不知何时有黑影同样缠到船边,似是要向小小的乌篷船发起攻势。
神思一凛,她很快摸上自己的乾坤袋。
虽然并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了解术法这件事,但眼下情况紧急,她——
然而令许双双惊讶的是,
她还没来得及出手,那些从床沿涌上的黑色秽影便像触及什么极为害怕的无形磁场一般有些退缩,
孱弱许多的攻击势头似与磁场相撞,在她周围滋出些隐约青绿色的火星光晕,却并不能近她的身。
许双双更懵了。
甚至,这边船只的颠簸竟然也慢慢平静下来。
然而与此相对的是,
她能遥望见不远处湖面上,君明夜费了些力气,终于将格外澎湃激动的黑影击落回水中。
对方很快足尖轻点湖面踏水回到船尾,隔着船篷皱眉十分紧张地询问站在船头的她有没有哪里伤到。
许双双摇头。
「最近雨山不太平,各种鬼祟都会兴奋,又有那只妖龙领头,许二小姐还是小心些。」
这是她第二次听见「妖龙」了,
上一次,还是在那场让她遇见白蛇小花的意外。
「妖龙领头?」她忍不住复问一句,君明夜便十分自然地同她道:「雨山别名‘鬼山’,皆因那妖龙盘踞于此,它不仅会吸收恶念,还会支使旁的妖魔鬼怪来祸害人。」
听到这,许双双忽又心生些异样感觉。
她穿越到这两年多了,上山也有些年头,在那次古怪雨天前,竟然此前从未听说,从未见到。
甚至就连那次山中意外,事后回想起来也没什么下文,更未听说另两位当时被她偷听到谈话的修行者后来如何了。
抛开因为自己胆子太小受到的惊吓,她当时其实也并未遭受什么袭击。
好像不能算做是「妖龙来了」的事实依据。
不过这些东西她自然不会再向君明夜开口讲。
或许是因为水鬼被君明夜击退,四周的雾气也开始飞快消散,站在船头,已经能隐约看见岸边的人影。
「今日要同公子说的话已经说完了,那我们回去吧。」
许双双张望两刻,见岸边人似乎神态自然,没什么异常,便觉得方才的浓雾或许是什么隐藏结界,外头的人是发现不了里边的异样的。
君明夜在船尾又笑起来:「许二小姐方才说自己没什么长处,我却觉得有。」
嗯?
许双双有些懵懂的看过去,撞见君明夜冲她勾着唇角微微挑了挑眉:「你胆子挺大的。」
稍反应片刻,她便明白对方是在说刚刚的事。
她只假装不好意思地低了脑袋,没再应。
便是在她觉得事情已经完全结束,只等回程上岸时,变故陡生。
脚踝一僵,一股不知名的怪力缠得她失去平衡,拽着她向船外扑去。
她心一慌,下一秒便扑通一声陷入周身的刺骨冰凉中。
尚未来得及挣扎,已开始头脑昏沉。
「许二小姐!」
水面之上似有人在喊,岸上也有好大动静。
她本应该挣扎的,
然而恍惚间,她虽是头脑昏沉着,又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保护,叫她觉得周身冰凉慢慢褪去,像是被放进了一个极安稳的泡泡里。
好像真的有泡泡。
模糊视线中,那些黑影再度缠上来裹住她,然而却悉数被那道无形的泡泡挡在外头。
而她就静静卧在泡泡里头,止不住地犯困。
很快,许双双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等她醒来时,居然已是在她自己的床榻上了。
「小姐你醒了?!」
床边,最先注意到她的是红着眼睛的锦书。
许双双睁开有些沉重过得眼皮扫了扫,惊讶地发现君明夜竟然也在。
他看起来很是狼狈,那袭今晨极为耀目的轻紫衣衫显是湿了又干,头发也乱了,看向她的时候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担忧和愧疚。
对方只默默站在锦书身后,看锦书把她慢慢扶起来,又给她浅喂了口水喝。
「真抱歉,本是出门游玩,还累得你落水生病。」
君明夜果然开口就是道歉。
许双双忙摇头,有些气虚道:「若是没有君公子,只怕我今日小命都要撂在湖里了,你千万别说这种话。」
但对方看起来并没太被她此言说服,不过应是见她醒过来放了心,也十分得体知分寸地没再多纠缠这个对错问题,反而重又扬起温和笑眼,轻声问:「那过了今日,我们算是朋友了?」
这问题莫名耳熟。
叫许双双愣了一愣。
或许是因为眼前人瞧着形容狼狈,比起早上光鲜亮丽的公子哥作派要惨上不少。
他救了她,加之她今日还同他说了点不太客气的话……
且他都问到这份上,总好像答案只有那唯一一个似的。
犹豫片刻,许双双慢慢点了点头。
君明夜一下又笑了。
「那你好生歇息。」
他说完便告辞,背影看起来十分轻快。
也是等他走,锦书才在旁边出声:「没想到君公子人还不错。」
许双双没接这个话茬,只同锦书道:「这个不是要紧事,之后再同你说,」她又喝了口水,很快收起方才那副气虚的样子起身:「帮我把外衫取过来吧,我还得上山去。」
「小姐还要上山?」
「我没很难受。」
刚刚那么「虚弱」,是存了想让君明夜能快些告辞的心思。
毕竟她还要赶紧上山,
她还惦记着昨日的约定呢!
现在已经快傍晚了,没想到她昏迷了这么久。
也不知对方究竟看见她叫锦书留的信了没有。
虽说锦书再三保证她是把信送到了的。
但她直觉自己无论如何要去确认一下才好。
而且若是……
若是她昨日那个猜测是真的,也许美少年很有可能就是……
「小姐可一定要注意安全。」
套外衫时,许双双又听锦书讲起,她刚回府时劳动了一圈人,就连老太太都跟过来瞧了。
闻言她却只暗自摇头,
怕许老太太是盼着她能和君明夜有个什么东西,才会如此积极地把她推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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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反派妖龙养成傻白甜忠犬】
本书作者: 青蛙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