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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金瓶梅】就是世俗欲望的化身,可以批判,却不能被消灭

2024-07-31文化

【金瓶梅】的叙事视角以西门庆为主体,同时辅以与其紧密相关的人物视角,构建了一个多维度的叙事空间。在这个空间中,西门庆不仅将众多女性纳入自己的视角范围,视为欲望的对象,同时也被这些女性视为满足自身欲望和达成某种目的的替代品。

第13回中,作者对西门庆见到李瓶儿时的表现进行了细腻的描绘:「这西门庆对李瓶儿早已留心,虽然在庄上已见过一面,但未曾细细品味其魅力。此刻面对面相见,只见她生得甚是白净,五短身材,瓜子面皮,两道细弯弯的眉毛如画。西门庆不觉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不久之后,两人便勾搭成奸,西门庆的占有欲在此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而在第69回中,西门庆的角色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他成为了林氏满足欲望的理想人选。在文嫂的导引下,西门庆踏入林氏家中。作者巧妙地描绘了这一幕:「不想林氏悄悄从房门帘里向外观看,只见西门庆身材凛凛,语话非俗,一表人物,轩昂出众。他头戴白段忠靖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绒鹤氅,脚下粉底皂靴,上面绿剪绒狮坐马,一溜五道金钮子。尽管他是个富而多诈、奸邪之辈,压善欺良、酒色之徒,但林氏一见便满心欢喜。

」两人在放纵的同时,林氏还利用西门庆处治了勾引王三官在外浪荡的一伙光棍,再次展现了西门庆一伙任意刑罚的现实情景。其后,王三官又拜西门庆为义父,这样的人物视角相互扫描下,人物的性格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在西门庆这个妻妾众多的家庭中,小脚成为了争风吃醋的对象,这主要体现在潘氏与宋氏、李氏之争上。宋氏也生就一双小脚,且比潘氏的脚更小巧。

西门庆在与宋氏幽会时满口称赞,使得宋氏自炫道:「拿什么比他(指潘氏)?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试了试,还套着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样子周正才好。」言语之间毫不掩饰对潘氏的不屑与嘲讽。

后来,在元宵夜游时,宋氏又套穿了潘氏的鞋,令潘氏颜面扫地。加之宋氏与西门庆、陈经济的关系,使得潘氏的地位受到威胁,最终为自己招来亡身之祸。

潘氏对宋氏的嫉恨之深,甚至在她死后仍难以平息。一只红绣鞋便能让潘氏恼怒万分,她恶毒地诅咒道:「取刀来,等我把淫妇剁做几截子,掠到毛司里去,叫贼淫妇阴山背后永世不得超生。」这只遗留下的鞋子清晰地展示了潘氏的悲哀:尽管她用尽心机除去了情敌,却除不去西门庆的心思。

西门庆的占有欲极其广泛,除了对金钱与权力的追逐外,最突出的表现便是对女人的占有。【金瓶梅】对西门庆占有女性的描写淋漓尽致地暴露了他的无耻心理。他不论好歹,只要是他想得到的,他都要不择手段地去占有。

他所娶的六房老婆中,除了陈氏(已死)和正房吴月娘以外,两个是行院出身(已死的卓丢儿和李娇儿)、三个寡妇(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一个女仆(孙雪娥)。

他惩罚潘金莲是因为听孙雪娥告发潘金莲与小厮私通;他用皮鞭毒打李瓶儿是因为李瓶儿没有等他来娶而先招赘了蒋竹山。即使在他临死时,他仍然要求妻妾们守着他的家私,不允许她们有任何不贞的行为。他死后也不愿放弃已占有的一切,这证明他的占有欲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围,变成了一种病态的心理。

然而,在第69回中,当西门庆跨进招宣府,意图与招宣孀妇林太太私通时,他的自卑感却立刻显露无遗。他领略了招宣府的气派后,面对徐娘半老的林太太时自称「学生」,而尊称对方为「太太」,言语间充满了自卑。尽管如此,他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地勾搭上了林太太。

一个出身卑微的暴发户竟然能够染指高官夫人,这使得西门庆的占有欲又一次极度膨胀。这种复杂的心理变化进一步丰富了西门庆的人物形象,使得他既是一个无耻的占有欲者,又是一个在特定情境下会暴露出自卑感的普通人。

毋庸置疑,西门庆的欲望之壑如同深渊,永远也无法填满。他不停地占有一切,以此为荣,乐此不疲。在小说中,我们清晰地看到,无论是妻妾妓女,还是奴仆帮闲,只要能够迎合西门庆的占有欲,都能使他满怀欢喜,从而得到一点好处。然而,正如上文所深刻剖析的,无休止的占有欲最终将他推向了不归路。西门庆因纵欲过度而暴毙,这既是一个必然的结局,也是对他无度欲望的讽刺。

学者刘心武感叹:【金瓶梅】就是世俗欲望的化身,可以批判,却无法被消灭。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官与商的关系对西门庆的权势心态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在「士农工商」的四民序列中,官居首位而商居末位,人们普遍敬畏官员而轻视商人。官员代表国家利益对商人进行管理,这使得官与商之间建立起了不可分割的联系。

另一方面,官员虽然有权有势,但往往缺乏财富。这种现状为官与商的互相勾结提供了可能。对于商人来说,他们或者通过与官员的勾结来获取利益,或者直接自己做官,以获取更大的利润。拥有大量财富的商人,由于其现实处境和传统观念的浸染,对权势呈现出复杂矛盾的心态。

在官贵商贱的社会背景下,作为商人的西门庆在短短几年内,由一个破落户商人跃升为地方首富。雄厚的经济实力使他充满自信,不仅内心减少了对握有权势的官员的敬畏,甚至公开讥笑官员的穷酸。他用金钱将权势玩弄于股掌之中,这其中包含了他对权势的不屑。

例如,当蔡御史只给陪侍的妓女董娇儿一两银子时,西门庆便鄙薄地说:「文职的营生,他那里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暴发的经历使西门庆对金钱的力量深有体会,也才使他说出57回的那一番「豪言壮语」。蔡蕴、安忱等手中握有不同程度权力的官吏,都拜倒在了他的金钱下,为他提供各种方便。他临死前给女婿陈经济的遗嘱,内容全是生意方面的,而且每笔账目都记得特别清楚。对于自己的官职方面,他却只字未提,这充分显示出了其商人的本色。

尽管西门庆从经济地位中获得了极大的优越感,但他几次化险为夷的经历也使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商人身份在遇到风险和危机时,必须求助于有权势的官吏。初期的经商生涯使他明白,如果和权势相联系,则获利更方便也更可观。

为了搞垄断经营,他找借口砸烂了生意竞争对手蒋竹山的生药铺,并通过贿赂知县而安然无恙。这一事件充分展示了他的权势心态和狡猾手段。西门庆也深知,仅凭财富还不足以和有权的官员平起平坐。与官员在政治地位上的差别使他在潜意识中有一种自卑心理。

这种心理使他迫切希望拥有权势和地位。只有从单纯的商人转变为官商结合的身份,他才能有更大的发展。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仅自己通过贿赂跻身官吏行列,而且还希望儿子将来也踏上仕途。这种对权势的渴望和追求贯穿了西门庆的一生,也最终导致了他的悲剧结局。

温必古,这位人物,「生的端庄质朴,落腮胡须增添了几分威严,仪容谦仰,举止间流露出温文尔雅的气质。」他的外表看似文质彬彬,然而,「尽管怀揣着不羁之才,却常游走于非礼之地。功名之路坎坷不平,豪杰之志早已灰飞烟灭;家业日渐凋零,浩然之气也早已丧失。他将文章道学一并归还给了孔夫子,将致君泽民的事业及荣身显亲的心念,都抛诸东洋大海。

他随波逐流,唯利是图;圆滑世故,不以廉耻为重。峨冠博带,眼底却旁若无人;高谈阔论,胸中实则空洞无物。三年苦读,却连小考都难以通过,更何望月桂之高攀;他广坐街杯,遁世无闷,俨然一副岩穴隐士的模样。」温必古以孔孟之道、五行之常为西门庆在丑陋的官场、放纵的性事、无情的友朋中涂抹着神圣的色彩。

然而,西门庆的污言败行根本无法升华至圣洁的层面,温必古的引经据典非但不能掩饰西门庆的罪恶,反而使自己扮演了一个滑稽的小丑角色。两相对比之下,丑陋的更显丑陋,迂腐的更显迂腐。西门庆虽想美化自己的言行,但并非非得如此不可,温必古只是他的一个小小装饰,西门庆并不太在乎自己言行的离经叛道。

而温必古则不然,他唯以为生的即是他的「之乎者也」,只是他没有蔡安之流的才华与幸运能挤身社会上层,沦落于以生计为是的社会下层之中,不能像应伯爵、常侍节之流一样和光同尘,仍是一副道学派头,用最圣洁的语言来遮蔽丑恶和丑陋。

他与主人及主人的帮闲一同逛妓院、吃酒,讲述陋俗的笑话以博取他们一笑,用迂腐的语言美化他们的言行。不仅如此,他还干着吃里扒外的勾当,在西门庆家当差,却把官场的秘密泄漏给夏提刑。这一点他甚至都不如应伯爵,应伯爵是在西门庆死后为生计投奔张千户并和盘托出西门家的老底,是见风使舵、审时度势;而温必古则没有应有的机敏,无法承得主人的欢心,只是靠着这种卑鄙的方法周旋于社会中。

不仅是西门庆,任谁也想不到温必古潦倒落魄至此,竟还有这样的卑劣心机。更甚的是,他猥亵画童,逼得小画童不敢进房。食不能果腹、衣不能蔽体尚且不能忘却苟且之事,立足尚未稳固便已想着去卖身取利。温必古的卑劣是时代风向使然,是当时社会的欲望世界造就了这样的一个文人,这既是时代的悲哀,更是文人的悲哀。

严格意义上来说,应伯爵并不算是一个真正的文人。他原是一破落户子弟,应举不第,靠着一张伶牙俐齿,依附在西门庆身边,出谋划策,虽多是关于吃酒狎妓之事,但也算是当时文人的一种差事,姑且以文人待之。

当然,应伯爵在帮闲时是尽心竭力的,他帮闲西门庆但并不一味迁就西门庆,而是根据时势规劝或建议西门庆。例如,在李瓶儿的死和做生意时,他都对西门庆的个人、家庭和事业起了一定的作用。然而,他没有忠君不事二主的愚忠思想,当西门庆一死,他就很快投奔了张千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