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清正端方,是朝野闻名的君子。
他不纳妾,无通房,世人皆以为他爱我重我。
只有我知道,他爱的是皇后娘娘。
原本我已经认命。
直到那年,叛军入城,挟持了我们唯一的女儿,逼他交出皇后与太子。
两军阵前,他一箭射死女儿,说:「自古家国难两全。」
我一夜白头,绝望下与皇后同归于尽。
再睁眼,我回到与他洞房花烛那一夜。
面对他古井无波的脸,我嫣然一笑。
「既然那么相爱,便让你们的爱情故事天下传唱吧。」
1
上辈子,齐王反叛,攻入皇城的消息传来。
我第一时间遣散家仆,带女儿出逃。
女儿不解,问我:「为何不等爹爹回家?」
我苦笑,拥紧女儿入怀:「你爹爹不会回家了。」
他有他更想回护的人。
果然,不久之后,皇帝被齐王斩杀。
沈旭护着皇后与太子逃出城去。
自始至终未曾想起,他还有发妻与幼女尚留家中。
好在,我已经不指望他了。
他忠义的美名天下尽传之时,我和女儿混在难民中,朝不保夕。
只是怀抱女儿,我心中未曾有一刻泯却希望。
我想,假若此番能侥幸逃脱,我一定好好过好自己的日子。
前尘往事,尽皆抛却。
再不用背负着那样沉重又恶心的秘密,日日忧惧。
但天不遂人愿,我们最终还是落入叛军手中。
沈旭拥太子为帝,率勤王之师与叛军对垒,逼得齐王节节败退。
齐王不知怎么想起沈旭爱重妻女的传闻。
他悬赏重金,终于抓到了我们。
城墙之上,穷途陌路的齐王将刀架在女儿的脖子上,逼沈旭交出皇后和太子。
我明知无用,依旧声声泣血地祈求沈旭。
请他看在我们青梅竹马十一载的份上,救救我们唯一的女儿。
但他毫不犹豫地搭弓引箭,一箭射穿了女儿。
「自古家国难两全。」
两军阵前,他掷地有声的话响彻云霄。
一役功成。
他救皇后,拥太子,挽大厦于将倾,成为社稷功臣。
他用女儿的血,铺垫了他自己的千秋美名,成全了他所爱之人的锦绣江山。
我一夜白头,心如槁灰。
齐王没有杀我。
他逃亡前,命人将我送还沈旭。
我知晓他不杀我的理由。
他想让我做一把复仇的刀。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2
我在沈旭的营帐之中,见到了传说中名动天下的皇后。
她依在沈旭怀中,甚至已懒得向我掩饰他们的关系。
「你的女儿能以身殉国,原是天大的福分,你万不可心怀怨尤,怪罪沈卿。」
「毕竟你以蒲柳之质,能日日陪伴沈卿,应当惜福才是。」
孟菡高高在上地看着我,目光中带着几乎遮掩不住的嫌恶与憎恨。
此时她已经是整个帝国最尊贵的女人。
而我不过是一个被她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蝼蚁。
她憎恨我什么呢?
答案不言而明。
我低低地笑出声:「皇后娘娘一定很嫉妒我吧?」
「我不过蒲柳之质,却是能光明正大站在沈旭身边的沈夫人呢。而您贵为皇后,却只能像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跟他在暗室之中苟合......」
我的话还没说完,孟菡便如我期待的一样暴怒。
她几步上前,一巴掌扇到我的脸上:「贱人,你怎么敢?!」
我的脸偏向一边,半边脸火烧一样疼痛,喉咙上涌上一股惺甜。
她犹不解气,长长的护甲划破我的脸:「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这么跟我说话!」
「你能留着这条贱命,全在于我慈悲大度!」
「原还想让你回沈府继续做个摆设,但你既然如此不知惜福,便去慈悲庵给你生的那个贱种……」
我没有给她说完这句话的机会。
藏在袖中的金簪刺入了她的咽喉。
鲜血喷了我一脸。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明艳面庞,此时因为疼痛而极度扭曲丑陋,张大嘴巴,鼓着眼睛,好像一条死鱼。
不待我拔簪刺向沈旭,已被一股大力踢了出去。
我呕出一口鲜血,满目鲜红中,只看见孟菡倒在沈旭的怀中。
那张万年没有波澜的脸上,此刻惊痛悔怒交织,好看极了。
他红着眼咒骂我:「毒妇,我要让你万劫不复!」
可惜,他没有机会了。
进门之前,我便已经吃了毒药。
现在毒入肺腑,丝丝缕缕都是痛楚。
迷迷糊糊中,我看见那个粉团子一样的小人冲我招手。
像曾经无数次那样,如个小大人一样安慰我:「娘亲不怕,朝朝永远陪着您。」
我的女儿,她叫沈朝朝。
她从初生起,便没有被她的父亲抱过一次。
她很乖,很听话。
她总是问我,为什么父亲不喜欢她。
她甚至觉得,她的父亲是因为不喜欢她,所以才不喜欢我。
为了得到父亲的爱,她学琴,学棋,学书,学画。
小小的人儿,日日勤学不殆。
她以为学好了这些,成为京城里最有名的淑女,便可让她的父亲不再讨厌她。
但即使她把指尖弹出血,那血结了痂,痂落了又结了一层一层的茧,也未能获得她父亲的一个回眸。
那日在城墙之上,我的朝朝面对她父亲射来的箭,却只是看着我。
她对我说:「娘亲不哭,朝朝不怕。」
她只有6岁。
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试图安慰我这个没用的娘亲。
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向她伸出手:「好孩子,娘亲来陪你了。」
3
我重生了。
重生在与沈旭的洞房花烛夜。
与上一世一样。
盖头被揭开,映入眼帘的是沈旭冷漠到极致的一张脸。
他张口便说,他累了要去休息。
我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但眼前这张脸实在太过可恶,我毫不犹豫,一巴掌便扇了过去。
因为太过用力,手上传来麻痹的痛意。
沈旭原本如玉的脸庞上,多了清晰的五根指印。
竟不是做梦。
我心内一喜,抬手便又给了他一个耳光。
沈旭错愕。
他抓住我的手,眼神微冷。
「你发什么疯?」
我冷冷一笑。
「无他,手痒而已。」
沈旭错愕,难得露出茫然的表情。
我再接再厉,信口胡说。
「我爹没告诉你,我有狂病,一日不打人,就手痒难耐吗?」
「你既然答应了我爹,要照顾我一生一世,当心甘情愿被我打才是!」
沈旭气狠了:「你鬼扯什么?」
「我们认识那么久,怎么不知道你有这种病?」
我翻个白眼:「呵,你这话说的好笑。若要让你知道,又怎么让你心甘情愿娶我?」
「不过,你也用不着委屈。我爹养你这么久,现在你权当报恩吧,反正你皮糙肉厚,打两下有什么打紧。」
他气急败坏:「你不怕我休了你!」
我闲闲地喝了一杯合卺酒:「你休呀。你为了娶我,回绝了吏部侍郎家的婚事。大家都知道我是你恩师之女,你休了我,名声还要不要?」
他恨恨地看着我,憋了半天只放出一个「你!」字。
我气定神闲,心道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也就如此了吧。
4
沈旭娶我,原就是看中了我家寒微。
我父亲是国子监祭酒。
一生只有我这一个女儿。
沈旭原是我母亲家中的一个远房族侄。
因生母与人私通,联合姘头毒死了他的父亲。
族中人霸占了他家的财产,将他赶出门去。
有一年,我父亲陪母亲回乡,看他可怜,便将他带在身边读书。
起初,父亲也有招他为赘婿的想法。
但沈旭在读书上却很有天分。
本朝有律,赘婿虽不禁科考,却不能入朝为官。
父亲怕误了他的前程,便歇了这个心思。
只一心一意供他读书,就当结个善缘,惟愿将来沈旭能照佛于我。
我与沈旭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沈旭颜色生的好,又有才华,我一直恋慕他。
父亲却让我歇了这个想法。
他说沈旭非池中物,早晚会一飞冲天。
而我资质平平,嫁给沈旭,恐不是良配。
他只愿我将来嫁一个殷实人家,寻一个厚道夫婿,这一生平平安安便可。
我虽心里难过,但彼时父亲已经病入膏肓,我实在不愿意拂了他的意思,便强迫自己收了心思,只当沈旭像兄长一样看待。
后来沈旭果真三元及第,成为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
他一下变得炙手可热。
甚至连吏部侍郎家都遣人来说亲。
父亲问他的意思。
他却说,他心悦于我。
求父亲将我嫁给他。
我心中高兴极了,一腔心思便是如何做他的贤妻。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一心恋慕的良人,自始至终却只是把我当作一个隐藏他对皇后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的棋子。
我出身寒微,父母已逝,又无兄弟,实在是一个任他揉捏的好对象。
5
我嫁给他时,只有16岁。
洞房花烛夜,他没有与我圆房,给出的理由是我年纪小,他不忍我受苦。
我以为他爱重我,一颗心全放在他身上。
为他操持家务,将家中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
外人眼中,我们伉俪情深。
婚后两年,他一向洁身自好。
同僚邀他喝花酒,他一概拒绝,还说家有悍妻。
一时传为美谈。
即便他在家中素来待我冷淡。
我也没有怀疑过他对我的感情。
我以为他只是秉性清冷。
直到我年满18,他依旧没有与我圆房的意思。
我一个女儿家,生母早亡,父亲已逝,这种事情甚至不知应该问谁。
后来,我鼓足勇气学那些勾栏女子,治了一桌酒席,请他吃酒,席间衣衫半褪,坐到他怀里。
他却猛地推开我,问我从哪里学的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让他觉得恶心。
我永远忘不了他当时看我的眼神。
三分鄙视三分憎恶,还有十二分的高高在上。
仿佛我在他眼中,是什么低贱肮脏的东西。
我又羞又恼,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拂袖而去。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理我。
明明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他只把我当空气。
甚至看我一眼,都要污了他的眼睛。
那个时候,我太年轻,根本不知道这是他训诫我的手段。
折损我的骄傲,践踏我的自尊。
让我成为后宅中只会自哀自怜,惟他马首是瞻的可怜虫。
那时,我不知道怎么办,每日只敢躲在被窝里偷偷的哭。
想到这里,我就气不打一出来,又给了沈旭一个耳光。
他捏住我的手,警告我,让我不要得寸进尺。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打你不成?」
我抚摸上他的脸,呵呵一笑。
「你打呀。你今天打我一下,明日我便会宣扬的满世界都知道,探花郎凌虐发妻,发妻还是恩人之女。不知道官家喜不喜欢这个传闻?」
沈旭眼中怒火翻滚,但到底没敢动手。
我知道他不敢打我。
此时的他一心为了他的皇后娘娘往上爬。
他的名声容不得有半点瑕疵。
难为他低下头,竟伪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脸颊。
「可贞,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或是听信了什么谗言。」
「你我青梅竹马,你当知我心中全是你。」
「我出身不显,走到今天,殊为不易。」
「你我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我一心仕途,为的也是你的尊荣。」
「你既是我的妻子,当为我打理好后宅,让我后顾无忧才是。」
沈旭生了一双多情的眼睛。
被他专注的看着的时候,很难不让人生出他眼中只有你的错觉。
如果我还是上辈子的苏可贞,想必他这样一番话说出来,我便是刀山火海也肯为他去闯。
可惜,那个苏可贞已经死了。
如今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了的孤魂野鬼。
而他安抚我,也不过是因为既不能跟我和离,又需要我这个傀儡。
我抚摸上他的脸,又甩了他一巴掌:「可惜你这样生母私通生下来的下贱玩意,哪里配爱我呢。」
沈旭死死盯着我,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
但最终,他只是咬牙离开了。
我坐在大红喜被上,望着他的背影,满脑子都是置他和孟菡于死地的法子。
既然这么相爱,不让他们的爱情天下传唱,岂不对不起他们的一往情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