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地图一直是朝鲜舆地图不可或缺的角色,里头夹杂着朝鲜对中国的各种想象。
18世纪的朝鲜人所绘制的「中国地图」,对辽东的描绘最为细致,原因极其简单,因为这是朝鲜人最熟悉的路线。从元代开始,直至清末,朝鲜人沿着几乎一致的路线,络绎不绝,由朝鲜前往中国,从汉城到北京。相较于中国内陆,辽东地区诸如「凤凰城」「锦州」等小地名跃然纸上,理由不外乎这是朝鲜人的必经之地。
明清时代的中国曾有一套与周边国家互动的游戏规则,学术式的称呼是「朝贡册封体系」,也就是经由中国承认周边国家的政治主权,周边国家名义上向中国效忠,相互允诺所形成的国际政治关系。笔者无意深究朝贡体制的兴起与衰落,只想指出,缘此制度,朝鲜必须履行外交义务,逐年向中国派遣使节团。因此,朝鲜人在中国的旅行像是惯常的风景,他们穿梭于贡道上,从中国带回最新的情报。这条路线是通向世界的窗口,主要向朝鲜展开。
朝鲜使节团是浩大的巡礼,成员约三百人,按例连年向中国开拔。明清是传统中国的盛世,人口众多,百姓富足,制度精良,皆曾缔造文化的伟业,很难想见欧洲国家能够统领如此巨大的帝国,并各维系二百余年。朝鲜使者是亲历中国的见证人,他们约需耗费四十至六十日,走过一千二百公里,才能抵达北京。根据几幅朝鲜人绘制的地图,可知路程贯穿辽东,他们先是穿越崇山峻岭,见识沙漠荒野,然后目睹天下第一关「山海关」,接着走进最繁华的北京城。
朝鲜使臣在北京有固定的居所,也就是接待外国使节的会同馆,因为就在玉河桥旁,俗称玉河馆。在明代,朝鲜贡使停留四十日,然后踏上归途。相形之下,清代较为宽松,使节团可以停留两个月,间或有超过的例子。从朝鲜人的世界图,谈至朝鲜使节团,实是因为使节团的成员值得一提,其中不乏朝鲜思想界的著名文人,他们来回往复中朝之间,形塑朝鲜的世界观。
朝鲜素称礼仪之邦,自号「小中华」,也就是最像中华的外邦。为了凸显自身的文化高雅,朝鲜官方拣选颇具威望的高官,以及擅长汉文诗赋的文臣,担任使节团的要职。他们穿着明朝样式的服装,走在前往中国的道路上,处处彰显汉学素养,体现东国有人的尊严。朝鲜自1392年开国后,仿效明朝制度,科举同样使用儒学经典,是一个处处复刻明朝的国度。理解这一层,才能想见朝鲜使臣履及中国土地的喜悦与振奋:这不仅是政治上的宗主国,更是文化母国,前往中国的使行不唯是政治任务,更像是朝圣问道的实践。
这种情况在清代突遭巨变,代明朝而起的清朝不是汉人政权,而是源自东北,被朝鲜视为「夷狄」的「女真人」。如本书正文所示,清朝代替明朝兴起是对朝鲜最严重的打击,他们一方面咀嚼明朝灭亡的悲伤,另一方面思索何去何从。小中华如何自处世界,是数个世代朝鲜读书人的疑惑。从今人的角度观之,理解清朝的关键词绝非「夷狄」,事实上这是一个疆土远迈前朝,历久绵长的伟大时代。然而,对于这些身着「大明衣冠」的朝鲜人而言,「清国是胡虏夷狄」的观念根深蒂固,牢不可破。他们认为中华文化已亡,指责清代的汉人不思念明朝。于是朝鲜使者在中国的旅程,像是寻访明朝的过往,他们凭吊逝去的文化母国,即使政治上服膺大清,内心却未曾退让一步。
朝鲜读书人对大明怀抱期待,「愿见中华」之心促使他们参与前往北京的使行团。赵宪的日记名为【朝天日记】,许篈的称【朝天记】,从这种命名方式即可一窥朝鲜使者的想法。他们认为前往大明是朝见天朝,即使如前述所言,他们对中华上国感到失望,甚或起而批判,大体上仍同意大明是天朝,使行即朝天。相形之下,清代朝鲜人不再使用朝天一词,即使偶一为之,意义也全然不同。简而言之,「燕行」取代「朝天」,燕是北京的古称,前往北京,「燕行」的意涵与「朝天」可谓天壤之别。
赵宪【朝天日记】中收有一份【质正录】(出处:【燕行录全集】)
其中记载了朝鲜人士对中国为之事物的好奇。
1637年,朝鲜臣服大清,与大明断交,此后按例向大清朝廷派遣使节团。我们可以轻易地找出朝鲜官方恪守规章、依时履行此类外交义务的文献,证明朝鲜绝无二心。朝鲜官方备妥礼品,拣选使臣,一如既往地处理使行事务,仿佛一切如旧。尽管制度延续,朝鲜满足了清朝的要求,然而在政治制度的表象下,清朝无法控制朝鲜读书人的内心世界。我们应该注意朝鲜配合清朝的一面,也要思考他们拒绝妥协的一面,两者相互矛盾,却相生共存。
自1644年明朝灭亡后,朝鲜读书人有的放弃科举当官,自闭于家门;有的逃入深山,自绝于尘世,悼念此剧变。今人可能难以理解这些举动的意义及影响,试想一位准备国家考试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读书人,因为「外国」的政治变动放弃一切,并愿意以这样的「姿态」度过余生,这是多么深刻的生命抉择。当代少有人以自己的人生为代价,做出如此张力十足的「表态」。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时代,朝鲜读书人通过今日难以理解的举止,宣泄他们的愤恨与哀愁。
许格(1607—1690)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许格正直有为,且文章颇为出名,1637年他正好年满三十岁,算是前途看涨的青壮年。许格风闻清军围朝鲜仁祖于南汉山城,急忙召集义兵,希望勤王护驾。不旋踵,仁祖南汉出降,战事终了,许格知道消息后,痛哭失声,赋诗曰:「君臣忍屈崇祯膝,父老争含万历恩。」指责朝鲜君臣居然背叛崇祯皇帝,提醒朝鲜百姓可还记得万历皇帝的恩德。于是他自绝于世,终身坚持不看大清颁布的历书,因为上头已非大明年号。当他知道有人将出使大清,曾写了一首诗送给使者,内容是:「天下有山吾已遯,域中无帝子谁朝?」意思简单明了,中国没有皇帝,你去朝见谁呢?在他心目中,爱新觉罗家族永远不是中国皇帝。
朝鲜读书人为「明」守节、自弃终身的故事,听来或许令人诧异,但许格并不孤独,甚至可以说,他并不是一个特例。郑栻(1683—1746)出生时,距明朝灭亡已有四十年,但他的行为一如许格,厌恨清朝,「浮游海岳,以终其身」,墓碑上只愿刻「大明处士郑公之墓」,即使他去世时距明亡已一百零二年。仅以这两位「大明处士」如何自处于世,即可明了朝鲜读书人对清朝的深恶痛绝,以及对大明的依恋不舍。我总觉得,明朝灭亡后,才真正在朝鲜存在。
不论愿意与否,担任使者是政治任命,是外交礼仪,是务必恪守遵行的任务。有的读书人或许可以避免使行,仿效许格和郑栻游山玩水以遂己志,讽刺他人「域中无帝子谁朝」;有的却无从选择,只能踏上燕行之路。在这些使节心目中,一切已然不同,他们表示「此路朝天前日事,遗民思汉至今悲」,或是「今行非复朝天路,随遇空为感旧吟」 。颇能道出对时代剧变的感受,明明路是同一条,心理状态却已迥然有别。这就是从朝天到燕行,朝鲜使者去的是北京,不再是天朝。
朝鲜所绘「天下总(揔)图」(现藏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图长29.8cm,宽28cm)
天下图可以说是超乎今人想象,另类的世界图。关于这张图的谜团,至今仍是历史学家热衷讨论的话题。中间的中国尚且容易理解,然而「三首国」「流鬼国」「大人国」,这些夹带着诡谲气氛与想象真实的名词,却满布纸上,引人遐想。
朝鲜在制度上学习大明,文化上仿效中华,仔细端详他们的穿着便一目了然。朝鲜官服的衣制一如明制,可以说是标准的「大明衣冠」。朝鲜读书人对此的自豪溢于言表,衣着打扮不仅是物质性的存在,同时也承载了一套文化。按大明的礼仪应对进退,同时搭配这身衣裳,才得以匹配「小中华」的称誉。因此,清代【燕行录】频繁地记录各色人物的穿着,仔细到几近烦琐的程度,这必须考虑到朝鲜人借此凸显自身「有文化」的心态。在大清宫廷中,朝鲜人事后的记述,揶揄讽刺蒙古人、俄罗斯人、越南人,着眼点常以衣着为题,道理正源于此。
明朝灭亡之后,朝鲜使者身上的大明衣冠,像是中国一道少有的风景,别具意义。清人入主中原后,改正朔,易服色,中国人的穿着、发式不再沿用明朝制度。仰慕明朝、敌视清朝的朝鲜人,身穿大明衣冠,履及辽东的贡道,步入北京的宫阙,不啻历史安排的巨大讽刺。在中国的土地上,思念明朝的人来自朝鲜,他们是最能表彰中华的外邦人。
1645年,清人入关的第二年,朝鲜派出使节团前往北京,正使是朝鲜仁祖的儿子李㴭(1622—1658),书状官是成以性(1599—1664)。这时统领大陆南方的大明势力仍存,鼎革尚未结束,南北对抗仍持续不断。大清朝廷于1644年颁行剃发令,并申斥务必穿着本朝衣冠,后因阻力过大而收回成命。成以性一行人前往北京期间,恰逢清廷官方第二次颁布剃发令。当时信息传递的渠道不若今时,成以性在辽东仍发现「汉人男女,不改旧时衣冠」。可见剃发易服尚未严厉执行,汉人的打扮依旧,一如昔日。
这种情况很快改变,清廷为贯彻剃发令,不顾百姓起义抗争,全力镇压,不再复见坚持穿着旧衣冠的人。短短四年后,即1648年,担任书状官的李惕然(1591—1663)行经沈阳,曾有一段奇妙的遭遇。他发现汉人都被驱逐到沈阳城外,于是路旁到处都是汉人。他们就这么穿过人群,继续使行任务,那些汉人就这么看着朝鲜贡使。必须指出的是,朝鲜人在贡道上行走时,官员均穿着正式服饰,也就是大明衣冠。当李惕然与同行朝鲜人的双眼对上汉人时,汉人举起手,抚摸头上光秃秃的部分——那被剃发的地方,并露出感慨惭愧的表情。
顺治十三年(1656),李㴭再次出使中国,某次刚离开紫禁城,使节因为参与朝参,必须穿着正式的朝服,同样是大明衣冠。李㴭注意到,市街上的平民百姓看到朝鲜人经过,发现他们穿的居然是明朝衣冠,有的人甚至落泪。根据李㴭的经验,「华人见东方衣冠,无不含泪,其情甚戚,相对惨怜」。在李㴭的时代,中国百姓每见朝鲜贡使的服饰,无不动容落泪。
李祘,即朝鲜正祖,朝鲜王朝第22任君主(1776年—1800年在位)。乾隆四十年(1775年)代理听政,翌年继承王位,嘉庆五年(1800年),李祘薨逝,享年四十九岁。
朝鲜士人自然是鄙夷清朝官服的,朝鲜正祖(1752—1800)曾明白表示:「夷狄乱夏,四海腥膻,中土衣冠之伦,尽入于禽兽之域。」意思是:女真人祸乱中国,导致中国大陆由文明转为野蛮,中华服饰的制度全都消失,国人成为野蛮人的样子。朝鲜正祖的话听来大义凛然,痛斥中原陆沉,这是朝鲜士人的共识,明代服饰象征更高阶的文明,然而意在言外的是,这已成为朝鲜独有的文化特权。
不过仍有人能穿戴大明衣冠,即使他不是朝鲜使节。朝鲜贡使发现,北京城内那些在戏台上登场的各色人物,当演出涉及前朝的故事,允许穿着旧衣冠。乾隆四十三年(1778),李德懋(1741—1793)在北京听戏时,注意到台上的角色各有装扮,其中就有明式衣冠,不由得感叹:「礼失而求诸野,汉官威仪尽在戏子,若有王者起,必取法于此,可悲也。」
李德懋认为汉官威仪都在戏子身上,未来若有人推翻清朝,必定在此重寻中华法度。他感叹高高在上的中华制度,居然匿踪于读书人看不起的戏班身上,着实可悲可叹。徐浩修(1736—1799)的意见与此相同,他表示:「今天下皆遵满洲衣冠,而独剧演犹存华制,后有王者必取法于此。」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明朝灭亡已逾百年,李德懋、徐浩修仍关注大明衣冠,并以此作为评价中国的依据,服饰的魅力与历史意义,远超今人的认知。
既然清朝的文化不如明朝,则朝鲜使节的中国旅行无异于一场「缅怀明朝」的盛大演出。他们一路上身着大明衣冠,沿途关注各式敏感的文化物品、历史遗迹,在日记中不时自问——「大明衣冠今何在?」清代朝鲜人的使行,像是对大明王朝的致敬,他们尝试捕捉某种熟悉感,体会一个已然消逝的时代。
本文摘自【从汉城到燕京:朝鲜使者眼中的东亚世界】,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景2020年5月出版,略有编辑,以原文为准。